白麟跟林烨谦谦自退,尊二位为前辈,只道在宛海国子监修学,故而未曾见过面,而才疏学浅,做不到文武双修,也摘不得桂榜一二,无甚名气,百千举人之一罢了。
几人志同又道合,当下豪饮千杯,相邀同行。鉴于柳昭玉与袁道乃徒步,白麟便道雪厚难行,不如一齐乘马车,省时省力。
千里一见,实为缘分一场。柳袁二人半推半就,也不甚客气,担下酒饭钱,车马钱就算在白麟头上。
谈笑间,时间过得飞快。
桌上空了五六个酒壶,林烨喝酒就忘形,好了伤疤忘了疼,什么文雅端庄,统统抛到脑后。和袁道你干一杯,我干一杯,没醉,但喝的满面红光,站在地上,脚踩长凳,猜拳行酒令,拼诗掷骰子,闹得不亦乐乎。
相较之下,另两人秀气的多,在一旁边看边笑,偶尔插一嘴,更多时候则以茶代酒,谈古论今。从历史谈到政事,从诗赋谈到兵法。白麟涉猎广泛,乃是个中好手,柳昭玉也不含糊,没有接不上的话头。有来有往,倾盖如故。
到申时初刻,天色逐渐暗下去,又飘起小雪。
白麟看天色已不早,再不出城,城门就得关了。
起身去付账,出门又塞给马夫好些银两,叫他快马加鞭,赶至最近的驿馆。
第四十九章:寻梅踏雪倾心游
打尖住店,自按照白麟所想,为照顾表弟身子,故而两人同住一间。林烨躲在一边挠头傻笑,柳昭玉与袁道以为他得的是隐疾,关切问候一番,也没多问。
几人吃罢晚饭,约定好明早启程的时间,柳袁二人先回房歇息去了。
时辰已晚,客栈楼下没剩下几桌人,吵吵闹闹一天,总算安静下来。
林烨见无人注意,懒洋洋往白麟身上一靠,笑叹:“这两个人有意思,一文一武,又武又文。一个能喝会玩,一个能说会道,甚对我胃口。”
白麟笑:“以前只道你灵秀文雅的紧,想不到竟是个人来疯。”
林烨把腿搭到他腿上,脚丫子晃来晃去,浑身舒畅:“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也就跟你疯不起来,却不觉闷,倒也奇了。”
白麟剥瓜子往他嘴里塞:“人前疯不起来,夜里倒可以。”
林烨脸一热,轻掴他一耳光,哼道:“以前只道你斯文安静的紧,想不到竟是个登徒子。”
白麟难得的笑出声:“人来疯配登徒子,说出去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作之合。”
“哎哟,”林烨直起身,瞧着他笑:“你今儿可是高兴坏了?话多不说,竟还说起笑话来?”张嘴接过几颗瓜子,顺带狠狠咬一口手指头。
“千金易得,知己难觅。好容易碰上一个,如何不高兴?”
林烨酸溜溜道:“那一回看见我,也不见你高兴成这样。平日里跟我说话,不踹一脚,吐不出第二句。”
“这能一样么?”
“怎么就不一样?”
白麟握一把瓜子仁,堵住他的嘴:“烨儿,你跟别人可也这么较真、这么别扭?”
林烨满嘴嚼着,歪过脑袋想。转转眼珠,含混道:“本少爷从不较真,从不别扭。”
“睁着眼睛说瞎话。”
“本少爷也从不说瞎话。”
白麟含笑,斜眼瞥着他:“我不跟你胡搅蛮缠,一样不一样,你自己心里明白。”
林烨硬是被他宠溺又谐谑的目光看得浑身发热,哧哧笑着往肩头蹭。
笑完,喟叹:“这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我跟我师父探讨过武举之事,像袁道这样的,若单凭科举或武举,恐怕难登皇榜。但如果既查文又考武,除却我师父,恐怕找不出几个比他更智勇双全的年轻人。”
白麟正色颔首:“正是如此。”
“还有那个柳昭玉,真真是金昭玉粹,一举一动足俱梅兰神韵,眉眼之间恰似瑶台水月,说起话来有如晓风杨柳,行起令来颇有高人风骨。清秀却不显阴柔,闲雅但绝不造作。真真是此人只道天上有,落地生花似谪仙。”
白麟拍拍手上瓜子渣,起身拉着人上楼。听他这么说,以为酸劲儿还没过去,便道:“你认真起来,与他不相上下。只不过你极少认真罢了。”
林烨却一叹,黯然道:“我琢磨正事呢。你此次进宫,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别人王爷府上,好赖都有好些门客,出谋划策也好,谈笑风生也罢,总归有人说说话。你这倒好,文臣武将,满眼都是王爷的亲信。并非怀疑王爷会对你不利,我就是……不大放心。”
“嗯,我明白。”锁上门,把人搂进怀里,轻轻拍。
“你又再没工夫像现在这样,广结贤才,况且,以庶子的身份,很难拉拢到手握实权之人,以及德才兼备之士。”
白麟拆掉他头顶的士子巾,散下长发,一下一下在发间啄吻:“我以为你最不爱说这些。”
“是不爱说,但不代表我不懂。”抬起头,眼里满是担忧,“而且,事关者是你,我不想考虑都难。”
“你莫太担心,”白麟捧住他的脸,吻向柔软的双唇,轻巧地挑逗唇舌。“我既然答应上京,就有信心处理好这些。”解开衣带,肩头轻轻一拨,任凭外衣落在脚边,怕他冷着,便隔着里衣,手指由颈后到腰间,沿着背脊,缓慢细致地抚过。
林烨被他摸得浑身酥软,没骨头似的靠进怀里,一面抱住腰回吻,一面断断续续说话:“把袁柳二人……嗯……召进宫如何?一文一武,也好跟你……做个伴。”
白麟轻揉他耳垂,歪过头,舔过他随着呼吸起伏的喉结。
林烨低微地呻吟着,半眯着眼睛,尽力保持清醒。
“尤其是……柳……柳昭玉,我看你们……很是投缘,言辞论调也多……多一致,说不准……嗯……能成为强臣。”
白麟淡淡一笑,把人抱起来,轻放到床上,俯下身,抚弄胸前。
“你方才把柳昭玉夸得如神似仙,召他进宫,就不怕我移情别恋?”
林烨一滞,哂笑:“往后你情谁恋谁,我可管不着。”
“是么。”伸手握住腿间。
林烨咬唇喘息一阵,用力把他推开,睁开眼,道:“白麟,我……我要跟你约法三章。不答应,就、就下去。”
白麟挑眉,撑住床,闷声笑:“你先说来听听,不可强人所难。”
“好。其一,这些天,不许再说伤心事。其二,既然有了同伴,人前不许动手动脚,也不许叫乳名。其三,不许……”小声嘟囔:“不许叫我下不了床。”
白麟一笑,手掌抚上脸颊,柔声道:“你跟我约法三章,我跟你约法一章,你答应,我就答应,公平公正。可好?”
林烨在手心里蹭蹭,点头。
白麟笑盈盈看他一会儿,一字一顿:“你不能跟我约法。”
约法不成,林烨气急败坏,拳打脚踢,揍了白麟一顿。被褥踢得满地,还在他胸前咬出两排牙印子。
其后果可想而知,第二日疼得不能坐不能站,满腔怒火,还不能发作。早饭都没心情吃,皱着眉头扁着嘴,被白麟抱上车,平搁在膝头,悬空架在两腿中间。
待问起,白麟只道他着凉闹肚子,折腾了大半夜。袁道担心不已,询问老半天。还特意下车,返回驿馆,买来些药丸子,非叫他吃下。
柳昭玉洞若观火,看见这怪异的姿势,心中惊讶一闪而过,继而了然。不揭穿,也不拦着袁道,只含笑与白麟对望一眼,意味深长摇摇头。
林烨瞧见那眼神,顿时面红耳赤,拉过风帽遮住脸,一头扎进怀里。
一路几人再有说有笑,他也赌气不声响。直到行至山中,白麟掀开窗帘唤他观雪,才渐渐恢复兴致。
马车拐下官道,往山腰上爬。山上雪下的比山下大,两侧松柏林立,银装素裹,厚雪沉桠,微风清冽。远远可以瞧见并未结冰的琵琶泊,隐在环山之间,岸边红英点点,清幽寂静。
林烨把脸塞出小窗外,窗帘搭在头顶上,使劲闻闻雪天特有的气息,笑逐颜开。
马车目的地,乃是琵琶泊畔的卧清亭。
琵琶泊因形似琵琶而得名,而此亭非彼亭,更似游廊。沿琴头往琴身延伸,环绕半个琵琶泊。卧清亭乃是宛海八景之一,四季之景各有千秋,迁客骚人往来无数,乃是文人雅士结交好友的绝佳去处。
林烨并非没来过,只不过雪天没来过。以往呼朋引伴,相聚湖边,与如今心情也不同。昔日多为玩,今日则为情。虽说有旁人在场,但两人心心相通,许多话,不必言明,也无需言明。
把脸缩回来,侧过头,望向白麟,一双眼眸黑如墨玉,亮若晨星。
白麟在风袍里抱紧他,握住一双手,轻轻摩挲手背。
袁道适才出去,与车夫坐在一处,扯闲谈聊家常去也。柳昭玉见两人情深意切,便故意撇开视线,从另外一个车窗往外望。
白麟余光瞧见,明白他意思。抓紧时机,凑上前,深深吻去。
林烨又惊又赧,心口咚咚乱跳,吻了两下,赶紧把人推开,偷偷溜一眼柳昭玉,见他并未发觉,咬着唇冲白麟笑。
白麟见他竟这般忸怩乖顺,实在可爱。心头一热,又亲了亲脸颊。
而后清咳一声,道:“林烨,这卧清亭可有何典故?我跟昭玉都第一次来,无甚了解。”
昨个喝酒前还以柳兄袁兄相称,以表尊敬,结果喝完酒,就变成了昭玉与袁道。
柳昭玉转回头来,环臂靠坐,微笑颔首。
林烨嘿嘿一乐,身子往前探,犯起说书瘾。
“这卧清亭原先不叫卧清,而叫落清,乃是‘琵琶泊水天上来,落入凡尘如镜清’之意。”
袁道闻见人声,撩开车帘探头进来,插嘴:“如此一来,倒显平庸了。”
“可不是?”林烨一笑,顾盼生辉,“后来呀,传说有位穷书生,倾家荡产拜师学习,沿路乞讨上京科考,不幸名落孙山,心灰意冷,回到宛海,却怕人耻笑,不敢返家。失意寥落之下,行经琵琶泊畔,欲投湖轻生。”
“那日风轻云淡,碧空如洗。书生心想,能死于如此天地间,也不枉费来人间走这么一遭。牙一咬,眼一闭,扑通跳了下去。谁知他头顶刚没入水中,空中突然风云变幻,电闪雷鸣,地动山摇,一道刺眼银光闪过,掌管琵琶泊的神女驾雾而来,罗裙旖旎,云袖轻甩,将湖泊从中一分两半。缝两侧水高万丈,缝底却是黄土地,而那书生正躺在地上,已昏死过去。
“书生的魂魄郁郁寡欢,来到忘川之畔,正欲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忽然听闻身后有人高声唤其名,惊讶之余,回头望去,却眼前一花,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悠扬曲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卧躺于茵茵青草之上,身边神女百媚千娇,正抚弦清歌。”
袁道接过话头:“二人两情相悦,白首偕老。百年后,神女沉睡湖底,而书生化作这座游廊,陪伴爱妻身侧,将其拥入怀中。这‘卧清’二字,则为当日卧草闻清歌之意。”
众人听名,还以为是哪位文豪大家于亭中小憩,见眼前青山秀水,随口道出的名字,没想其中竟有段姻缘。
柳昭玉笑道:“如此福地,给一群大男人游玩,岂非可惜了?”
几人开怀朗笑,林烨却嫌袁道讲的不好,摆手道:“不仅如此。当日书生为之痴迷神往,百般示好,神女却不领情。为博佳人一笑,书生与之相约,若来年高中,便娶她为妻,若不得中,则永不相扰。而后日日挑灯夜读,勤学苦练,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真就中了探花,功成名就,美人入怀,故而传为佳话,引得无数贡生士人前来游赏。”
袁道竟不知还有这么一段,当下大笑道:“若天不这般冷,大伙都得投湖轻一回生,得一回救,后半生便不再烦愁。”
林烨边乐边想,你们俩不管考成什么样,都有眼前这位郡王爷罩着,何愁之有?愁就愁在,这海静郡王何时才能站住脚跟,把你们稳稳当当接进去。
想着想着,又不禁感怀。伤心事不让提,白麟虽不约法,却极有分寸,未再说起。可不提,不代表就不存在。你们俩倒可光明正大入皇宫,堂堂正正伴君侧。我呢,就算摘得状元,也无立足之地。男宠怎么说也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明,即便才高八斗,也不可能名正言顺。
看一眼白麟,暗忖,莫怪我狠心不陪你,我陪不得,也陪不起。你要为君,就得为明君,否则干脆别去担这重担。明君就该有明君的样子,该纳嫔妃纳嫔妃,该生皇子生皇子。你是庶出,原本就如履薄冰,经不起丝毫闲言碎语,所以决不能有男宠。
缘起情生,我恐怕一时难断,但你一定得断。狎娈童,养男宠,在富绅之家是雅癖,于君王身上,却是天大的罪过。君王乃是高高在上的神祗,是百姓的榜样楷模,犯不得错事,不可任性而为。
这些话,我不曾说,但你一定明白。怎么说也在宫中长大,宫里的规矩,你定然比我更懂。我宁愿一人站在低处,也不愿你因为我,遭后人唾骂。
想到此处,胸口骤然闷疼,一口气没上来,抓着白麟衣襟猛喘。
白麟低头看去,见他脸色煞白,一惊,急忙顺气,皱眉道:“烨儿,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林烨听见乳名,边喘边瞪他。好在就疼了一下,看似并无大碍。咳几声,道:“约莫岔气了。”
白麟把人抱起来些,裹好风袍,手捂在背心打圈揉:“许是话说太多,吸进了冷风。”
林烨嫌他动作太过亲昵,拨开手,又趴到窗边看雪去。
马车攀爬过琴头一侧的山顶,又经盘山路,下至群山包围的湖畔,几人下得马车,带上美酒糕点,徒步徐行。
雪后初霁,阳光和暖。地上积雪绵软如毡,踩在脚下嘎吱作响。风中夹杂着淡淡梅香,沁人肺腑。
林烨精神抖擞,喜笑开颜,欢乐如垂髫童子。平日里怕冷,等玩起来,倒跟没事人似的。
脸蛋冻得通红,也不喊腰疼了,一个人跑到最前头,脚在雪地上踩出花儿草儿的形状,蹲下身用指尖写出几人名字,行书的,隶书的,篆体的。又捧起积雪,揉成团,扭回头,瞄准脑袋砸。
砸白麟,砸袁道,团个大雪球,正准备袭击柳昭玉,眨眨眼,没舍得,反手一把扣自己脑门上。装作被砸晕,“嗷”一声哀嚎,原地转两圈,“噗”一声,四仰八叉倒进雪地里。
白麟怕他又冷着,上前拉人,谁料他闭着眼咧嘴笑,一动不动装僵尸。
白麟拽两下没拽动,牙缝里“啧”一声,弯身横抱起,对付面袋子似的扛上肩,照着屁股狠扇一巴掌。
林烨脸朝下,咯咯直笑,两腿乱踢,一个劲喊要下地。
后面两人见他这般,不禁捧腹大笑。袁道见他无力反抗,促狭心起,捏个雪球,直接塞进衣领里。
“哎呦!”林烨大叫一声,蹬得更厉害,两手在背上不停捶,“你们、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趁人之危,小人行径,君子不齿!白麟你个混蛋,快放我下去!”
白麟哪搭他这茬,笑道:“既当回小人,就一口气当到底。”回身,“昭玉,他偏心不砸你,你便不可出手。袁道,狠劲了砸!”
“白麟!信不信我一会儿灌酒灌死你!哎呦!”一个雪团突袭后脑勺。
白麟压低声音:“信不信我晚上……嗯?”挑高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