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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莲 下——by闲人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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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然摇头:“爹,儿不能说。”

陈显了然叹息:“实话跟你说,老父乃是江南王安插在任长申身边的眼线,专为揪出朝中贪官污吏。任长申为这镖行,巴结笼络了不少高官大员,江南王明里利用老父,暗里却也利用了任长申。任长申生意越做越大,接受他贿赂的官吏就越来越多,加之与北疆交好,倒卖军火,罪不可赦,难逃法网。臻儿若一味庇护他,恐会惹火上身。不若就告诉了老父,老父也好交了这皇差。”

常臻越听脸色越暗,心里把江南王从头到脚痛骂一遍。

蹙眉道:“爹,百善孝为先。儿深谙此道,任长申再罪不可赦,于儿也有抚养教育之恩,儿不可背信弃义,行不忠不孝之事。况且,儿忠于大铭,忠于黎民,却不忠于那江南王。他不仁不义,暗算他人,乃是卑鄙无耻之徒,甚是可恶。爹为何于他麾下做事?”

陈显暗自长叹,正如江南王所说,他陈常臻,倔强正直,而孝的人,果真是任长申,并非他陈显。

“臻儿啊,你有所不知,这江南王虽行事不甚道义,却是一心为民的好官,绝非小人。”

常臻冷哼一声:“爹有所不知,他为了让儿不暗中相助任长申,竟谴高手来给儿一个下马威,险些取走儿这条性命。这样看来,爹可还说他是好官?”

陈显一惊,忙问:“何时的事?臻儿伤着哪了?可大好了?”

常臻起身,郑重道:“外伤倒是好了,这心伤却难愈。既然儿无法同时孝顺两位父亲,便取折衷之法,助任长申远逃,但不助北疆入侵,也不与北疆对抗,并且远赴源阳,助大铭击退敌寇,大捷说不上,但也算助王爷微薄之力。各方都不得罪,也不偏袒,儿心甚慰,还望爹莫要再为难儿。”指指门外,“儿乃是一介江湖人士,又是个生意人,还有一帮兄弟们要照顾,并不想深陷朝政,还望爹成全。”

于励跟王六听得一愣一愣,从没想过头儿心里竟埋着这么多事,还不到十九岁的年纪,竟已能考虑的这般周全。两人不禁暗自感叹,遇兄弟如此,当真此生幸甚。

陈显神色复杂,看他一阵,沉吟:“臻儿,即便今后你依旧要经营镖行,也需跟各方官吏打通关系才是,远离朝政,怕是说得容易做得难。”

常臻抱拳:“爹乃是正人君子,既然爹说江南王并非无耻小人,只不过稍显不择手段,那儿便信了爹。既然如此,清君之侧,罢黜贪官之后,加之爹的眼光远见,定能择出以民为本的好官吏。如有官如此,儿不为别的,只为君子之交,也定会一一上门拜见。”

陈显缓缓点头,又欣慰,又嗟叹。

儿子不愿说出任长申去处,这捉捕一事,便想别的法子罢。能搞清楚儿子不会出面帮助北疆,也算不白跑一趟,也不枉王爷一片苦心计划。这样回去交差,恐怕王爷也不至严厉责怪。

常臻见他再不接话,便问:“爹,不知娘亲可还安好?”

陈显一愣,笑了。

“当年你走丢之后,她身子骨就一直不大好。这些年甚是思念你,不至卧床不起,精神头却不足。你得空回去瞧瞧,陈府在哪儿,你想必是知道的。”

常臻点头:“得空定去探望,儿也甚是思念娘亲。”

陈显站起身,往门口走。

“今日便先这样,爹还得快马加鞭赶回去回话,这会子就得走。”

常臻搀住陈显,道:“爹可要我备车?镖行别的没有,好车好马多的是。日夜兼程赶路,甚是辛苦,虽微不足道,但还是叫儿以此孝顺爹一回吧。”

陈显怜爱地瞧着他,伸手在他肩头拍拍。

“好孩子,就依你。源阳风大天儿冷,好生注意些,莫要病了。若有事寻老父,捎封信回家便是。”

常臻微怔,鼻子不由发酸。

这么些年,何曾听过“回家”二字,这世上何曾又有那么一处地方,可称之为“家”?

宛海虽好,虽有林烨,可如今,却也再回不去,再也不复从前。

本是安心地,却生生化作伤心处,连那个心爱的名字,也不愿再提起。

垂眼忍住满心抑郁,道:“知道了,儿健壮得很,爹尽管放心。”

陈显拍拍他的手,又看儿子一阵,才跨出门槛。

忽想起什么,又转过身。

“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海静郡王说,久仰臻儿大名,想和臻儿会上一会,交个朋友。”

常臻纳闷:“何时,何地?”

陈显摇头:“郡王并未说明,叫我事先知会你一声罢了。”

第六十三章:望尽天涯空对月

常臻捏着林烨的来信,一双剑眉深深蹙起,刀刃似的,直要把思念斩断。

半晌。

膝一弯,重重跌进椅中,仰面长叹。

林府的家用信笺,从掌中脱出,轻飘飘落地。

细看去,寥寥数语,字迹清秀,瞧不出悲喜。

先是几句问候,再道几句致歉,跟着几句早到的生辰祝福。

而后说开正题,道自己即将远游,归日未知,去向不定,希望他得空回来小住,替自己照看照看府上众人。若不愿,也不勉强。

常臻将另一只手举到眼前,盯着握在手心里的织锦发带。

看似质朴的墨色发带,转个方向,对着阳光,竟金光流溢,华贵异常。翻到里侧,发带一端绣着几个小字——不知来岁牡丹时,再逢何处。

不由摆首哂笑,满心凄楚,怅然若失。

林烨,你心中所想,是“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可我心中所想,却是“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何尝愿离去,何尝不愿日日与你满斟绿醑,看春色风雨。

可我又如何能留下?你身旁另有良君相伴,你叫我……叫我如何面对?

逃。

除却这个字,竟毫无他法。

可逃,又能如何?

人是远逃他乡,可心,心却已然留下。

哪日哪夜,不是紧拥回忆睡去,再被刻骨相思惊醒?

哪日哪夜,不是只盏对白月,一杯杯咽下断喉苦泪?

曾经对江豪饮,执剑天涯,鞍马扬尘,豪迈旷达,如今竟落得如此消沉狼狈,实乃罪过,罪过。

师父所言,至情至性。儿时不知情深,未曾理解。如今看来,那句遗言中,唯有这一句,难比登天。

糊涂,糊涂啊……

他攥紧发带,颓然趴在桌上,脸深埋进肘中。

肘边再瞧不见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鼻中也再闻不到他发间清淡的香气。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千万缕绞索,早将周身缠遍,勒得处处血痕。却不能说,也不能喊。你听不见,也不能叫你听见。以往不能,如今,更不能。

林烨,我,我想你。

我好想你。

王六悄声进来,捡起地上信笺,大略扫过。

再瞥见镖头双拳上青白的骨节,不禁暗暗悲叹。

自从上回从宛海回来,头儿的性情说不上大变,却日渐沉郁。笑容变少许多,还易怒爱发火。原本兴冲冲奔着小公子而去,也不知两人发生了什么事,几天之内就打了来回不说,人也跟抽去了魂魄似的,总是心神不宁。

任老板出逃以后,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他一人身上。成日操劳疲惫,到晚上,似乎也休息不好。

前阵子还听一个小镖师说,晚上睡到一半,起来解大手,见头儿一个人坐在院里瞧月亮。等解完手出来,头儿还在瞧月亮,一动不曾动。原想叫一声,问问看可是有何吩咐,待离近了,却见他满面忡忡,早已失了神,连脚步声都没听见。心里一哆嗦,便没敢问,悄悄回房去了。

王六听完,更是心忧,旁敲侧击问过一回,头儿直截了当打岔,连提都不让提,后来就也不敢再过问。

半夜也起身来看过几次,这人不是瞧月亮,就是仰面朝天,躺在冷冰冰的地上,痴傻了似的,不然就灌得酩酊大醉,疯言疯语,白日里还得装作如常,张罗这烂摊子。

英雄敌不过美人,铁汉耐不住秋思。如此下去,总有一日,一颗心会被磨得洞穿,流光了血,连哭喊的力气也再留不下。

摇头轻叹一声,伸手搭上他的肩。

“头儿。”

常臻刹那间回神,抬头转身。

“哦,何事?”

王六装作瞧不见他深陷的眼眶,只道:“皇上谴人送来赏赐,正候在厅里,等头儿过去接圣旨。”

常臻情绪低落,正无处发泄,此言一出,不外乎火上浇油,一股怨怼怒气,“轰”一下直冲发冠。

“嘭!”

一拳狠狠砸桌上,怒喝:“谁稀罕他娘的赏赐,有种送大军来!我陈常臻等的是大军,大军!丢了这么些城池,他娘的,这该死的皇帝,脑子里可都是狗粪?”

王六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扯出个笑:“头儿,接了赏赐,分给兄弟们,也没什么不好。”

常臻豁然站起,死瞪着王六。

“你小子,可是被金银蒙了心?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如何不知晓?谁他娘的会为银两出战,天杀的,拿一百箱纹银砸死我,也挡不住他娘的青狼军!”

王六再退一步,欠身赔笑:“头儿是什么样的人,小的自然知晓。大军没来,倒也派来了几千兵士,约莫还能撑一阵子,皇帝大概也并非没做打算。这赏赐,不接也不成,好赖做做样子,啊?”

常臻紧咬牙关,隔得好一阵,才闭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

“罢了。我去。”

王六松口气,扬扬手里信笺,犹豫道:“头儿,小公子这事儿……”

常臻敛着眉,把信接过来,小心折好,塞进衣襟。

“你这就替我去办……不,你别去,换个他不识得的人去,日夜兼程,骑乘风赶去林府,把我那块备用腰牌给他,再把马留下。要不要的,是他的事,我心意到了。”

王六点头应了,瞧瞧他脸色,试探着问:“要不要……再捎句话?”

常臻垂头想一想,目光黯然。

“不必了,告诉他,林府我得空会去,嘱咐他一路小心便罢。别的……不必多言。”

******

几日后。三更。

林烨按住胸口,皱着眉闷咳几声,咽下一口甜腥。

指尖一遍遍抚过腰牌上龙飞凤舞的“陈”字,心里跟被沸水浇了似的,烧疼烧疼。

一路小心。

半年未曾见面,好容易联络一回,竟然就只说一句——一路小心。

他果然生气了,气得还不轻。

罢了,罢了。

真要解释,只能越描越黑。况且,他听见的,都是真的,没什么好辩解。

腰牌收进怀中,撑着书案站起身,走到床边,席地而坐,拉出床下大木箱,掀开盖子,伸手从箱底扒拉出常臻的玉坠,搁在手心里。

吊绳陈旧发白,白玉却依然晶莹无瑕,冰凉光滑,仿佛从未有人佩戴过。

怔怔看一会儿,叹口气,把玉坠系自己脖子上,打个死结。

又把未拆封的生辰礼找出来,翻来覆去瞧瞧那巴掌长的盒子,解开丝绳,揭开盖子,缎垫上,摆着一支月白透青的琼簪。

簪头上无多装饰,而当对在光下,凑近看去,指甲盖大的地方,竟雕着一副《双鹭图》。图中依依垂柳,双鹭觅食,格外精细。

暗暗赞叹一番,复又感伤起来。以往不曾知晓,常臻跑镖竟那样辛劳。每回还不忘搜罗来这些个别致新鲜的玩意儿,定费了不少心,真是难为他了。

伸手抽出发上白玉簪,换上琼簪。阖上箱盖,箱子推回床底。

拽着床柱,用了好几回劲才勉强站起来。眼前直泛白,忙在床沿上坐下,扶着额头,好一阵喘。

待缓过来些许,撩开被子,拽出早已偷偷打好的包袱,掂了掂,打开检查。

里头东西不多,也不太重。无非几件简单的换洗衣裳,白麟留下的信、书和银票,一小瓶安神露,些许银两,还有一张偷偷抄下的药方。

包袱系好搭上肩,披上风袍,慢慢挪到桌旁,写了张字条,压在砚台底下。

吹灭蜡烛,轻轻拉开门,探出脑袋,左右顾盼。

月色皎皎,四下无人。

蹑手蹑脚跨出门槛,掩上门。

贴着墙,偷偷摸摸溜到后院马厩,寻着乘风。

马儿稍显不安,打了半天嚏,安抚好一阵,总算认出小主人。鼻尖贴在他脸上,轻轻蹭。

林烨小声笑笑,一下下捋着鬃毛,凑近些,跟它说悄悄话。

“乘风乘风,许久未见,你想我不想?上回咱们去的地界儿太苦,满眼飞沙扬尘,深山穷谷,连根草毛毛都没有。这回啊,咱们时间充裕,大可四处走走,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乘风眨眨眼,喉咙里“呜噜”一声。

“嗯?没有?”林烨嘻嘻笑,“既然没有,那便听我的罢。咱们先往北边走,再往西边走,兜个大圈,最后回到原地。你说,可好啊?”

乘风歪过头,咬他肩上包袱。

“上回是凑热闹,这回咱们去会会那些个人中龙凤、狷介之士。虽算不是十拿九稳,但姑且试一试,绝不可一事无成。否则,咱们郡王可得深陷泥沼,成穷池之鱼了。

林烨把包袱卸下来,挂在马鞍上,却手一抖,不由愣住。

那马鞍显见是新换的,比先前那一副更柔软舒适。马缰摸在手里,顺滑柔韧,竟似密密缠了一层蚕丝线。

他两指捻着马缰,盯着马鞍,傻站一会儿,淡淡笑了。

“乘风,常臻跟你,可也这样说过悄悄话?他说他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第六十四章:良君无意钗有情

年末时候,丞相周广率众官进谏,劝皇帝废太子赵瑞启,立五皇子赵瑞衍为储。

赵瑞衍为贤妃所出,虽刚满六岁,但天资聪颖,伶俐乖巧,又是除太子及软禁起来的赵瑞铭之外,年纪最长的皇子。于情于理,都可谓新储最佳人选。

贤妃周氏,乃是周广幼妹,故而赵瑞衍实际上是周广的外甥,周广则是皇帝的大舅子。

皇帝早瞧这大舅子不顺眼,见百官与他沆瀣一气,视皇尊如无物,俨然一副助周家取而代之、执掌天下的把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奈何丞相手握兵权,若不依他所谏,保不定哪日会起兵逼宫。

皇帝有心反感,无胆反抗,怕自己被迫退位,会身败名裂,无颜见列祖列宗,一颗心又都扑在白麟身上,一会儿焦急万分,一会儿愤愤难平,胡乱找理由搪塞过去,心里跟火燎似的难受。

好容易盼来皇儿,将其视如珍宝不说,心里头也出了口恶气,上朝议政,面对文武百官之时,也无端多出些底气。

周广自不知皇帝的打算,也不知他心里早定下了人选。得知三位小王进宫,一面腹诽心谤,一面见机行事,放弃举荐赵瑞衍,转而择木而息,想方设法笼络权势地位都更胜一筹的南泠郡王赵瑞谨。

赵瑞德虽才华横溢,但留州并非如泠州那般地处要塞,军事政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兴王也做不到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故而能为赵瑞德撑腰的权贵势力也不够雄厚。

至于白麟,周广只当他是个滥竽充数的。江南王懒散风流,生出个庶子,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皖州虽锦绣富饶,却偏安东南一角,于军政上势薄力单,成不得大气候,无需放在心上。

******

二月十八,正值雨水。

东风还暖天生水,草木萌动鸿雁归。

借着吉日,海静郡王乔迁新居,说是大设酒筵,实际前来贺喜的,仅有寥寥数人。其余官僚缙绅,仅仅递上贺贴,推说琐事缠人,不得前来助兴,实乃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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