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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莲 下——by闲人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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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昭玉背对着他,抬手摆摆:“不知者无罪。”突然停下脚,扭头,“哦,怪不得林烨说,袁道若讨不到差事,便找你去。那会子没听出味儿来,现在我可是明白了。”

白麟尴尬不已,讪讪受他一睨。

柳昭玉摇头嗤笑:“罢了罢了,林烨也是远虑。不过,你当着袁道的面,可千万别说他那屋子环堵萧然,省得他抄家伙撵人,再不认你。”

白麟忙道:“自然不会,不会。”

左转右绕,又走得小半刻,两人拐进一条一丈宽的窄巷。

巷内阴沟阻塞,污水横流,臭气呛人。

有人在水中摆了几块砖,权当踏脚,供人行路。

柳昭玉小心翼翼踩着只能露出表面的黑砖头,挪到一扇窄门前,上一节台阶,伸手轻敲。

“谁啊?”里头有人喊。

柳昭玉:“袁道,是我。”

屋内传来笑声,袁道“咚咚”跑来,一把拉开门。

“你不是要回府么,为何又往我这破屋子跑?”

“刚回过了。”柳昭玉一笑,站在门口,“你昨个不是说,海静郡王所作所为,大快人心,令人钦佩,看样子是个正人君子,何时定要结交一番才是么。我便随了你的愿,这就把人给你领来了。”

“啊?”袁道吃了一惊,手足无措,转着身子,四下里看看,面色焦急:“我这、我这屋里连个干净坐的地方都没有,郡王尊贵,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白麟扶着外墙,踩在为数不多的几块砖上,从柳昭玉身后探出个头。

“使得使得,郡王不甚尊贵,也不甚讲究。”

袁道又吃一惊,瞪着铜铃眼,指着白麟:“这不是、你不是……白老弟?”转向柳昭玉,“昭玉,这怎么回事?”

柳昭玉一声低笑,踏进门,随手拉过一把乌漆墨黑的藤椅,坐了下来。

“正如你所见。这混账刁钻卑鄙,欺瞒友人不说,适才竟敢将本公子一军,叫人好生气恼。”拍拍桌子,“本公子最厌恶瞒天昧地之辈,袁道,你可要好好评评理。”

袁道在两人脸上挨个瞅瞅,没看出恼,只看出愉悦,想来昭玉也不过是打趣罢了。

嘿嘿一笑,冲白麟抱拳一拜,伸手将他延入。

“白老……呃,小人这屋子上雨旁风,也没有好茶好酒伺候,还望郡王爷莫要怪罪。”

柳昭玉笑道:“袁道,这厮有错在先,我叫你评理,你为何还这般毕恭毕敬?平日你我在戏园听戏,与戏子间也都互称表字姓名,不分尊卑君臣,这是惯常规矩。如今他成了郡王,改日就算他作了皇上,也不该坏了兄弟间的默契。”

“这……”袁道有些为难。

白麟把酒坛塞给袁道,作揖回礼:“小弟失敬,失敬,袁兄不必如此。今日特地带好酒来请罪,良朋佳醑,咱们一醉泯恩仇,如何?”

袁道眨几下眼,哈哈笑:“罢了罢了,我袁道是个爽快人,客气来客气去,倒显生疏做作了。快请坐,请坐。”

往门外探出头去,左右瞧瞧,道:“只是这三缺一,不成局。”扭头看着白麟,疑惑道,“为何不见林老弟?”

柳昭玉忙道:“林烨家中有事,不得空上京,人还在宛海。”

白麟干笑一声,附和:“正是,正是。”

袁道面上稍显失望,继而又笑起来,关上门,坐到两人对面的木板床上。

“适才说你将了昭玉一军,是怎么回事?这偌大泓京,能叫柳三才子低头认输的,倒也没几人。

柳昭玉支着侧脸,哼道:“这混账无事不登三宝殿,方才扮作这小厮模样,打着替海静郡王送赔礼的旗号,送来十几个红绸大箱。谁知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半分好心,原是为了将我拉上贼船,助他寻贤纳士。”

袁道抱着酒坛,拍掉泥封,不解:“这不是好事么?”

“只是为了这个就算了,你可知这厮往箱里装的什么?”

柳昭玉素来儒雅,今日却颇为反常,句句带脏字,言辞也不甚客气,听得袁道既讶然又好笑。

“装的什么?莫不是美人?”

“若真是美人,俗是俗些,但起码还有诚意。”柳昭玉递过去三只破碗,道:“他认定我不会收,便单单做样子。为压分量,竟只装了柴火!”

袁道正把几只碗排在床板上,抱着酒坛倒酒。闻言一愣,停下手,指着白麟,哈哈大笑。

“好个白老弟,负柴请罪,实在妙极!”

白麟坐在一旁笑,一直没说话。

柳昭玉扬扬下巴,对白麟道:“瞧我说的如何,他比我好说话,不以为然不说,胳膊肘还朝外拐,竟连声称道起来。你这就将他收回郡王府罢,有他为你左右臂膀,定能过关斩将,势如破竹。”

白麟知他好意,眼中满是感激。

从袁道手中接过酒碗,少的那碗递给柳昭玉。

道:“袁道,你若不嫌官职低,可否屈就,作我府上门客?短时日内能否升官进爵,我不敢妄言。但我定会与你祸福与共,风雨同舟。”

柳昭玉扬扬酒碗,小呷一口,收去面上嘲弄之色,郑重道:“袁道,白麟如今处境危难,且孤立无援,我不便出面襄助,你可否雪中送炭?”

袁道捧着碗,看着白麟,想一想,道:“出谋划策,我比不上昭玉,刀枪棍棒,我比不上侍卫,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白麟摇头,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在玄净和尚的铜钵里垒的枝叶?”

袁道点点头。

“你可还记得,林烨说的那番话?”

袁道回忆回忆,道:“高级将领及文士,需文成武德,面面俱到。”

“正是。”

袁道沉吟片刻:“如是这般,我倒可尽力一试。”

白麟眼中锃亮,对柳昭玉一笑,扭头:“袁道,这可是贼船,上去可就下不来了,你可要想好。”

袁道毫不在意,摆手:“我独孑一人,兄弟有难,定将赴汤蹈火,毫无后顾之忧。况且……”挠挠头,不好意思笑道:“不怕白老弟笑话。去年得中举人,本有机会赴泠州任县令。但思来想去,总觉屈才,昭玉也不赞成。可开春科考,我并无十分把握。若不得高中,不知何时才能涉入官场。我如今光景,老弟也瞧见了,实在不堪。能有机会入郡王府,说好听,是助你一臂之力,也算上天助我摆脱窘困。说不好听,则是攀龙附凤。不过,不管怎么说,就算自私自利吧,这差事,我愿意接。”

白麟忙起身一拜:“说的哪里话,有袁道相助,我求之不得。你品性如何,我一清二楚,何来自私自利、攀龙附凤之说?”两手捧起酒碗,敬袁道,“小弟就此谢过,改日定亲迎袁兄入府供职。”

袁道也端起碗起身,道:“今日招待不周,还请兄弟海涵,往后还请多关照,有失当之处,还望兄弟及时指出。”

两人碰碗对饮,一干而尽,相视片刻,朗声大笑。

柳昭玉闲坐一旁,看两人你一来我一去的客套,无声笑笑,插嘴:“袁道,你可万万莫要如此低声下四、奴颜婢膝,否则,不知这混账往后该如何给你脸色看。”

白麟扭过头,一双黑眸亮晶晶斜来,有如月下深潭,看得柳昭玉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别开眼。

“昭玉,金昭玉粹这四个字,今儿看来,倒有些徒有其名啊。”

柳昭玉垂眼拱手:“惭愧惭愧,在下本非金玉,不似林公子那般纯粹无邪,昭粹二字,恐担当不起。郡王过奖了。”

袁道见两人抬起杠来,似没个完,乐呵呵出来打圆场:“罢了罢了,早猜着白麟有难言之隐,如今想想,除却隐瞒身份,也并没有其他过错,昭玉,你就饶了他吧。你们俩这嘴,一个比一个不饶人。一来一去,冷嘲热讽,若伤了和气,我这笨嘴拙舌,可万万劝不住。”

走上前去,抓住两人的手,搭在一块儿。

“来,快快摒弃前仇,尽释前嫌,翻过这篇,莫要再提。”

白麟露齿一笑,握住柳昭玉的手,坦坦荡荡,浩浩然然。

柳昭玉的手却不由一抖,仰起头,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头脑赫然一阵眩晕,一股奇妙的思绪涌上心间。

暖而刺骨,甜而酸涩,澈而浓烈,欣而苦楚。

忽然就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味道。

第六十一章:夜长长无眠堪度

林烨一口鲜血,将精气神一并吐了出来。

人倒下了不说,连身上仅剩的那点温暖烛光,也“噗”的一声,在黯淡冬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府众人惊惶万状,原本合家欢乐的元宵节,过得戚戚冷冷,凄凄惨惨,恍若清明。

那一碗殷虹的汤圆,森森然摆在桌上,看进眼中,叫人欲断魂肠。

老程悲伤难忍,惊恐难耐,摊倒在地。小棠和小桃哭哑了嗓子,也唤不醒锦被里雪一样苍白的人儿。

杜淳之落着泪,在床旁守了整整一晚。心里藏着长篇长篇的话语,却无从,也无法开口。

如何才能告诉他,常臻真正的心意,如何才能告诉他,这世上,并非只有白麟一人,愿将他装进心里。

林烨沉睡整整一宿,不愿醒,也醒不来。

梦里,铅色苍穹中,琼花柳絮,漫天飘散,一如那日在煮酒栈,带着海腥味的冷风中,情郎幽深的眼底。

雪下个不停,四周寂静洁白,绝美无暇,却刺骨寒冷,叫人难以呼吸。

没有人将他抱紧,没有人为他捂热手心,也没有人在他唇间流连。

没有人唤他“烨儿”,也没有人唤他“臭小子”。没有人与他共骑一马,也没有人与他彻夜缠绵。

冲出喉咙的呼喊,被簌簌梨花淹没,谁人也听不见。

这是只属于他一人的梦境,除了自己,再无旁人。

天还没亮全,杜淳之一头冲进凛冽寒气里,直奔王府,寻来平日里伺候姐姐的郎中,猛药狠灌,连施数针,扎得手腕额头直冒血,总算把林烨从碧落黄泉唤回了茫茫人间。

郎中诊完脉,依旧说这是心病,难除病根,需长期静养。

丫头们对着方子煎药去,郎中又谨慎嘱咐一番,说改日再来复诊,然后叹口气,摇着头离开。

杜淳之叫旁人先去歇息一阵,有自己陪着便是。她并无子女,又比林烨长十多岁,瞧见他,就跟看见孩子般,心底满是疼爱怜惜。

待房里清净下来,杜淳之坐在床头,一下下轻抚他煞白的脸颊。

“你啊,可把大家吓坏了。老程年纪大了,禁不住这么折腾。”

林烨扯起嘴角,无声惨笑。

“要不要我写封信,叫常臻回来瞧瞧?”

林烨摇摇头,想一想,再摇几下。

“你若不告诉他,改明儿他知道了,又要责怪。”

林烨勉力开口,哑着嗓子:“他、他不会……回来。”

杜淳之一叹:“何苦这般固执己见?你们俩好赖也一块儿长大,再怎么闹矛盾,也亲如兄弟。你隔这么老远担心他,他定也不放心你。”

林烨还是摇头。

杜淳之看他一阵,道:“那好,不告诉他,总得告诉郡王吧?”

林烨转转眼睛,瞧着她,淡淡一笑。

“姐姐知道了。”

“嗯。小年夜,我也在王府。”

“是么……”林烨无神地盯着帐幔,“这事绝不能告诉他。”

杜淳之皱眉:“这个也不能说,那个也不能说,你就是这么憋出病来的。”

林烨神色寡淡:“生老病死,不过寻常。天不会塌,地也不会陷,算不得事。即便就这么去了,也不过一抔黄土,两缕青烟,没什么大不了。”

“瞧你,净说胡话。”

杜妍之扶他起来,吹凉杯中淡茶,喂给他喝。

林烨就着手喝一口,满口血腥气,好生令人作呕。皱皱眉,又吐回杯子里,不愿再喝。一抬眼,却见杜淳之神色疲惫,心里不免内疚。

“姐姐乏了,回去吧,多谢姐姐照顾。”

杜淳之握住他凉冰冰的手:“不急,药还未煎好。等你吃完药睡下,我再走。”

杜淳之每日来探望,伺候他吃饭喝药,陪他说话解闷,只是这写信一事,再未提起。老程也问过一回,亦被林烨断然拒绝。

过得七八日,林烨间或虽还犯一回病,但好赖能下地走动走动。

坐在门槛上仰望过几回苍空,却再没盼来纷纷瑞雪。院里的梅花也都凋败了,满眼落蕊残红。

想起书里看过的那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又想起自己吟作的那句“菡萏谁摘忘盛瓶,灼灼不抵玉钩寒”,越想,心里越憋闷难过。

自己偏又没气力拾掇那遍地艳骨,只好叫人扫成一堆,架上劈柴干草,一把火全烧了。

屋内炭火烧得前所未有的旺,他也前所未有的虚弱畏寒,身子被掏空了一般,轻飘飘单薄薄,像个白纸糊就的人偶,一捏就断。

既然郎中吩咐过要静养,几位狐朋狗友前来看望,也就不敢多待。至多讲讲近来的新鲜事,说说他错过的热闹场面。

黑船上的洋人早带着木头盒子离开了丰安港,但日子,依旧和那拴着绳子的金坨子一样,左摇右晃,无休无止,无声无息。

魏穆言也来看小徒弟,格外爽快地接下所有刻玉的活,还打算另召一位徒弟,专打下手,叫他莫再劳累。

如此一来,便更加无所事事。

书看着看着,就乏得再瞧不进一个字,往往坐在床头,书还捧在手里,就沉睡过去。

词填着填着,就哀伤得再接不上下阕,胸口翻涌起无边的痛楚,不得不慌忙放弃。

若精神好些,就裹着厚袄,起身下地,俯在案旁,有一笔没一笔的画画。

生宣熟宣,不落丹青,惟墨色点染。

山水花鸟,不描工笔,仅随心写意。

画的,却不是杨柳过轻舟,山花照红颜。

而是——孤舟蓑笠寒江钓,辕门月下战旗靡,空山寂寺无人至,枯叶残荷听雨声。

写下“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那只羊毫,仿佛还带着那人独有的缱绻柔情,连不经意间勾勒出的清俊身影,看上去也多了几分真切。

画着画着,颤抖的手指就再也握不住笔杆。

嘀嗒,嘀嗒。

水迹在人像上洇开,两滴透明,三滴血红,像极了梅花缀雪,雨打青衫。

再下一刻,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

二月仲春。

百草复苏,鸟飞鱼戏。

一日,泓威镖行的镖师敲开林府大门,送来个沉甸甸的信匣和一个包裹。

信匣上没有署名,小镖师也不清楚送信者是谁,只知那人千叮咛万嘱咐,又塞了好些银两,叫镖行切莫将其半途丢失,尽快送抵林府。

老程欣喜万分,理所当然认为,定是常臻率先妥协,给林烨道歉来了。抱着东西,一路小跑,直送到少爷手里。

林烨撑起身子,闻见熟悉的百合檀香,便知包裹里定然是沐颜斋的安神露。搁到一旁,捧着信匣,瞧见匣盖上的莲花绘纹,淡淡一笑。冲老程道了句谢话,匣子搂进被子,又躺了回去。

老程站在一旁,准备瞧好戏,谁知林烨丝毫没有要看信的意思,脸冲着墙,也看不见表情。只好给他掖好被角,退了出去。

林烨窝在被子里,指尖一遍遍抚摸着黑漆盖上的淡金芙蓉,久久不敢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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