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bywing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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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海涛以为他是在反省了,心中一软,拍着他的手,缓缓说:“亨利,我想把你教育成一个厚道宽容的人,而不是助纣为虐……意思就是——”叶海涛看了看对方湛蓝的眸子,忽然摇了摇头,又开口点头说:“那些孩子说的对,说的一点也不错。”
他默默捏紧了拳头,仿佛痛心疾首地喃道:“我就是一个汉奸。他们说的太对了、太正确了。”
第二十三回
囚徒
亨利这一天一直都在战战兢兢。
因为先前糊里糊涂就让叶海涛打了一个巴掌,而之后叶海涛又表现的有点要发疯的前兆,这不得不让亨利加倍小心,打一回屋子就时时刻刻地跟紧了叶海涛。
不过,叶海涛除了在车里喃喃自语,唠唠叨叨地自语自语一番之外,回到屋子之后,却又表现得正常无异——督促自己的功课,揉一揉黄毛的脑袋,然后下楼乖乖吃饭,也不提说要看女儿了。
亨利担心了一个下午,一直到过了晚饭,叶海涛径自上楼之后,他才总算松口气。
一般来说,叶海涛若是要闹脾气的话,一定会绝食不吃东西,要么就摔点东西撒气——这都是古谷川在短时间内慢慢惯出来的坏毛病,而叶海涛作为年近三十的成年人,这样的举动并不是出于任性,而是因为,他病了。
这病是心病,古谷川却不打算让叶海涛完全根治,甚至满心希望叶海涛一直这样病下去,往后的日子非得依赖自己才能过活。
亨利见晚餐时间过了,将军还没现身,心里便怀疑将军今晚也许不会回来——最近也不晓得是在忙些什么,古谷川时常不见人影,一直到隔天一早才忽然像鬼魅一样现身。
亨利蹲着抚摸黄毛,偏头思索了一会儿,就微微红脸扭下头,用力地揉一下这条胖口,无声地笑起来,接着便蹦蹦跳跳地回到自个儿的房间里去。
前些时候,叶海涛当上一个小经理,连带亨利也跟着高升了。他虽然还是住在这公馆角落的下人房里,不过那可是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光景——房间外头有烧炉子,连接着澡堂,洗澡有热水可用了不说,房间里还放了一张舒适的大铜床,上面垫了散发着清香的软垫。
亨利去扭开水管放水把自己里外都冲干净了,换上了柔软的睡袍,然后鬼鬼祟祟地从床头翻出了个玻璃瓶子的香水,小心翼翼地在脖子处喷了两下,又用双手去擦了擦,放在鼻子那里用力地闻了闻——他荡漾地笑开了,自我感觉颇好。
然而,亨利才刚打开门要走出去,忽然一个黑鸦鸦的东西压了过来,用力地捂住他的嘴,两个人毫无预警地往后栽倒在地上。亨利睁大眼看着上头,七手八脚地挣动着,来人睁着那小虾米似的眼睛,也乱七八糟地要去扣住亨利的手,最后才放弃似地爬起来坐在地上。
亨利也跟着一脸警戒地坐起了,眼里带着疑惑地看着藤野平。
藤野平这半年身子也迅速拔高了,现在看过去已经像个小青年,不过他那皮肤晒得太黑了,连五官都黑得模糊去了,只能从那小虾米似的眼睛把人给分辨出来。
藤野平现下一身灰绿的旧军服,皱巴巴的还沾了泥,肩上还黏着几片叶子。他先把头上的铁壳帽子摘下来,接着又爬起来主动地去倒水来喝,不断地说着“渴死了饿死了”这样的话,好容易从那小柜子里翻出了一罐零食来,大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开来吃。
亨利皱着眉看着这野人一样的藤野平到自己这儿来胡乱搜刮,十分不快地拧着眉头,内心盼望着自己能破口大骂。
藤野平把那甜腻的零食吃了半罐,觉着有些腻味地咂了咂嘴,抬起头来问:“有没有什么东西吃?”
亨利盯着他,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朝他走了过去,把铁罐给温柔地夺回来。藤野平一脸遗憾地用两手擦了擦衣服,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那干净温暖地床,甩了甩腿便躺了下来。亨利睁圆了眼睛,藤野平却先笑了起来,两手垫在脑后,直勾勾地看着亨利,说:“在营里面太苦了,每晚都睡在板子上面,你让我躺一躺也少不了一块肉。”
亨利没去理会他,静静地弯下腰来,把那一罐零食给藏到柜子深处。藤野平看着那在自己面前一晃一晃的、掩在那袍子下的臀 部,抬手抓了抓胸口,接着猛然爬起来扑了过去,两手圈在了亨利的腰上,大笑地将他往后拖到床上去。
亨利惊得用力地挣动着,藤野平吃了他几肘,才讨好地用脸去蹭了蹭他的后颈,不想他忽然觉得鼻子一痒,直接张嘴打了一个大喷嚏。
亨利被喷了一脸的唾沫,只听见藤野平发出一声“呼噜”,把亨利从怀里推出去,摆手大嚷着:“臭死了、臭死了,你擦的什么东西,快去洗了!”
亨利听到这样的话脸都涨红了,一双眼直视着眼前这个猴子一样的人物。他深深地觉着这藤野平毫无文化、为人粗鄙,简直丑得不堪入目——连叶海涛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呸!
藤野平摆手摇头之余,瞥见了亨利那如丧考妣的脸,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过。这兔子跟女人一样爱漂亮,这事儿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故此,他像个粗汉一样地捏了捏鼻子,从床上爬起来,伸手去抓住亨利那白净的手腕,握在手里晃了晃:“嘿,你看我乱说话,别跟我生气了。”
亨利侧过脸垂下脑袋,两个人沉默了一阵,藤野平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把裤子扯下来。
亨利当下便愣住了,以为这猴子要强迫自己,登时捏紧了拳头,转头要夺门而出——他现在和当初可不一样了,也是有点地位的,哪里还怕这小兵来欺负自己。藤野平见亨利要跑,光着下 身就追了过去,从后面用手环住他的颈子,大叫着:“诶诶!你跑干什么!”
亨利拼命地挣扎着,若从个子来看,这两个同龄人算是相差不远。亨利若要真的反抗,藤野平也并非真的能把他给完全压制住的。不过亨利先前被人害惯了,藤野平显然少了这方面的神经,只扣着他叽里呱啦地喊道:“诶诶!我要你给我补个裤子而已,你和我发什么脾气啊!”
亨利停止了挣扎,低头去看——那脏兮兮的裤子,还真的破了一个坑。
藤野平见他安分了,也觉得疲惫地放开手往后倒回床上,唠唠絮絮地抱怨着:“上野他当了队长,现在神气了,以前我跟着将军的时候,他看我还得低头,哪里这样神气!”
这可是藤野平的伤心处,打从几个月前他身子拉长之后,就彻底在古谷川那里失宠了,一脚被踹到底下的军补那里去扛枪打杂。藤野平曾经为此很是难过一阵子——不,简直难过的快死去了,就像是失恋一样。
亨利不去理他,只是在干站一阵之后,绕到了柜子那里找出了针线,静静地把那脏裤子给提起来,坐在床上低头专心致志地缝补起来。
藤野平感觉这房间里静得厉害,便偷偷摸摸地爬了起来,两手撑住了下巴,扭头去看这洋人的侧脸。
也许是这阵子看多了粗汉,藤野平越发觉着这哑巴乃是沙漠中的一点绿,不仅是美貌过人,还贤惠听话,全然是做好老婆的人选。他歪头咧嘴傻笑起来,在心里悄悄地描绘出了无法言喻美景——他对这哑巴的好感来得很突然、很笼统,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小冤家好,生得可人,姿态也骚,蛮可以和自己凑一对儿。
正当藤野平打算将这小冤家调戏一番的时候,裤子便飞了过来。
◎ ◎ ◎
叶海涛出了中午发了一顿脾气之外,之后并无什么异常,吃过了饭就回到房里。
不过,他心里可是一点也不平静,不仅如此,叶海涛只要一想起那一帮孩子唱的歌、说的话,内心就焦得厉害,完全没法安生。
他拿了张报纸,在房内的沙发椅上,心不在焉地看了几个版面,没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床边往下去看——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看什么、等什么,就算他内心里隐约清楚,嘴巴和理智上也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故此,他只能不断地发病、犯糊涂。
“这样不成、不成,得吃点安眠药,不能想这么多。”叶海涛心想,接着走到了房内的矮柜那里翻出了一瓶安眠药,颤颤地往手里倒了三颗,含入嘴里,顺着水吞入腹中。然而,他一吞下就躺到床上等药效发作,不过这药效还没来,他心里就越发焦躁起来,后来实在躺不住了,又爬起来,拽过了拄杖,一拐一拐地走到窗边去看。
除了驻守的几个勤务兵之外,他想看到的、不想看到的,都没有在视线里。
叶海涛呆站了好半晌,脸都让冷风吹的麻木了,忽然像是负气一样地敲了敲拄杖,嘴里无法抑制地喃道:“他把我打瘸了,又把我关起来,现在又不让我好好地看小月儿……”
叶海涛来了气,踉跄地走到了房里置酒的玻璃柜子前,直接打开来拿出了一瓶。先前叶海涛晚上失眠得厉害,古谷川不让他常吃安眠药,更怕他打吗啡针,只让他喝点酒水,盼望他晚上能安睡一些。然而,他这般做的下场,就是把叶海涛养成了一个小酒鬼——不常喝,但是只要一沾,就要喝得酩酊大醉。
叶海涛拿了白兰地,拔开软木塞,毫无克制地就直接对准瓶口,仰头痛饮。他如今喝酒练出了酒量来,这般豪饮蛮灌一时半刻也不出了事情。叶海涛跌回了椅子,一口接一口没头没脑地喝酒,断断续续地说些话。
“他把我害成这样,要是他恨我,也就罢了……”叶海涛捂着额头,眼眶不知何故地红了两圈,“最没用的是我……素云不是他害死的,是我、是我……不,是日本人,我受了他的恩惠,我逃不了了、逃不了了……”
叶海涛神经质地流了几颗泪,迷迷糊糊地也有些醉意,歪倒在椅子上。
“……小月儿,爸爸没用、都是爸爸害了妳……”叶海涛低喃着。
他觉得心被剖开了,伤心得整个人要支离破碎了。
第二十四回
囚徒
古谷川遇上了麻烦事了,他一早出门便接到了一通电报,十几吨的米粮困在了泰国勿洞那里,没办法如期运到昭南岛来。
这原来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古谷川只是没想到转一个眼,这一大批的米粮就让人给劫走了,而大半天的时间里,又传出了彭亨矿山爆炸的事件——工头带头反了。
这一连串的事情引起了太平洋日军方总部的重视,在吵吵嚷嚷的会议里,古谷川一直识相地保持缄默,而当他脑海里还在挂念着办事处里那几大箱的金条时,这个会议就突如其来地结束了。
到最后,日方决定采取最蛮横直接的方式——烧山、剿匪,由空军司令处派出两个指挥,陆军省依情形办事,派两个像样的大队过去。
当晚,古谷川就大大方方地把友人久保晃一郎请到办事处,把他引领到密室里,将两大箱的金条毫不保留地贡献出来,并且将其余地也交到久保手里。
久保晃一郎揉了揉眼,忽然“哈”地笑一下,弯腰去摸了一下那仿佛在黑暗中闪烁的金条,压低声量说:“古谷,你这些时候聚了不少财呀。”
古谷川坐到了沙发椅上,一摆手说:“你想办法帮我换成美钞存起来,这一边的……”他扬了扬精巧干净的下颚,“是给你的酬劳。”
“哦!”久保应了一声,又哈哈笑了起来,“你真是大方啊。”接着,毫不客气地把那两个皮箱给合上,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这件事情我会想尽办法办妥的,你可以暂时放心。”
古谷川微微点了点头,虽然久保很有心要打听他这些财富的来历,不过他显然是不愿意多透漏半分的。然而,久保大抵也清楚这一些财宝多半是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便不再多谈,只喝了点白酒后,漫不经心地说:“英国人在缅北最近有些动作,专门召集华人和一些印度人,实在是……还没平静下来,就要打战了。”他懊恼地摸了摸微秃的后脑,摇头叹气。
古谷川过了大半年的太平日子,内心也不大想听到这一类事情——他有些失去了做军人的自觉,他从来没想过要为谁卖命,他先前毫无顾虑地由参谋部转到前线去,只是为了能够请命到东南亚来。
那时候的记忆对古谷川而言十分笼统,他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只是固执地想要回到这片土地进行报复——但是他是容易看得开的人,至少他现在很清楚,自己应该留着一条命。
“现在情势不同了,我不会回到前线去,傻乎乎地去送命。”他毫不保留地轻喃了一句,“打赢了就一样留在这里,要是输了跑便是了。”
久保并没有取笑古谷川贪生怕死,“古谷,我从以前就觉得,你不是个军人,反而像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