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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莲 下——by闲人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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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愈发向狼身上陷去,直要把整个身躯都隐匿起来一般。缄默半晌,才攥攥拳,强自稳住心神,问:“他还好么?”

这话他从未问过,一来是还不想叫谋士们得知其中关系,二来是不敢亲手揭开心里那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只怕一问出口,便再也忍不住,会抛下军国大事,扭头直奔爱人而去。

眨眼间便隐藏起来的消沉,却被碧蜓洞察细微的目光一丝不漏捕捉起来。本还想说叶公子身子不大好,但见白麟似是强打精神,话到嘴边便改成:“挺好。”

“那便好。”

白麟扯扯嘴角,为掩饰心绪,便垂下头,借着月光,看向沾满灰尘血污的掌心,心中阵阵隐痛。

露尽可逢君见……

如何逢,何处逢?

瞧这遍身血腥,还如何将他拥入怀中?一夜间便亲手夺去了数十条人命,烨儿若是知道了,该怎么想?恐怕连看自己一眼,都觉嫌恶唾弃。

其中几人看着甚是眼熟,恐怕往日也是打过照面的。可惜他们临死也不得知晓,到头来竟做了自己家二少主的刀下鬼。

杀人的心里憋屈,被杀的死的冤屈。眼睁睁看着他们濒死挣扎,满目恐惧,却又不可手软,只得狠下心来再补一枪,叫他们少受些活罪。

在这条尸骨累累的血路上越走越远,好似一脚踏入泥沼,插翅难逃。不知过个一年半载,是否会麻木不仁,对草芥人命视而不见。

天地苍黄,世事无常,人在其中,渺小如斯。说出的话绝非皆是正理,心中的执念未必都能兑现。

上回还口口声声说愿意学打仗,眼下看来,是万万不愿,再也不愿,刀架脖子上也不愿。

可不愿,又能如何?往后还不是一样要脚踏森森白骨,一步一个血红足印,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

烨儿说要救命而非夺命,可如今,却是夺了命,只为救自己。

月色影影绰绰,给巨狼披上了一层轻纱,看上去便少了些许凶狠。而那身影却显得愈发寥落疲惫,叫人不敢,也不忍惊动。

碧蜓见他人前一向淡然沉稳,眼下竟失了神,想是心伤得很了。便温言道:“你叫叶公子寻访贤士,是找对了人。”

白麟抬眼,面色已恢复如常。

“此话怎讲?”

碧蜓笑道:“他那套劝人的法子,换作旁人,实在也学不来。”

白麟纳闷道:“什么法子?”

碧蜓闲淡地侧靠在桩上,支着下颌,面朝白麟。

“以治国平天下各方游说,司空见惯,不提也罢。你可知他如何劝我?”

“如何?”

“我本不愿来,他非要与我争辩,我若输了便来,赢了便罢。”

“怎么跟打赌似的。”

“就是打赌。”碧蜓伸出跟手指,凭空点点,“他与我辩‘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与他辩‘有情人未必终成眷属’。我却低估了他的伶牙俐齿,输得落花流水,但愿赌服输,便来了。”笑叹一声,“更何况,他出银子替我赎身,还叫清渚也一并来跟你讨差事,我若再不来,岂非辜负他一片美意?”

终成眷属?

白麟勾勾唇角,面色不改,心里却是辛酸甜蜜相交缠。

碧蜓看他一眼,接着道:“若遇着顽固不化难以说服的,就变着花样的赌。有一回赌棋艺,有一回赛丹青,还有一回,竟赌的是斗蛐蛐。”

白麟想象着林烨挽高袖子、明眸锃亮,大呼小叫直要大干一场的赌徒模样,低低笑出声来。

碧蜓也一笑,心想,这世间谁有情,情的谁,情有多深,一个眼神一句言语,便能参得透彻。何苦要刻意藏着掖着,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这番话看似乃是无心之言,却是特地来知会他的。只当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罢,不过想替叶公子传达一番心意,也为郡王宽宽心。

低头看向手背,混战中不知何时竟在那碧蜻蜓上划出一道血口,将其堪堪劈做左右两半,一分不差,一毫不离,似乎要将自己同那个人、那段过往一刀截开。

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实在放不下,便要另辟蹊径。真要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便是一生凄切悲苦,生无所望,死无所念。

清渚的苦心如今算是彻彻底底懂了,眼下只盼,这世上能再少一个犹自伤怀的痴心人。

正想着,忽闻林中传来踏碎草叶的声响,扭头见是常臻,便站起来,对白麟欠欠身:“郡王早些歇息,我先去了。”

******

常臻拎来两个酒囊,抛给白麟一个,弯身在树桩子上坐下。

“喝了罢。压压惊。”

说着,自己也拔开手中酒囊的木塞,仰头狠灌。酒液顺着侧脸淌下几滴,扬袖子抹去,长吁口气,怎一个畅快淋漓。

“多谢。”

白麟接过,往嘴里倒一口,什么好滋味也没尝出来,只觉得又苦又辣。皱眉屏着气,咕咚咽下去,喝苦不拉几的汤药似的。

常臻倒不介意,将酒囊随手扔一旁,身子往下挪挪,脑袋枕在树桩上,仰面朝天翘起二郎腿。

“你无需觉得对不起谁,不过人各有命。效死沙场马革裹尸便是将士的命,若将他们换作你的际遇,恐怕早怨天恨地了。我笨嘴拙舌的,不会安慰人,你凑合着听吧。”

白麟垂着头,两指捏着木塞转来转去。

“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连你也算在其中。如今反倒叫你来安慰我……”一哂,“真是没用。”

常臻扭过头来看他:“老天爷想得周到,许你一物,便要取走一物,于谁都一样。若成日里想着我欠你,你欠我,还不得打起来,日子还过不过了。”

白麟只淡淡一笑,木塞子往空中扔去,等落下便接住,再扔,再接。

常臻见他不说话,扬扬一双剑眉:“你往日可从不曾这般丧气。”

“无妨,过阵子便不会了。”接着抛木塞,目光也随着木塞一上一下。

常臻盯他一阵,顺手在地上摸出枚石子,看准时机,猛地弹出。

“嘟”一声轻响,木塞被半空截住,掉落草间,骨碌碌滚远。

白麟伸手接了个空,愣了愣,笑了。

“好一手暗器功夫。”

常臻摆摆手:“我不擅长这个,顾千竹才叫一个绝。旁人都使的是刀箭镖针,他却使的是琴拨子,对手连个声响都没听见,就莫名其妙断了气。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改日定要好生讨教讨教。”

见白麟又沉默下去,便一骨碌起身,盘腿坐定,问道:“是了,明儿怎么个打法?”

白麟摇摇头:“明儿不打,先休整两日,还要安抚百姓。至于打法……咱们兵不够,也没有后援。我瞧着这附近好些林子,可用来做埋伏,便用诈降之计引他们进来,再瓮中捉鳖,用毒箭将其一网打尽。”

“狼军不上当该如何?”

白麟伸手拍拍懒洋洋眯着眼的嘲风:“头狼在,我大哥却不在,想来他并未亲自领兵,如此便少了一个劲敌。青狼军的情形我还是大致知晓的,往日里攻打西边小国,不过弹指一瞬间的事,一向无需用计,只一味进攻便足矣。久而久之,兵法便被疏忽了,我大哥身侧也没什么精于此道的谋士,想来这诈降之计,装得逼真一些,还是能糊弄过去的。若实在拿不下来,便先守住函城,而后……”顿一顿,“而后再做别的打算。”

他原想说,先守住函城,等起义军前来汇合,再重新出兵。可托林烨去深山老林里寻找起义军一事,实在不敢跟常臻说。若真告诉了他,恐怕就不是挨一拳头那么简单了。

常臻颔首:“你这将军的名头,今日算是名副其实了。”

白麟道:“不过是个名头,要与不要,无甚差别。不要还那么多人不服气,真逼着他们行跪礼喊将军,恐怕得提起刀砍我的脑袋。”

“后来者居上罢了,那些个老兵,真个有眼无珠。”

白麟透过黑黝黝的枝杈,望向城楼上火光中摇曳的旌旗。

“怨不得他们。叫你听一个三岁孩童的话,定也不甘心。只以儆效尤不足以服众,如今只得竭尽全力再打几场胜仗,他们才能心服口服。”

常臻看着他,心道,这人满打满算也才十六岁半,和林烨一样,不外乎一个少年郎。可看去倒跟滚爬多年的权臣谋士似的,愁得直要未老先衰满头华发了。还不若自己常年风里来雨里去,辛苦是辛苦,但好赖算是自由身。

收回目光,枕着胳膊眼一闭,晃着脚摇着头。

“我算是瞧明白了,皇图霸业一场梦,真不如刀剑江湖一身轻啊!”

第七十四章:古来征战几人回

三日后。

离函城八十里外的泗城下,一片混战。

“报!郡王,兄弟们、兄弟们死伤过半!”

“继续攻!”

“报!郡王,袁将军受重伤,不可再战!”

“把他抬到后面来,其余人继续攻!”

“报!郡王,箭矢快用完了,可否用毒箭?”

“不可,上投石车,继续攻!”

“郡王!”

“不许停!”

“郡王——”

“攻!”

白麟紧咬牙关,定定盯着前方接连倒地的将士,死命攥着马缰的手,骨节嘎嘣直响,汗水顺着额角汩汩流入颈侧。

大哥虽不在,青狼军各部将却也不愚蠢。这诈降之计,若非苦战如此,假戏真做,恐怕难以蒙混过关。

他不禁暗暗哀叹,各位,今日当真对不住。

又斗战半刻,常臻抬眼瞧瞧已经完全沉下去的日头,策马靠近,道:“时候差不多了。”

白麟也看一眼,点点头,突然一声高喊:“传令!全军撤退,一个都不得恋战!”

话音刚落,不知谁大喝一声:“擒贼先擒王!”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从何处射来一只羽箭,狠狠扎进侧腹。

白麟闷哼一声,弓着腰硬生生接下,气力不支一般,身子一歪,摔下马背,白战袍滚满灰尘。他偷偷摘下头盔,一把扔在地上,抓散发髻,再费尽全力爬上马背,与常臻飞快对视一眼。常臻迅速出手,一刀削去箭杆,两人调转马头,狠夹马肋,风驰电掣般冲将出去。

士兵们得令,个个丢盔弃甲,狼狈万状,扔下战旗战车,连滚带爬逃离战场。

两匹骏马疾奔如闪电,一头扎进黑黢黢的密林中,后面跟着两三百骑兵,见了鬼似的奔逃。

青狼军各部正为一夜间失守函城而怒不可言,全没想到此乃破釜沉舟之计。眼下陡然见主将中箭落马,只当敌军不自量力,溃不成军,立刻下令出城追击,紧随其后,呼喝咒骂,穷追不舍,欲将残军一网打尽。

丛林中处处阻碍,镖行神骏也不得不放慢速度,眼看着就要被追上,掉队的骑兵已有好些倒在刀剑之下。

白麟扭头看两眼,重新转回头来,屏气凝神,压紧伤处,目不斜视,死死盯着远处一点光亮,夹紧坐骑,直又奔出小半个时辰。

冲出丛林的瞬间,他紧勒马缰,骤然刹住。胯下黑马扬蹄嘶鸣,马上人沾满鲜血的手探进怀中,掏出响箭,高高举起。

血红的光直冲黑天,尖利刺耳的鸣响好似一道无情的指令。

红光爆开,倾泻而下。丛林中登时传来声声惨叫,人的,狼的,马的,此起彼伏,混杂着箭矢飞过的“咻咻”声,闻之叫人背脊发凉,如临地狱。

白麟喘息不止,紧紧盯着面前一片漆黑,过了小半刻,听得林中声音渐消,便扬手一挥:“骑兵!随我回去攻城!”

打马回头,率领不到两百匹战马,凭借白日里探路的印象,拐上另一条道,摸黑急速返回泗城。

******

三更。

诈降特地选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朔月之夜,以有备胜无备。

当这队战马全速返回之时,泗城之下,吊桥已经放下,地上,桥上,河里,满目尸身,竟一个活人也没有。

白麟借着唐易手中的火把,凝目望去,心中“咣”一声巨响。

他紧张道:“怎的——没来?”

常臻一抖马缰就要上桥:“我去看看。”

“等等!”白麟抬手拦下,“不可、不可冒险。”

这些天,他来头一回慌了神,冷汗顺着背脊,河一般往下淌。他扭转身子极目四顾,风里没有一丝人声,坟地一般死寂。

“为何一个人也没有?青狼军没有,咱们的人也没有?为何?”白麟呼吸急促,声音发起抖。羽箭未伤及要害,却刺得极深,整个箭头都没入腹中。此时心急如焚,伤口也火上浇油似的,突然剧痛起来,

若按计划,岳明之应率两千精兵埋伏在泗城城外的丛林中,趁着追兵出城,一举攻进去才是。

可眼下为何一个人影也没有?城头上也没插旌旗,连火把也没有。

白麟咬牙忍住疼,低声道:“莫不是……莫不是中了埋伏?”

常臻轻轻摇头:“不大像。”

“莫不是岳明之倒戈投敌了?”

常臻眉头紧蹙,道:“岳明之为大铭效力这么些年,一直坚守本分,乃是可信之人。不可能说倒戈就倒戈。”

白麟按着伤处直喘,诈降是柳昭玉想的,主将伤重、落马逃生这法子却是自己想的,还专门挑出来个准头过得去的小兵,扎起草人,演练了好几日。按适才追兵的情形看,好赖没有前功尽弃。

常臻吸口气,道:“莫急,我前去探探。”他拍拍逐月,马儿懂主人心思一般,万分谨慎,竖起耳朵,一步一停,一停一嚏。

常臻抽出刀,紧握掌中,提着一颗心,一寸寸往前移。

马儿突然扬颈嘶鸣,常臻眼眸一瞪,只见城头上,一道寒光闪过,直冲面门而来。

“当心!”白麟一声惊呼,往后猛挥手,高声喝:“后撤!”

常臻反应极快,侧头避过,挥刀削去,“铿”一声响,箭矢便断作两节,落在身后。

接着,他一声大吼:“什么人!”

无人应。

“海静郡王在此,城上人快快现身!”又一吼。

隔得许久,城垛旁才缓缓冒出个人头,气若游丝道:“郡……郡王……”只唤得一声,就再无声响。

白麟与常臻相视一刹,大惊失色,抽了马鞭就往城里奔。

跃下马匹,飞也似的冲上城楼,甩开火折子点燃火把,呆住了。

地上躺的,墙上靠的,柱子上钉着的,城头上挂着的,全是尸身,一丝生气也无,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白麟定定神,迈过层层叠叠的死尸,磕磕绊绊,四下里寻找适才说话的人。

只见墙角里,有一人抱着一面看不出颜色的旌旗和一张大弓,遍身浴血,隐约还能分辨出面貌。

“岳将军!”白麟冲过去,“扑通”跪倒,攥住岳明之的肩,“岳将军,这是、这是——”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话。

岳明之斑白的发已被浸透,唇齿间一股股往外冒血,挣扎着将旌旗递给白麟,竭力道:“好、好赖……夺下……了……”

白麟颤着手接过,看情形,岳明之怕是活不久了。心里悲痛欲绝,想说些安慰话,可想了想又觉得,铁汉根本无需安慰,便只哑着嗓子“哎”了一声。

“孩子啊……”岳明之勉力笑笑,满口都是血,“你……不、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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