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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莲 下——by闲人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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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蜓走在几步之前,闻言停下,转过半身,睨着贺清渚。

“行了,跟个外人,说这么多作甚?我早是该死之人,如今多活一日,便是老天可怜我。”漠然扫向林烨,“叶公子爱说什么便说,不必听他的。”

“竹君,莫要再如此说。”贺清渚空出的一只手将碧蜓拉到身侧,握住他手腕,眼中不知是怜惜还是关切,“一面之缘是外人,这见过第二面,便是友人了。给叶公子道个歉,可好?”

碧蜓轻哼一声,别过脸,没道歉,却也没再口出狂言。

林烨隔着贺清渚,瞅一眼碧蜓,扁扁嘴。

想起适才那副血腥场面,不由自主打了个战。再想起碧蜓如寒潭一般的阴冷眼神,只觉从内到外,处处恶寒。

贺清渚这和事老当的好生不易,两边又各劝好几句,才换得林烨率先妥协。

“罢了罢了,我只当被狗咬了。”林烨皱眉嘟囔。

碧蜓闻言,拨开贺清渚的手,只身走在最前,直到返回宿处,都再无言语。

第六十七章:过河拆桥现蹊跷(二)

几人径直来到翎雀楼,老鸨瞧见他们,打量林烨几眼,一句话没说,只微微点头,算作招呼,旋即便堆上灿烂如花的谄笑,招呼旁的客人去。

林烨不禁诧异,疑惑的目光在碧蜓脸上停了停。

碧蜓余光瞥见,淡淡道:“无甚稀奇。老树枯柴,拉不来几个生意,赚不来金山银山,自然没人愿搭理。”

林烨干笑一声,将碧蜓秀美的轮廓瞧了又瞧,心道,这般美艳无双,竟自薄人老珠黄,还叫天下女子何处容身?

碧蜓将两人请入内室,拿来创药,自己去泡茶。

贺清渚与林烨对面而坐,道:“叶公子莫要怪他,他就是这副性情。至于拉不来生意……”不好意思笑笑,“前些年,他乃是翎雀楼的花魁。后来我不愿见他糟蹋身子,便答应他,攒够钱,立马赎他出来。奈何老鸨紧咬天价不肯松口,我又一直囊中羞涩拿不出那么多,闹得两边都不好看,才落得如今光景。”

林烨正弯着身子处理伤口,闻言抬头:“你是说……碧蜓做杀手,是为了挣钱赎身?”

“不错。”贺清渚面露痛惜,“往日做花魁时得的银钱,大都被老鸨收到了自己囊中,真正到竹君手上的,没几个子儿。是了,碧蜓乃是花名,他本名唤作顾千竹。”

林烨点点头,他原名叫什么,早就知道了。

“你说他有苦难言,可说的就是此事?”

贺清渚看他一阵,微微一笑。

“竹君最不愿叫人谈起往事,但叶公子既作的出情境兼备之词,想来乃是有情之人。因缘际会,甚是难得,能与有情之人谈谈情爱,不外乎人生快事。”

林烨虽不知他所言何事,却被吊起了好奇心。

“在下洗耳恭听。”

贺清渚垂眼思量,过得好半晌,才慢慢开口。

“说出来,叶公子恐怕不相信。竹君天资禀异,十三岁便考取了举人。”

“啊?十三岁?”第一句话就叫林烨大吃一惊。

贺清渚点头一笑,接着道:“竹君家中原也是大户,那时候他在国子监肄业,空闲时候,学了些许武艺。后来阴差阳错,识得了朝中一位武官,两人心心相照,感情甚笃。虽不能昭之于众,却有与对方厮守一生之意。”

林烨秀眉一挑,心说,那么个冷酷之人,竟还有这般有情有义的时候。

“可惜天不由人,两党相争之时,那武官备受牵连,竟糟株连九族,竹君家中也因此落难,死的死,散的散,再难兴复。”

林烨包扎完脚腕,忍着疼处理手心里的搓伤。听得此处,想起亡故爹娘以及韶华将军,眉心耸起一座小山,忿忿难平:“那二党相争,不知祸害了多少人,忒的伤天害理!”

贺清渚喟然一叹:“朝中局面,是是非非,从古至今就没人说的清道的明。皇上若非一朝下决心废黜二相制,这党羽之争,恐怕得持续更久,死的人,恐怕也更多。还是那句话,凡是皆有两面。”

林烨牙手并用,好容易将两手都缠好,药瓶放回桌上,敛眉坐着,抿唇不语。

贺清渚瞧见他脸上神情,摆手笑道:“歪了歪了,且接着说竹君。”见林烨默默点头,便继续道,“后来竹君心灰意败,辗转四处,竟流落到这烟花柳巷之地。本就满腹才华,加上相貌出众,可谓出类拔萃,鹤立鸡群。性子虽冷些,却偏有恩客专吃这一套,故而没多久就成了翎雀楼的摇钱树。”

顿一顿:“但毕竟心里苦,为此事也是逼不得已,一直郁郁难耐。有一回独自去酒肆买醉,恰与我同坐一桌。料想乃是上天注定,他醉了便哭,哭了便诉,也不管对桌素昧平生的人愿不愿听,只自顾自吐真言。”

想起往事,贺清渚面上带了些怀念,唇角一抹笑意也甚是温暖,瞧得林烨也不由软下心肠,对碧蜓生出些怜悯,少了些微憎恶。

“我就一直静静听,他诉完便睡去,我便坐着陪了他一晚。后来的事……”赧颜笑笑,“适才说了一些,叶公子想来也猜得到。不论他对我心意如何,我便是想陪他一辈子。虽家徒四壁,但好赖……有一颗真心。”

旁人的情事,听到耳中是故事,待揣摩到心里,却勾起碾压般的剧痛。

谁不想陪心中挚爱一生一世,可明日之事,今日岂可预料,即便早有准备,也躲不过一时心伤。

还以为逃离宛海,便躲得过离殇。却不料伤心人看春花也凋败,观碧树也枯残。如今又一头栽进另一座伤心城,简直形同笼中之鸟,插翅难飞。

按住胸口,自嘲一哂。

玉琼城玉琼城,光鲜美妙的名字之下隐藏着的,净还是些伤怀的人儿、悲戚的回忆。倒不若改作欲穷城,如那忘川一般,行至此处,便叫人断了念想,绝了过往,两眼清透,一身轻松。

正犹自感怀,忽听贺清渚道:“竹君怎的还不回来?我去瞧瞧他。”

刚起身,就见竹帘被人掀开。碧蜓沉着脸,一手托着茶盘进得门来,瞧那神色,想必已站在门外听去了不少。

茶盘搁桌上,递给林烨一只茶杯,又拿起一只,“咚”一声狠狠顿在贺清渚面前。

贺清渚一愣,抬眼看看,展开个格外滥好人的笑,在他手上轻轻一捏。

碧蜓板着脸乜他一眼,并不落座,而是径直走到窗边倚着,漫不经心摆弄几上一盆芍药。那芍药开的正艳,红彤彤的花瓣,衬得手上碧色蜻蜓更显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展翅而飞。

几人各揣心事,半晌无人做声。

过得许久,碧蜓悠悠道:“叶公子适才说那少卿大人乃是无辜之人,我看不然。”

林烨猛然听见他说话,身子竟一抖。毕竟心有余悸,不管贺清渚如何为他开脱,那只纤纤素手,依旧沾满血污,夺去了许多性命。

可偷偷抬起眼皮,溜一眼他秀美的面庞,又心生悲天悯人之感。

两重截然相反的情绪叠加冲撞,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便捏着药瓶玩弄,兴意阑珊道:“何以见得?”

碧蜓瞟他一眼,道:“叶公子年纪不大,看样子还未曾仕宦,恐怕对朝中形势不甚了解。”

林烨抬眼瞧着他,等下文。

“兵部侍郎梁禹私贩军火之事正调查得如火如荼,从大理寺少卿到司直录事,忙得不可开交。想来这案子牵扯甚广,审了好几个月,越审蹊跷越多。上月末,大理寺半夜走水,数以万计的书简,包括记录此案的卷宗,一夜间化为灰烬。我刚从恩客口中得知此事,就接到笔新生意,说左少卿大人不日返乡,委托我在此期间将他除掉。”

“原来是大理寺左少卿。”林烨琢磨琢磨,眉峰一紧:“莫不是有人过河拆桥?”

碧蜓捏着一片绒绒花瓣,两指轻捻:“想来左少卿大人与此案也大有关联,有人假我之手,杀人灭口,以防他走露消息。故而此人死有余辜,我也算不上滥杀无辜。”

林烨定定瞧着他,郑重拱手:“在下口不择言,多有得罪,还望顾公子原谅。”

“无妨。”碧蜓闲闲摆手,“我并非要为自己开脱罪责。这辈子杀过不少人,善的恶的,老的少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道。不指望死后还能升天,也不指望世人瞧我时能不带偏见。只不过想倚老卖老,告诫叶公子一句。世上难解之事数之不尽,若只观表象,难免一叶障目。”换口气,“说了这么多,乏得紧。轮到叶公子了。”

“什么?”林烨不解,

碧蜓歪过头,靠在窗楞上,眼中多了几许玩味。

“那小胡同里早年闹过灭门案,玉琼当地人绝无人敢涉足。若不是我执意约在胡同中见面,少卿大人也不会出现在那儿。那巷中空无一物,叶公子一路游山玩水,更不会无故往那犄角旮旯里钻。想来是找我有事,便跟了过来。公子面色不佳,怕是身子不好。可若是寻医问药,倒真寻错人了。”

林烨一怔,蹙眉垂眼,半晌不语,很是为难。

原本的来意,怎么都不愿再提。此人不管怎么说,都颇为凶险。真放到白麟身边,实在不放心。

可白麟既知道他是杀手,还将他列入名单,想必自然有他的用武之地。想必还有自己想不到,或者不敢想也不愿想的用武之地。比如,暗杀。

叹口气,前襟里摸出一沓银票,只留一张给自己,其余几张一并递给贺清渚。

贺清渚接过来一看,惊道:“叶公子这是作甚?”

林烨挠挠头:“不知顾公子赎身还差多少两银子,在下一点小意思,还请收下。”

碧蜓秀眉一抖,快步过来,从贺清渚手中拿过银票,推回林烨面前。

“叶公子万不可如此。赎身乃是私事,我力所能及便赎,力所不能及便拖。清渚适才一番话,也绝非讨要施舍。叶公子这番,倒是叫在下为难了。”

林烨忙站起来,笼袖行礼,言辞恳切:“还请顾公子莫要误会。在下对顾公子绝无鄙夷之意,这银两也绝非施舍。正如顾公子所言,在下确有要事想与顾公子商议。”

第六十八章:谁是谁非尤难辨

京兆尹苏洵担心幺女安危,不由分说,要把女儿接回京城。常臻虽感激晴姑娘苦中相伴,却也认为,成日与一堆大老爷们所居一处,委实不妥,恐有污女儿家清白。晴姑娘虽舍不得心上人,但见他如此坚持,只好依依不舍回到了泓京家中。

源阳城守军虽不敢出城迎战,青狼军间或攻城数次,但城门却有如天堑,易守难攻。几次进攻,损兵折将不少,始终所获甚微。只得退回已夺下的七城中,养精蓄锐,休养生息。

常臻信不过守军将士,偶尔上城观望巡视半日。军士们上回饱览过陈镖头英姿,见是他来,不予阻拦,全当一员大将。

皇帝赏陈常臻白银万两,如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少军士想跟他套近乎,指望互相能称兄道弟。一来,危难之际盼他能拉自己一把,二来,往后得了赏赐,能分自己一杯羹。

可还没等舔着脸贴上来,恬不知耻的恭维话还没说上两句,已被镖头刀剑一般劈来的目光吓软了腿脚,缩头缩脑,再不敢多言。

陈大侠爱憎分明,但原本并非这般冷漠。只不过脑子里天天想着林烨,实在心绪不佳,怎么遮都遮不住。

再摊上这个么糊涂皇帝,掘开他三代祖坟,也不见得能放出个屁。上梁不正下梁歪,养出的兵士,一个个也都是贪生怕死、趋炎附势的怯懦鼠辈,实在令人愤愤难忍。

故而一日复一日,愈发寡言少语,阴沉凌厉,加之双颊渐削,更显棱角分明,威严凛然,远远看去,好一个叱咤江湖的冷面大侠,叫人又敬重又惧怕。

那万两白银,原本按照王六的意思,当作赏银给兄弟们发下去。熟料镖师们跟随陈镖头多年,早摸透了他的脾气,分号上下百余人,众口一词,竟无一人愿意收。

日子过得恍若一潭乌黑死水,此时终于融进些许令人欣慰的成分。陈镖头跟铁树开花似的笑了一笑,分出些银钱,请大伙儿吃了顿酒席,余下的统统充入镖行账下,以供镖行日常运转。

陈镖头如今兼顾陈老板,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镖跑的少,掌事时多,重打锣鼓新开张,不再按原先模式经营。

既然源阳分号乃是他亲手起建,便自然而然将源阳作为了大本营。他无需拖家带口,吃住都在镖行解决,倒也轻省。

泓威镖行的契约上,任长申的名字虽还未抹去,但他如今是卖国之贼,臭名昭着,万人唾弃,无人信服。如此一来,更突显得“陈”字旗屹立不倒,威名依旧。

属下见镖头历尽辛苦,便逐一接下跑镖的苦差事,叫他只管坐镇指挥,不必再跋山涉水。然而无论行至何处,不管他本人在与不在,“陈”字镖旗依旧高高飘扬在崇山幽谷,金灿灿,红彤彤,好似一道耀眼阳光,直叫见者丧胆。

四月中。

一日,源阳泓威镖行,一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常臻刚巧去拜访源州太守,人不在镖号。

王六满堆笑脸,跑前跑后,端茶送水,生怕将贵客招待不周,镖头回来会怪罪。

那贵客说什么也不让人前去太守府通报,一个人闲坐厅中,品品茶,出出神,与身后侍从说说话,或者背着手踱进后院,看镖师们练功使剑。

王六心急火燎,不停去门口探看,可直到日暮时分,才远远瞧见逐月踏着小碎步,悠闲自在地沐浴在夕阳下。

狠劲一跺脚,大踏步奔到跟前,拽住马嚼子拼命往回扯。

“嘿呦天皇老儿祖宗爷,你哪天去不好,非今儿去!”

常臻满面酒光,诧异道:“太守大人宴请秋林会兄弟们,我如何能不去,怎的?”

王六扭回头,伸出三根手指头:“太守是几品?三品!”收回手指头,指向镖号门口的轿辇:“瞧见没有,那可是郡王的轿子,郡王是几品,从一品!”

大铭国等级制度严密,不同的官品,轿辇的形制及用料皆有所不同。相较于三品以上官员的银顶皂色盖帏,郡王及亲王所乘坐的轿辇,通常采用银顶黄盖红帏。

常臻往远处瞧瞧,怔愣一刹,突然想起陈显提过的海静郡王一事。

腿一跨跃下马,撩起长腿,风一般往回赶。

跑到门口猛然停步,理理头发,掸掸衣裳,清清嗓子,雄赳赳气昂昂迈进门槛。

白麟正背对着门,站在地中间,负手打量墙上挂着的卷轴山水。

忽闻身后传来扎实矫健的脚步声,闭闭眼,深吸口气,缓慢回身。

常臻正准备行礼致歉,突然瞧见余晖中那张熟悉的脸,刚绽开的笑容,冰风扫荡过一般,骤然间僵硬冷却。

一股爆怒,点燃满腔酒意,混杂着嫉妒与愤恨,如狂风席卷,暴雨倾盆,从脚底直冲头顶,“轰”一声喷薄而出。

大跨出两步,扬起手臂,一计铁拳,燃烧着熊熊烈火,结结实实,照着侧脸,狠狠抡上去。

同时一声怒吼:“他还是个孩子!”

白麟早料到会挨这么一下,却没想他竟然丝毫不留情面,也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句话。

那一拳力大无穷,势不可挡,一击之下,只觉头晕目眩,脚底趔趄,“嘭”一声跌倒在地,撞得桌椅尽翻,桌上茶壶杯碗“噼啪”落地,摔得粉碎。

扶着额角,在恍惚中努力睁眼,还没等看清常臻表情,忽觉呼吸猛得一滞,竟又被他一脚跺上胸口。

窒息那一刹,下意识伸出两手,攥住铁蹄,拼命往远推,用膂力与之抗衡。同时竭力呼吸,将飞散的魂魄硬拽回身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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