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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莲 下——by闲人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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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麟攥紧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岳明之被血呛着,猛咳好一阵,鼻中耳中也渗出暗黑的血迹,眼看就要命丧黄泉。

“岳将军,将军!”

白麟拼命忍着眼泪,平日里再镇静,转眼间叫两千人丢去性命,一时难以接受。

常臻叹口气,上前点了岳明之几个穴位止血,又在人中上狠掐一指。而后抱臂靠在一旁,别过脸,不忍再看。

岳明之有上口没下口地喘息,攥着白麟的小臂,半闭着眼,奄奄一息。

“他们、他们会……会服你。两千兵、兵士,死的值、值了……”

白麟咬咬牙,问:“岳将军,您可有话要带给家人,不妨告诉晚辈,晚辈定会带到。”

岳明之逐渐涣散的目光在他年轻的脸上徘徊,低声一笑,断断续续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征战……几人回。”

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三个字,只剩下倒气的“嘶嘶”声。

白麟见他嘴唇开阖,似还要说什么,忙想凑近了,以便听清楚些。可刚弯下身,却见他猛然瞪大眼,腿脚抽搐几下,头一歪,再没了动静。

白麟盯着他额上被血污填满的沟壑,脑袋里跟闷雷轰鸣一般,“嗡嗡”叫嚣。怔怔看了半晌,拾起脚边遗落的佩剑,放在他身前,无力地抬起手,抚上他未瞑目的眼。

呆坐一阵,他踉踉跄跄站起来,欲躬身拜下,却被从下至上没入腰间的箭矢卡住了动作,整个人猛地一抖,没发出呻吟声,眉间却不由自主紧锁起来。他站在原地缓了好半天,才将旌旗歪歪扭扭插进城头,扶着墙砖,挪一步歇一步,踩着遍地血肉之躯,缓缓走下城楼。

夜风呜呜悲泣,吹展破烂不堪的旌旗。

白麟站在城下,抬头望去,只觉得一颗心便如那旗帜一般,裂作一条一缕,满目疮痍。

第七十五章:薪不尽来火不灭(一)

白麟缓缓睁开眼,登时觉得浑身上下都火烧火燎的疼。

他带着箭伤奔波太久,本不太严重的伤势被折腾得严重起来。加之一直提心吊胆,端的是身心俱疲。待好容易回到营中,竟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等旁人七手八脚卸下盔甲一瞧,衣袍浸红了一大片,那箭矢经马上颠簸,连削断的箭杆都嵌了进去,怎么也拔不出。

军医硬着头皮在小腹上切开一寸多长的口子,又上钳子又上刀,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使出吃奶的劲,端出十二分谨慎,才堪堪避开脏器,连箭带肉一并挖出来。

血流满榻,榻上人昏了又疼醒,醒了又疼昏,却自始至终未喊过疼,只将身下的被单抓出好几个破洞。

他失血过多,竟睡了两日一宿才睁眼。意识还不大清醒,手指却下意识收紧,攥住锦被,蹙起眉心,呻吟声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勉强咽回肚子里。

帐中昏黄的烛光忽然暗下来,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多了一双桃花眼,

“总算醒了。”碧蜓放下心,微微一笑,离开片刻,回来时一手端着杯水,一手垫在白麟脑袋底下,抬起来些许,杯子对到他唇边。

白麟就着他的手,咽了两口,轻轻摇头。

碧蜓把他放回榻上,杯子搁回去,坐在榻沿上。

白麟缓几口气,歪过头看着他,有气无力道:“怎敢劳……劳烦千竹照顾?”

“那些个舞刀弄枪的大老爷们儿粗手粗脚的,连盆温水都兑不好。我伺候人伺候惯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碧蜓目光一转,谐谑轻笑,“更何况,所有人都以为郡王跟我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便满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只当戎马倥偬之际的一点消遣罢。”

白麟没精神多说话,便只扯起唇角笑了一笑。心想,那些个口无遮拦的混账东西,若出去乱说,清渚岂非得抄家伙冲进军营来算账?

碧蜓探了探他的额头,见低烧还未退,便起身出得帐外,叫来军医。

军医仔仔细细望闻问切,丝毫不敢马虎。虽不是重伤,但怎么说也是个尊贵人物,若不小心出了岔子,江南王恐怕饶不过他。

正号着脉,帐外突然传来啜泣声。像是想哭又不敢放开来哭,一半憋在嗓子眼里,连听的人都觉得闷气。

白麟问军医:“是谁在外面?”

军医见他脉象虽弱,却已平缓稳定,拎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笑道:“还不就是那日射了郡王一箭的那个小兵。”

“他哭什么?”

碧蜓接过话头:“那孩子本就年纪小,被一场恶战吓得不轻,还去了一个谈得来的好兄弟。又听说郡王昏迷不醒,还以为自己将箭射偏了,在外头跪了两日一宿,眼泪都要哭干了,就等着谢罪呢。”

白麟了然笑道:“你去赏他些什么罢,就说是……是我的意思。”

碧蜓应过,转身退了出去。

白麟缓了几口气,又问:“先生,不知……袁将军的伤如何了?”

军医边拾掇药箱边道:“郡王还请放心,袁将军肩上腿上各中了一箭,还断了一根肋骨。其余都是些外伤,脏器并无恙,躺一阵子便可痊愈。”

话音刚落,帐帘被呼啦一声撩开,唐易搀着一个裹得满身纱布的人进来。

白麟侧头一瞧,讶然道:“袁道?”

袁道吊着只胳膊,还拄着拐,脑袋顶包着的纱布上还渗着血,衣裳也裹得乱七八糟。面色发白,脸上却满是笑意。

他示意白麟不必起来,一瘸一拐走到榻边坐下。

白麟看着他那古怪模样,不禁一笑,却扯动了伤口。皱眉抽一口气,缓缓道:“粽子就该……躺在锅里,乱逛游什么?”

话音刚落便愣了愣。自己从何时开始学会这样说话的?

莫不是都因为——他?

袁道自不知他心中所想。这计策战前便已经知道,虽反对,却拗不过白麟的脾气,也提不出更好的建议来,只得作罢。后来听说他竟不省人事,着实吓得够呛。他挣扎着起身来帐子里瞧过好几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此时见他终于醒来,声音虽无力,神色却还不赖,总算放下心,拍拍他的手背,笑道:“白老……呃,郡王还能说笑话,想来已无大碍。”

白麟微一闭眼,将脑海中那人的身影隐去,对袁道点头:“托你的福。”

袁道朗声笑:“托郡王的福,这仗打得痛快。虽去了那么些兵士,却也杀得他们片甲不留。”顿一顿,弯下身子凑到耳畔,压低声音,“老弟,外头跪了一地,正等着向你请罪呢。这会子恐怕你叫他们一头撞死,他们也不敢再放一个屁。”

白麟杀一儆百之时,袁道正四处巡视,故而并未亲眼看见。等巡视完回来一瞧,辕门外已经多了十二个摆设。抓着个人问了问经过,顿时对白麟心生敬佩,对那些个一无所取只会说大话的兵将们愈发鄙夷。

白麟闻言,低声一嗤:“一群乌合之众。”

袁道哼道:“前几日还那般气焰嚣张,当你是软柿子。这会子倒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生怕你怀恨在心,暗里给他们颜色看。我看他们听闻你醒了,个个面色如土,三魂七魄去了大半,都是些羊质虎皮之徒。”

碧蜓方才寻来副上等弓箭赏给那小兵,又轻言缓语安慰了半天。此刻也返回帐来,笑不可抑道:“都是些欺软怕硬没骨气的,适才还求爷爷告奶奶,跟我磕了半天响头,就差给我描张肖像挂在床前,每日烧香求福了。”

几人听得这话,都忍不住笑起来。

白麟无奈一挥手:“罢了。他们要台阶下,便成全了他们。若不把他们哄高兴,咱们这仗,怕也没法打了。”撑着床便要起身。

碧蜓和唐易忙过来扶人,白麟坐在榻沿上,只觉得眼前片片花白,伤口撕扯般的疼,身子跟要散架了似的,使不上丝毫力气。闭眼蹙眉歇息好半天,才慢慢吐口气,缓过来些许,摇摇晃晃站起身。

唐易找来衣裳帮他穿好,碧蜓给他绾上发髻,一左一右将人搀到门口。

白麟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松开两人的手,撩开帐帘稳稳当当迈出去。

帐外跪着二十余人,皆是战前生事起哄,又侥幸未被斩首示众的。眼下见郡王手段不凡,一个个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哪日郡王一个不高兴,轻轻一挥手,就叫自己下地见了阎王。聚在一处胆战心惊商量半天,决定一齐前来赔罪。

白麟端端立在夜色里,火光照不出他惨白的面色,只映得一双眸子愈发黑沉。

众人听见动静,忙抬头瞧去。

眼前人一袭青衫,长发松绾,乍一看不外乎一介文雅书生。可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睛里燃烧着火苗,似怒,似威,又似乎只是映照出火把的光亮,并无丝毫哀乐悲喜。夜风鼓起广袖衣襟,整个人便多了那么些许慨然潇洒之气,待风止衫平,飒爽之意又化作沉稳与高贵,将其笼罩其中。

一眼看罢,愈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拿捏不准,阵阵战栗蛇一般沿着脊背往上攀爬。立刻以头抢地,连呼“饶命”。竟还有一人跌跌撞撞爬上前来,一把抱住他的脚裸,痛哭流涕,就差喊爹叫娘了。

白麟脚下打软,本就是勉力支撑,被那人一晃,险些摔倒。

唐易眉头一皱,上前扶住他,一脚将那人踹开,怒叱:“放肆!还不退下!”

白麟淡淡一笑,对唐易摇摇头。默默扫视一圈,压根儿没打算叫脚底下跪着的人们起来。

他静静伫立半晌,拿目光当刀剑,四处砍了个遍。待众人都倍感压抑,不敢再说只字片语,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时,忽然抬手圈人。

“你们几个,分守函城四门。”

再圈几个:“你们去守泗城,从军饷里支些银子,给岳明之将军建一座祠堂,日日祭拜,不得有漏。”

白麟这支大军,统共就一万来人,军饷本也没多少。他琢磨琢磨,往后要用银子的地方太多,从招兵买马,到起义军所需的军械粮草,都得事先准备。可如今户部还掌握在周广手里,赵瑞谨在户部见习,想来便也是想紧攥财源。故而向皇帝老爹要钱,肯定门儿都没有。转念一忖,远水救不得近火,那便先拿自己府上岁银垫着,再手书一封哭穷信,遣人直接送到江南王手里。信写的言简意赅,开门见山,概括起来就一句话。

——叔,拿钱来,否则侄儿洗手不干了。

江南王捏着信直翻白眼,却又不能坐视不理,只好一遍暗骂“混小子”,一面许了他一笔巨款。好在宛海江南王府向来富得流油,只当赏给混帐侄子一点零花钱。

于是白麟赏赐部下时毫不吝啬,此时还能拿的出钱来修建祠堂。

他圈完人,站在原地想了想,指指哭的昏天黑地的那一个:“你,快马去一趟源阳,传本郡王口令,叫陆忠陆将军提拔两个得力手下为守城将军,他本人速来泗城。”

三言两语,快刀斩乱麻,言毕转身就要进帐。

众人正提心吊胆,不知他会剐肉挖眼还是打板子抹脖子,好比踩在棉花地上拔河,脚底下毫无着落。却不料等来这么几句,好比又一头栽进冰水里,周身寒凉,看不清岸上的人到底要做什么。一时间,个个面面相觑,大惑不解。

有人盯着那个颀长的背影,鼓足勇气,小心翼翼问:“那郡、郡王,不罚小的们了?”

白麟停步,一手搭在门上,背对着他们,一字一句。

“将功补过,洗心革面。如若有误,双罪并罚。”

第七十五章:薪不尽来火不灭(二)

唐易将白麟扶回床上躺着,不甘心地问:“主子,就这么放过那帮狗娘养的混蛋了?”

白麟阖着眼,手背搭在额上:“能不打板子便不打,打折一个,便是……少一个人手。此话乃是变向责罚,不外乎刀尖抵在颈子后头,他们……定将恪尽职守,一个顶俩,再不敢有二心。”

袁道适才在帐内听得清清楚楚,便笑道:“还能得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真个一石三鸟。咱们郡王愈发长进了。”

白麟闷声笑笑,睁眼问道:“是了,怎么不见常臻?”

碧蜓答道:“镖行里似有急事,把他和属下一并叫了回去。”

“什么急事?”

“不清楚。但陈镖头走前打了声招呼,说如若有需,直接派人去镖号找王六就是。”

“也好。”白麟点点头,“多亏他们了,回头要好生言谢才是。”

唐易忽想起什么,从矮几上取来一个竹筒,递给白麟:“主子,白日里送来一封密信,托镖行带来的,不知是谁写的,也不知为的何事。”

几人见是密信,便十分识趣起身避开。

白麟接过竹筒,疑惑地拆开,取出一张朴素无华的信笺。展开来,纸上只有几个清秀的字。

“暗擒王。玉。”

看见落款,他心里一暖,笑了。伸手将信笺凑到烛火边上,看着它一点点燃烧,待火苗快燎到指尖时松开。雪白的信纸还没等落地,就已化为灰烬。

在他眼中,那三个字无非是高瞻远瞩的友人为自己出谋划策,却不知远在泓京的柳昭玉日日等待战报,已好几夜未合过眼,并将担忧及思念统统融入浓墨中,轻若鸿毛的几个字,一笔一划都是重若千金的情意。

碧蜓看他的表情,还以为是林烨的来信。谁知他若有所思地斟酌片刻,目光转向自己。

“千竹,若派你只身潜入城中,暗中刺杀主将,你可做得到?”

碧蜓一愣,又一惊:“这……”犹豫不决地瞧向另两人。

袁道自幼学习圣贤之道,听闻此言,顿觉不妥:“郡王,暗箭伤人,绝非君子所为。”

“好,”白麟早有预料般点头,坦坦荡荡看着袁道:“那我问你,杀一人以保全千人,与杀千人只为取一人,哪一个是君子所为?”

袁道哑然。

碧蜓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道:“如今我们只剩余一半兵马,即便扣下了几百匹狼,削弱了敌军势力,却无人能驾驭,不外乎百无一用。更何况……”

白麟接着道:“更何况,我们已折损一员大将,袁道带伤,短日内也不可再应战。如此一来,只好剑走偏锋,另谋出路,此下策便成为了上上之策。”在几人脸上挨个看一遍,“几位意下如何?”

袁道仍觉此计不够光明磊落。两军对峙,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却万不可暗中放冷箭。否则便是小人行径,必遭人口舌。

正准备反驳,却听外面一片嘈杂。

白麟道:“唐易,去瞧瞧什么事。”

唐易应过,小跑出去,眨眼间押进来一个小兵,一把推到榻前,在他背上狠踩一脚,黑沉着脸怒道:“主子,这狗娘养的在营里造谣生事,说咱们大势已去,若不开城投敌,定要全军覆没!”

白麟侧过头瞧见,眉间一抖,暗忖,怕什么还偏来什么。兵马不足,饶是名将,也好比去了一条腿。好容易聚拢些许的军心若再被打乱,便是下肢尽断,沦为刀俎鱼肉,哪还有凯旋班师的一日?他撑起半身,面无表情问:“谁告诉你大势已去了?”

那小兵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嗫嚅半晌,破罐子破摔道:“小人、小人就是这么觉得!现如今就、就只剩下一半兵马,哪儿还打、打得了胜仗?”

此话虽说不假,但白麟瞧他神色张皇,似有隐瞒,便觉里头定有猫腻。冷哼一声,道:“你可知在军中造谣生事,动摇军心,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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