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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莲 下——by闲人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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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侄二人同舟共命,难得的意见一致。一晚长谈,倒将矛盾化解不少。一路上京,白麟也未再冷脸相待,遇事也时常向王爷讨教,虽不致推心置腹,却也能心平气和相处,俨然一副严父良子的模样,任谁看见,都不禁感叹,王爷得此孝子,如获至宝,实乃上天恩赐。

此时一听王爷们到了,两人相视一眼,一同转向门口,等着看无耻小人的丑恶嘴脸。

人还没进门,笑声已遥遥传来。

片刻后,只见两位着绯色常服的中年男子先后走进,一高一矮,皆是满面笑意。后头跟进来的两人,俱是少年模样,亦是一高一矮。四人目光略微在殿中几人脸上扫过,而后齐刷刷跪地问安。

皇帝叫他们平身,并将白麟介绍给各位。

白麟摆上个清淡礼貌的微笑,一一行拱手礼,并不易察觉地端详打量。

那身量高的两位乃是兴王赵恒基及世子赵瑞德,爹生的浓眉深目,气宇不凡,儿子生的眉清目朗,玉树临风。再观庆王赵昀基与赵瑞谨,爹生的矮小精明,眼亮鼻尖,儿子则生的尖嘴猴腮,一脸邪相,若非穿绯戴玉,定被认作是女干商家的老爷公子。

不禁暗中冷哼,真个貌若其人,小人行小人行径。但这般看来,烨儿说的没错,兴王父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眼神淡薄,薄得好似一缕江上清风,在大殿中悠然吹过,吹得兴王父子身心舒畅,却化作尖刀利刃,刺得庆王及赵瑞谨周身血洞。

皇帝在众人身上扫一圈,还是觉得自己儿子最好。起身走近,在两位皇弟肩上拍拍,朗声笑道:“七弟十弟,一路辛苦,快请坐,请坐。”转向侄子们,满面和蔼可亲,“许久未见着二位侄儿,竟都长这么大了,甚好,甚好啊!”

几人围着桌坐了,兴王道:“一载未见,皇兄别来无恙。”

庆王在旁附和:“七哥所言极是,皇兄依旧是雄健威武,风姿不改当年。”

皇帝摆手大笑:“都是自家人,莫讲客套话。”侧头指指鬓边华发,“瞧朕这头发,连根儿上都白了,真是鬓发茎茎白,光阴寸寸流,半个身子都进了棺材,哪还有风姿可言?倒是二位弟弟,依旧风华正茂,朕羡慕得紧啊,哈哈。”

庆王又道:“皇兄此言差矣,皇兄日夜为国事操劳,故而明镜秋霜,弟弟们心有余而力不足,未能与皇兄分忧解愁,实乃罪过,罪过。”

江南王面带笑意,心里却骂:好你个庆王,兵部侍郎梁禹倒卖军火,你不知从中分了多少杯羹,没黜你的爵收你的财,都算便宜你了。你倒好,得了便宜卖乖,还敢提什么分忧解愁。回头本王把你那些个光辉事迹都抖落出来,看你忧不忧,愁不愁!

兴王道:“听闻皇兄龙体欠佳,可大好了?”

皇帝点头道:“无妨无妨,人老了毛病自多些,歇息几日,吃几剂汤药便是,劳七弟费心了。七弟前些日子送来的参茸,徐明也着人煎熬过,制成药丸子,朕每日服几粒,似是有效的。”

兴王一笑:“如此甚好,皇兄龙体安康,乃是大铭之福,百姓之福,还需好生调养,不得大意。”

几个小的一直没说话,只在一旁听着。皇帝往下首处三个少年身上溜了几眼,见菜上了桌,便站起身,捏着筷子,绕到孩子们身旁,给每人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几个晚辈受宠若惊,一一站起来谢恩。

皇帝夹完菜,坐回原处:“说来惭愧,上回见德儿跟谨儿,还都是黄口孩童。自从朕登基,各位皇弟便迁去封地定居,除却逢年过节与例行召见,相互之间也甚少走动。几位侄儿朕看着甚是眼生,若非皇弟们跟着,朕恐怕一个也认不出来。朕倒是想将这祖宗规矩改它一改,叫亲王们无需再远迁封地,也好叫皇帝与各位兄弟享一享手足情深,晚辈们也好多些玩伴。你们说,这主意如何啊?”

庆王拱手奉承:“皇兄圣明。”

江南王却支着下巴,懒洋洋道:“皇兄美意,臣弟心领了。还望皇兄开恩,宛海那地界,臣弟住得甚是习惯,若真搬回泓京,臣弟可舍不下那些个花儿草儿的。”

众人稍愣一刹,随即捧腹大笑。江南王风流成性,乃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他所说的花儿草儿,可不是地上长的树上开的,而是生在花街柳巷里的莺燕伶倌。

赵瑞谨瞧白麟一眼,笑道:“十二皇叔还是居在宛海的好,这么一来,咱们还能多几个兄弟。”

白麟淡淡一笑,不做言语。心道,谨儿果真不谨,岂止不谨,脑子怎生跟缺根筋似的。这话若被烨儿听见,非得指着鼻子跳脚痛骂一场不可。

瞥一眼江南王,差点笑出来。这王爷甚是有意思,别人明目张胆讥讽他,他倒好,兀自吃得正香,全没听见似的。这般能忍能容,也算是个佼佼人才,赵容基之“容”字,真是名副其实。

席上众人都听出味儿来,尴尬之下,满桌安静,无人敢说话。

皇帝干咳一声,亲自打圆场:“谨儿德儿,你们俩怎么说也是皇宫里出去的,宫中事自懂的多些。麟儿初来乍到,又是弟弟,还望你们能好生帮衬帮衬。”

赵瑞谨一面窃笑,一面与赵瑞德恭敬应过。

皇帝又转向白麟:“麟儿,有不懂之事,只管问,问朕也好,两位哥哥也行。德儿谨儿亦饱读诗书,回头可相互切磋切磋,讨教讨教。”

两个亲王连连点头,虚情假意也罢,真心实意也罢,总之附和着皇帝,又说了好些兄友弟恭之类的训教话。

江南王瞅瞅白麟,认定他能泰然处之,便含笑坐在一旁,自顾自小酌,并未搭茬,很是悠哉。

赵瑞谨和庆王进宫前并不知道派去刺杀白麟的亲兵已命归黄土,还以为路途甚遥,路上耽搁了。直到进了泰和门,才听前来迎接的内侍公公说,江南王和庶子竟已在殿中伺候多时了。两人骇了一大跳,越想越不对劲,此时看见白麟这般淡定自若,着实是又悔又怕,铁了心想叫他难堪。

只听赵瑞谨道:“不知海静郡王读过什么书,拜的谁人为师?”

白麟抿口茶,道:“我未曾拜过师,一直在家中自学,书也看的少,定比不上二位哥哥。”

赵瑞谨脸上写满了“果不出我所料”,笑道:“如此这般,便谈不上切磋了,郡王若是输了,旁人会道南泠郡王欺辱幼弟,落不下好名声。”

一旁赵瑞德听见,稍稍敛起修眉,心说,这人尖酸刻薄,嘴里怎生没一句好话?

话说这赵瑞德,才华横溢,随了他爹,乃是一介才子。琴棋书画,各臻其妙。相比起兴王的浩然正派,赵瑞德更显练达潇洒,颇有松竹风骨。之于争储一事,兴王对儿子的能力深信不疑,极力支持他试上一试。赵瑞德自己的态度则模棱两可,但眼下看见赵瑞谨的卑鄙作风,不禁暗忖,这储位若交到此等鼠辈手中,天下岂还有安宁之日?

再侧头看看淡然如水的白麟,暗自感叹,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位庶子的涵养风度,竟丝毫不比贵族逊色。

当下在心中暗暗决定,他日争储,必与海静郡王一决高下,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一决高下。

对白麟道:“海静郡王如今宿在何处?”

白麟道:“就宿在父王旧宅。”

赵瑞德一笑:“如此甚好,我与父王也宿在老宅,离江南王府很近,改日必上府里叨扰,谈诗论画,对酒当歌,聊以娱乐,不知郡王意下如何?”

白麟瞧瞧他,并未从他眼中看出谐谑之色。微微欠身,自谦自退:“多谢世子,我才学疏浅,胸无点墨,还望世子莫要嘲笑。”

赵瑞德摆手:“哪里哪里。我亦非大德大贤,学识不精,不致班门弄斧便罢,何来嘲笑一说?”

赵瑞谨见这两人互相恭维,好不无趣。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就得了,这庶子出身草莽,如此谦逊,想必并非佯装,而是肚子里本没有多少墨水,不如趁机叫他出回丑,给他个下马威。

笑道:“我们三人难得一聚,又有珍馐美味,何不以酒令助兴,叫长辈们评判评判高低,负者罚饮,各位意下如何啊?”

江南王暗自不齿,这赵瑞谨甚不识好歹,满肚子坏水,何时得叫他尝尝苦头才解恨。

给白麟一个鼓励的眼神,道:“麟儿恐不擅此道,不过……可愿试一试?学得此道,得了要领,往后进宫的时日多了,也好与太子皇上解闷。”没等白麟回答,又对皇帝道:“皇兄,臣弟斗胆推举皇兄为令官,可好啊?”

兴王瞧出赵瑞谨动机不纯,但行酒令最可调节气氛,算不上坏主意。这位庶子谈吐举止文雅大方,想来并非目不识丁,想必也闹不出大笑话。

便道:“三位皇弟出令,难免有偏袒舞弊的嫌疑,皇兄为令官,则可示公平,再好不过。”

“这……”皇帝却怕白麟难堪,瞧着儿子,犹豫不决。

白麟看见,淡淡一笑,对皇帝轻点一下头。

皇帝稍稍放心,拍拍桌子,笑道:“好罢,朕就当一回孩子们的令官,出的不好,可不许怪朕,哈哈。”

众人陪着笑。

皇帝一扬手:“徐明,前些日子新得的那批琼浆,可还有剩的?”

徐公公凑近了,躬身:“还剩下三壶。皇上若喜欢,奴才这就去换。”

皇帝点点头,转向下首,想了想,道:“朕近来听人说起一个新令,甚是新颖有趣,往往闹出笑话,满座倾倒尽翻。今日既是元宵佳节,又是孩子们玩耍,若行老头子们的雅令,倒呆板乏味了,便试试这新令罢。”

众人拍手称赞,叫皇帝说一说这令是什么模样。

皇帝捋捋花白的胡须,笑道:“朕随意选一句七言,打乱了顺序,每回只说一个字,你们每回也只能对一个字,等七个字都对完,再按照原先的顺序排好,看看都对出了什么。”

几人哈哈大笑,都说这令新奇怪异得紧,试试倒也无妨。

徐明换来美酒,着人给三位晚辈倒满,又拿过纸笔,立在一旁记录。

皇帝清清嗓子,道:“今日欢聚一堂,朕心甚慰,便出一个喜庆的罢。”琢磨琢磨,道,“这第一字,乃是皇帝的皇。”

三个人推让半天,由年纪最长的赵瑞德先对,然后是赵瑞谨,最后轮到白麟。

赵瑞德想,既喜庆,又是皇帝,便顺着皇叔的意思罢。道:“我对皇帝的‘帝’。”

赵瑞谨道:“皇叔乃九五之尊,真龙天子,我便对‘天’。”

白麟只道:“我对一个‘人’字。”

皇帝很是欢喜,儿子果非趋炎附势之辈。道:“第二字,乃是柳。”

几人由长到幼,分别对的是:尘、花、桥。

皇帝又依次道:绝,满,胜,都,烟。连起来,乃是“绝胜烟柳满皇都”一句。

几位小王分别对的是“无、至、清”,“拂、漫、过”,“败,多,迹”,“郭,城,无”,“风,霞,霜。”

徐明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诗文辞赋也懂得皮毛。看一眼几人的对子,嘿嘿一笑,挨个念出来。

“嗣王的是‘无败风尘拂帝郭’,南泠郡王的是‘至多霞花漫天城’,海静郡王的则是‘清迹霜桥过人无’”。

江南王听见赵瑞谨的对子,险些笑出声。心说,什么“至多霞花”,说艳也不艳,论美也不美,真个狗屁不通。

众人各自琢磨琢磨,都哈哈大笑起来。

赵瑞谨不由赧红了猴子脸,讪笑:“不通不通,文不通,意也不通,各位见笑。”看一眼白麟,复又转向赵瑞德,拱手,“嗣王这‘无败风尘’,气概豪放卓绝,自甘不如,甘拜下风。”

赵瑞德谦虚一番,冲白麟道:“海静郡王这句对得高雅清绝,文意皆美,我看,该属三人中的第一。”

白麟一笑,道:“高雅谈不上,平仄也不甚工整,‘过人无’三个字,若改作‘无过人’,则更通些。还是嗣王对的好,寓意也喜庆,恰是天下百姓之愿。”

兴王把白麟上下打量几眼,转向赵瑞谨,“谨儿此对,用字说不上坏,只是按顺序排下来,怪异些许罢了。”

赵瑞谨见有人给他台阶下,赶忙附和:“还请七皇叔赐教。”

兴王道:“若改作‘花多漫天霞至城’,意境就有了。”

赵瑞谨眼睛一亮,顶着张巴结脸,笑道:“七皇叔所言极是。下一轮,不若皇叔代我作罢。”

庆王闻言,心说,这蠢货,怎生就认输了?在桌子底下踹儿子一脚,道:“不可不可,有违者更要罚,不仅要罚,还要加倍罚,该作不作的和代作的,两个人各罚三大杯!”

赵瑞谨和兴王大笑求饶。

皇帝又道:“几位侄儿皆满腹诗书,品鉴评价也甚是到位,朕便不再多言。”举起酒盏,扫视一圈,下结论,“这一轮,德儿第一,麟儿第二,谨儿稍逊些许,罚酒一杯。鉴于此乃新令,行起来未免生疏些,朕便陪谨儿喝一杯,下一轮再接再厉。”

赵瑞谨赶忙起身,捧杯遥遥一敬,仰脖闷下,手一翻,杯里一滴不剩,哈哈笑着,重新落座。

江南王支着下颌,对白麟刮目相看。烟柳对霜桥,一暖一寒,一旎一幽,这孩子不仅沉稳,竟还是个清雅人。不知通不通琴瑟音律,赏不赏古玩字画,若都喜欢,可成忘年之交。不错,不错,倘若真有这么个儿子,倒是不赖。

离远投去一个赞许的微笑,却迎回来两道高傲的目光。

江南王一滞,垂睑低笑几声,晃晃脑袋。

这狼崽子,深藏不露,倔强清高,挑衅上了瘾,底气很足啊。上行下仿,有其君必有其臣,想来姚倌儿性子淡泊却执拗,也有他主子一份功劳。

自顾自想着姚倌儿,心里春水荡漾,喜滋滋夹菜吃去也。

皇帝招呼大伙吃菜:“贤侄们大老远跑来,光喝酒行令,可不饱肚子。”筷子尖点点桌上杯盘,“这些都是朕亲自张罗的菜式,外头难得吃上,且尝尝看。”

白麟瞧见那盘新上的凉菜,心里沉了沉。眼前五花珐琅彩盘中摆着的,分明是小年夜在宛海江南王府吃的“百夷来附”。

捏起筷子,犹豫一下,夹一筷子黄色的豆腐丝,沾沾汁水,送进口中。眼前似乎多了张玉似的脸,耳边恍若传来林烨清亮亮的笑声,仿佛又听见他说:“什么百夷来附,明明就是变了花样的小葱拌豆腐!”

皇帝瞧见他唇边一抹柔和的笑意,以为合他口味,不禁龙心大悦。想叫儿子多吃些,但转念一想,觉得不能表现得过于偏心,便只好作罢。

跟几位皇弟闲谈一阵家长里短,放下筷子,道:“来来来,再行一轮酒令。”

众人都放下筷子,笑盈盈等皇帝出题。

皇帝道:“这回不必讨喜庆,皇侄们随意即可。朕这回出个难些的,不用七言,换作一句词。这第一字,乃是荷花的‘荷’。”

赵瑞德见与花有关,便对了“唇”。赵瑞谨小心翼翼揣摩揣摩,对了个“梅”。白麟正思念林烨,听见是写荷花的词,自然而然对了“芙”。

第二字、第三字分别是“港”和“见”,赵瑞德对了“坊”和“赏”,赵瑞谨对了“湾”和“芳”。

白麟一心爱莲,早将所有写莲的诗词歌赋牢牢铭记。听完前两个字,就已经猜出,此乃永遇乐中的“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稳稳当当对出“案”和“戏”,心里也早想好了完整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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