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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莲 下——by闲人容与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1-07

他闭上眼睛哽咽着,寒风将泪滴吹散,满面湿凉。

“你们……你们都是混蛋,一个吼我,不愿理我,一个骗我,还给我灌迷药。你们都、都扔下我走了。没人给我过生辰,也没人陪我过年。我走到哪儿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我就只能跟马儿说、说说话解解闷。你们为何这样对我,你们都回来好不好?我不会再、再任性胡闹了……呜呜……”

冽风在空谷中呜呜回响,若非仔细听去,竟分辨不出是风声还是哭声。

也不知哭了多久,肚子里的酒液都从眼中流尽了。林烨稍微清醒了些许,打个寒战,吸吸鼻子,抬袖子抹干眼睛,冲乘风喃喃道:“马儿马儿,咱们回家吧。山里太冷了,瞧这风,吹得人又流鼻涕又流眼泪,再待下去怕是要受风寒了。”

乘风咴儿一声,站在原地等待。

他费了一盏茶的功夫,好容易解下绳子,又费了半盏茶的功夫,吃力笨拙地爬上马,死尸一样大喇喇趴在马背上,手脚吊在两侧,不踩马镫,也没拉马缰,伸手拍拍马肚子:“马儿乖乖走,乌漆墨黑的,莫走岔路。”

乘风认得来路,驮着疯疯癫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主人,缓缓踱上盘山小道。

山路坑坑洼洼,狭窄迂回,马儿走的深深浅浅,一摇一晃。

林烨被晃得舒服极了,眼皮不由自主往一处合,又怕睡着了跌下来,急忙勉力撑开眼,脑袋换一边躺着,目无焦点地盯着山间黑黝黝的树丛。

看着看着,他微微启唇,低声唱起前日里刚学会的歌谣。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声音越唱越小,意识越来越模糊。

眼睛终还是闭上了。

主人没了声响,马儿稍顿顿步子,复又小心翼翼前行。

山路旁便是深谷,谷中杂草丛生,树木森郁,谷底怪石嶙峋,无人问津。

马儿走着走着,后蹄突然踩空了一步,急忙稳住重心,踏回平地。

可马背上的人儿睡得正酣,经这么一晃,身子歪斜,竟滑了下去,一头栽进山谷。

马儿大惊,高声嘶鸣。

林烨骤然间惊醒,可还没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额头陡然一阵剧痛,眼前一白,呼吸一窒,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失去意识前,他脑中只闪过一句未唱完的词句——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第七十九章:雪落尘沙寻旧人(一)

王六推门进来,道:“头儿,外头有人求见。”

常臻从信札里抬起头,放下笔:“谁啊?”

“贩马的李伯。”

常臻轻轻蹙眉,将写了一半的书信压好,站起身:“新购得的马匹上个月就送来了,可是刘四少付了人家银两?”

王六挠挠头,也颇为疑惑:“不该啊,银子我也点过一遍,并没有不妥。”

“我去瞧瞧。”常臻绕出书案,跟着王六出去。

正是晌午,风略歇了歇,天空愈发灰暗起来,看样子快要落雪了。

常臻大步流星走到镖行外,笑盈盈对一位穿着朴实的男子拱拱手:“李伯。”他伸手延过,“外头冷,快屋里请。”

“不了不了。”马贩摇摇手,笑得颇为憨厚:“遇着一点儿小事,想问问镖头,打扰打扰了。”

常臻也不与他客气,便站定了:“何事?李伯请说。”

马贩问道:“镖头前两年进的那两匹同胞驹子,可都在行里?”

常臻不明所以,奇道:“我那匹自是在的,另一匹不在。怎的?”

马贩敛眉沉吟道:“今儿早上一位老汉想卖给我一匹马,我瞧着甚是眼熟,似跟那年卖给镖头你的那两匹一模一样。”

常臻一愣,心中讶然。

林烨在源阳?那小子把马丢了,亦或是卖了?不至于啊,他虽笨手笨脚,却绝不丢三落四,那马儿他也甚是上心,怎能说卖就卖?莫不是没钱使了?更不至于啊,腰牌早给他了,若真穷得吃不起饭,随便找一家分号,都能支出银两来。

便笑道:“那两匹马儿毛色本不打眼,您莫不是瞧走眼了?”

马贩坚定地摇头,指指自己脑袋:“小的卖了几十年马,经手的每匹马什么毛色,何种性子,一笼统全记在这脑袋瓜里,绝不会走眼。更何况,马腹上那么大一块花斑,任谁瞧见了,都能一眼认出来。”

常臻稍想了想,吩咐王六几句,转头对马贩道:“李伯,且带我去瞧瞧。”

骡马市西头。

常臻浓眉紧锁,若有所思地盯着焦躁不安的乘风。

马儿显见认出了他,不停地扬蹄嘶叫,踢翻了地上装马具的木箱,拼命想挣脱开拴住它的绳子。马棚里被它折腾的鸡飞狗跳,一时间竟无人敢接近。

常臻走上前去,使出浑身解数安抚,直耗了一盏茶的功夫,马儿才稍许冷静下来。只是眼里的惊恐还未散去,一个劲用鼻子顶人,喂草料也不肯吃,一个接一个地打嚏。

马贩见状,便道:“果真是的。”

常臻点点头:“李伯,您适才说来卖马的是个老汉,什么样的老汉?”

马贩想着那人的模样,道:“倒也奇了,那人穿得一身破烂,蓬头垢面,瞧那寒碜模样,定买不起这么好的马。”

常臻心里无来由一沉。

“您可知那人住在何处?”

李伯从袖管里掏出张纸,递给常臻:“小的觉得蹊跷,便留了心,装作现银不够,只付给他一半银子,开出张字据,记下姓名住处,说改日把另一半银子送过去。”

常臻一眼扫过纸上那从未听说过的村名,眉心敛出深深的“川”字。

林烨怎会在那样的地方,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么一琢磨,便心慌起来。

他道过谢,飞速返回行里,牵了马就往小村疾奔,下马后死活找不到地方,急得满头大汗,赶忙四处打听,直到太阳快落山,才在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房里寻着那位卖马的老汉。

老汉正为天上掉元宝而欣然不已,瞧见来人一身黑衣,目光凌厉,便吓一大跳,跌跌撞撞跑回屋里,哆哆嗦嗦将卖马得来的银两从米缸里掏出来,揭开里三层外三层的破布,跪着捧到他面前,结结巴巴道:“小的家、家里也就这么些银、银子,还请大人饶小的一命吧,小人这辈子穷的叮当响,家里也没别的值钱——”

常臻不等他说完,一把将他拽起来,急道:“老伯莫慌,我不是山贼,并非要劫财。”

老汉瞪着暗黄的眼仁,愣愣瞧着他:“那……”

常臻忙道:“我只问老伯一句,那匹马是哪儿得来的?”

老汉大惊,腿一抖,扑通又跪下去。边磕头边哀声道:“官爷饶命啊官爷饶命,小的这马是捡的不是偷的,小的不是贼啊官爷……”

常臻不再扶他起来,稍显急躁地道:“在哪儿捡的?见着马主人没有?”

老汉颤颤巍巍俯在地上,竟吓出眼泪来:“在山沟拾野菜的时候捡的,瞧见人了,可那人已经断了气……”

五雷轰顶,晴天霹雳。

常臻眼前一阵黑,登时怔在原地。手缓缓覆上额头,眼前的漆黑砖墙,破桌烂椅,扭曲成鬼魅之状,讥讽嘲弄地大笑着,在周遭旋转。

断……气了。

林烨他——死了?

老汉胆战心惊看他一眼,接着喊饶命:“小的不是贼,小的再穷也不会偷抢啊,小的真是捡的,那小哥儿一脸一身的血,小的踹了他几脚,不见动静,想必是断气了。小的觉得,死人留着活马也没用,就牵走了。谁料那马脾气大,死活不跟着走,蹬了小的好几脚,这会儿还疼着嘞。小的也不识得好马劣马,就想着能卖些银子,换块肉好过年,小的好些年没吃过肉了啊官爷,小的真的不是贼……”

叽里咕噜倒了一大堆,常臻一句都没听见。

他狠力闭闭眼,勉强定神,艰涩道:“老……伯,那山沟,在、在何处?”

第七十九章:雪落尘沙寻旧人(二)

常臻活了近二十年,直到今日才头一回明白,原来亡魂丧魄是这么回事。

寒风在阴测测的谷底扫荡,枯枝败叶“刷刷”作响,打着旋儿,冤魂野鬼一般缠住他的腿脚,一丝丝抽尽他的精神气。

常臻攥紧腰刀,费力地拨开灌木杂草,走得磕磕碰碰,眼前阵阵花白,一切都在摇晃。

他成了一具被抽去魂灵的空壳,看不见面前的路,听不见风声呼啸。脑中一遍遍闪过那人天真的笑容,口中垂力地讷讷自语。

“死了……死了?好好的一个人,活蹦乱跳的小人儿,怎么就死了?不可能,绝不可能。你死了,叫我如何活下去?你不能这样任性,你不能……”

脚底不断被乱石阻拦,脚尖踢着石块,便下意识抬腿,蹭着石头边堪堪迈过去。有时脚抬得不够高,便踉跄着跌倒,两手着地,长刀“咣啷”砸在尖石上,他也丝毫顾不上心疼。墨色长靴上满是尘土,掩盖住神气威风的暗纹,瞧上去倒像个长途跋涉的羁客,历尽艰辛,只为寻找心里那一方净土。

“林烨,我前日里还梦见你了,你抱着个大酒坛,你说想见我,想和我一起喝酒。你笑得很是高兴,你活的好好的呢,怎么可——”

步子被倒卧的树干挡住,他一下栽倒在残木上,断裂的树枝利刃一般刺进小腿。

他趴在树干上,丝毫感觉不到疼,手握住干枝用力拔出。风带走血腥气,也带走了周身热度。

“林烨,你在哪儿,在哪儿?莫要吓我,我没那么胆大……快出来吧,听话,你最听我的话了,乖,快出来,咱们不玩躲迷藏了,好不好?”

细小的雪片徐徐落下,落在他未着大氅的肩头,好似披着一件风霜袄,又似凭空生出满头华发。

风愈发渗人,他浑身冰冷,一动不动,一如冰山上沉寂千年的大石。

马儿见主人有些异样,便踱到他身侧,鼻子里呼着白气,在他上轻轻拱了拱。

常臻一抖,转头看着逐月,跟不识得它一样,愣愣瞧了好半天,才伸手扶住马脖子,缓缓站起身。

“不成,生要见人,死……死要见尸,如何也不能、不能将他一个人扔在这儿……”

他拉着马嚼子当支撑,万分艰难地迈出一步又一步。

雪下得并不大,落在丛林中,转眼便不见了踪迹。视线渐渐暗去,最后一缕阳光也散尽了。

常臻心如擂鼓,直要破出喉咙,意志被绝望一分分淹没。他强打精神,两眼极力辨别着干杈残枝,想从中剥离出那个刻进骨髓的身影。

不知又行出多远,他突然眉间一跳,刹住脚步,偏过头细细听着什么。

风里……似乎有些别的声音。

人,还是走兽,亦或者只是错觉?

他闭上眼睛,集中十二分注意力,又听了小半刻。突然睁大眼睛,撇下马儿,离弦利箭一样猛冲出去,直奔声音传来的方向。

越跑声音越近,心跳越来越快。直奔出半里路,他骤然停下,拐向旁侧,往山上爬去,疯了似的用刀鞘拨开丛丛灌木,同时高声喊道:“林烨——林烨!”

他一面手脚并用往上攀,一面四下里寻觅,直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忙低头看去,只见丛中趴着个人,裹在乱七八糟的衣裳里,毫无生气。

常臻气喘吁吁定在原地,不敢相信般颤声唤道:“林……林烨?”

等了半天,没人应。

常臻咽口唾沫,蹲下身,小心翼翼把那人翻过来。

胸腔登时噎满寒风,连呼吸都滞住了。

那人满面血污,头发蓬乱,落满枯草,衣衫被树枝石块割成碎片,袄中棉絮散落草间,裸露的胸膛上道道血痕。乍一看,连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可他认得出,化成灰也认得出。

下颌秀气的轮廓,手指纤细的骨骼——分明就是林烨。

常臻心如刀绞,喉中一紧,眼里竟落下一滴泪。忙抬袖子抹去,万分小心抬起他的上身,想将他抱起来。可这样细微的动作,已令昏迷中的人轻轻呻吟出声。

支离破碎的低吟,微弱如蚊蝇,却有如轰雷,震得他耳膜生疼。

常臻急忙停下,静静看了片刻,摘去他发上草叶,俯下身,用舌尖润湿干裂的双唇,脸贴住他糊满干血的面颊,轻声道:“莫怕,是我。安心睡吧,咱们回家。”

林烨约莫听见了,嘴唇微微一颤,便彻底没了声响。

雪下大了,绒毛般飘散在灰暗的苍穹之下。

常臻将爱人轻柔抱进怀中,一步步徐行在大雪纷飞的幽谷。

浑身冰凉的人紧拥着同样冰冷的人,却丝毫察觉不出寒意。心里满是久违的踏实与温暖,驱散了数九寒冬的凌然。

他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

“林烨,等你醒来,咱们吃饺子,我亲手包给你吃。不然,来年定要冻烂耳朵。”

“梅花今儿开了两朵,改日我去买笔墨,好叫你将它摹下来。”

“瞧你这棉袄,破破烂烂,跟哪个叫花子讨来的?”

……

第八十章:去岁花开今作土(一)

林烨略歪过头,半睁着眼,凝视那双微蹙的剑眉。

眉毛的主人也不知多久未曾睡过安稳觉了,眼圈下有如被淡墨晕染出两片月影,青茬堪堪勾勒出双颊的线条,不见刚硬,只觉憔悴。

距离太近,只能瞧见半张脸,看久了,便昏花起来。温暖的鼻息轻微平稳地吹在睫毛上,林烨微一眨眼,收去眼底四溢开来的酸热。

他缓缓移开目光,视线里映入一片雪白的床幔,幔外飘着一丝白烟,徐徐摇曳而上。闻味道,似是熏香。

额角一阵阵抽疼,像被人钉进去无数长钉,不厌其烦反复敲砸。周身疼得冷汗涔涔,又被搂住腰间的温暖手掌尽数捂散。

林烨缓慢地抬起左手,举在眼前瞅瞅,无声笑笑。中衣袖口处长出好一截,显见不是自己的衣裳。

他略微抖了抖,袖口便滑落至腕子,眼眸又转回身边人的脸上,犹豫片刻,微凉的手心轻轻覆上那人的手背。

常臻的眉心几不可见地动了动,人并未醒来。只是那只手搂得愈发紧了。

轻微的动作,从被子里压出一股融融的风,带出他身上特有的气息,混着清苦的药香。一半温暖,一半清凉。

林烨略微收紧手指,掌心中的骨节凹凸有力,即便在睡梦中也透出些许坚决。

他又定定看了半晌,轻叹口气,兀自发起呆,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冬风轻叩窗棂,带来一声声善意的问候。炭火盆噼里啪啦回应着,如此往复,不绝如缕。

许久许久,天光透进窗户纸,泻入轻薄的床幔,细小的浮尘在帐中轻舞。

常臻迷迷糊糊睁开眼,手在林烨腰间无意识地滑动,仿佛在确认怀中人是否真的存在。而后抬眼看去,动作便滞住了。

他定了一刹,猛撑起半边身子,反握住林烨的手,愣愣地盯着那双至熟悉的眼睛。

惊喜交加,心绪复杂,喉头上下微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烨也不言语,不知该摆出笑脸还是哭丧脸,不知该求他原谅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挣扎老半天,也未得出结论。便只静静瞧着他,唇角挂上一抹淡若云烟的微笑,若有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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