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bywing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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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山与看守人打了招呼,就领着叶海涛走了过去——这里德看守人乃是个老残兵,扛着卡宾枪、两指间夹着烟卷,与一旁的人闲聊谈笑。
“这坑挖的很深,除非长了翅膀,要不然绝对没本事飞出来。”张远山嘿嘿地笑着,蹲下来看着下头,见只剩下寥寥数人,忽然有些失望地啊了一声,抬头问着老兵:“怎么只剩下这么点了?”
“哎,都去审了处死了,哪里有前几天那样热闹。”老兵吐出一口青烟,摆手应道。
张远山挠了挠头,啐了一口,接着随意抓了一把石头,往下面扔去。底下的几个人立马窜动起来,个个惶恐惊慌地往上头看。
张远山拍了拍手,满意地咧嘴笑。
叶海涛却没注意他,整个人跪倒地上,睁大眼往下方看去,一脸木然。张远山自娱娱乐得够了,这才转头去看他,很觉得叶海涛这神情稀奇古怪,见来了也有点时候,就要拉着他离开。
就在这时候,底下忽然惊起一个骚动。
只瞧那一个黑矮的日本兵像个猴子一样地跳窜着,两手都举起来挥着,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叫声。
张远山皱起了眉头,想找些什么扔下去,给这不安分猴子一点教训。叶海涛却及时拉住了他,嗫嚅着道:“小、小张,这……我们还是走吧。”
张远山见自己这兄弟一张脸都黄得透绿了,以为叶海涛是个软蛋,就哈哈地大笑——后来他想起了参谋长,才又克制地歪嘴,说:“嘿,你这下知道了,没什么好看的,咱赶紧走吧。”
张远山把叶海涛送回了草棚,一转眼就与他那尊敬的参谋长迎面碰上了。
张远山因为先前是个山中野民,故此格外崇敬林庄文这样有脑子、模样看去聪明厉害的人物。他赶紧凑了上去,张嘴就吧啦地说一堆话——他这不就是盼着和林庄文这样的上等人多待一块儿,好沾点灵气么。
林庄文是很乐意让人崇拜的,应付起来也是轻而易举,面不改色地说几句漂亮的话,马上就把张远山哄得飘飘然起来——简直就要飞到天上去了!
张远山因为很愿意和林庄文分享有关于自己的一切事情,便把今天下午的事情也一并说出来。
林庄文听了他那些话,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三两句把张远山给打发了,直直往叶海涛蜗居的草棚走去。
“阿海。”林庄文掀起帘子唤了一声。叶海涛也紧张地抬头去看——他脸上戚戚然的,手里拿着小刀削着木片。
林庄文去与叶海涛面对面坐下来,瞅见叶海涛在那木片上雕出花纹来,道:“阿海,你这拿手活儿一点也没退步。”
林庄文微笑地凑近了他,细细地看那木片,叶海涛忽然说道——
“大哥……”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轻轻地晃了晃手里的小刀,“这不太好使了,能……再给我找一把么?”
林庄文静静地看着他,叶海涛沉默地垂下了脑袋。
两人沉寂了片刻之后,林庄文脸上笑容不变,点头轻声应道:“好,我让小张明天换一把给你。”
第三十八回
囚徒
夜凉如浸,漫漫黑云掩住了月华。
老兵蹲坐在一角,两手还搭在枪柄上,昏昏欲睡地点着脑袋。朦朦黑暗之中,老兵忽然听见了什么声响,他暗咒一声扛着枪摇摇晃晃站起来,挠着痒走到了坑洞旁边往下去看,晃着头骂骂咧咧:“你妈的鬼子,大半夜的别……唔!”
一根绳子由后头勒了过来,紧缠住老兵的脖子,他嘎嘎地叫了几声,白眼一翻,就断了气。
来人颤颤地喘息着,发抖地将那老兵拖到了旁边去,接着连滚带爬地踉跄扑到洞口那里,急急地把刀子从衣服里掏出来,用力地割着上头的铁丝网。
下头的几个日本兵因为受了幸,歪倒着横卧毫无反应,只有那边角缩着的一个人影狐疑地抬起头来。
重重黑云慢慢地拨开,藤野平渐渐地看清了那人影,愣愣地张着嘴差点又要蹦跳起来。
叶海涛及时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指示,他奋力地割着网,时不时抬眼去看看旁侧,充血的双眼写满了惊惧。藤野平鬼鬼祟祟地挪到了那一处,满怀希冀地看着上头,待叶海涛总算割开了一个狗洞般大的窟窿来,把坑洞旁固定的一捆粗绳放了下去。
藤野平没想到自己真能死里逃生,感动得简直要放声大哭了。他手忙脚乱地拉着那条绳子,犹如猴子一般地爬了上来。
叶海涛浑身汗津津的,两眼盯着藤野平,待他爬到了近洞口的时候,连忙伸出双手再去拉他一把。藤野平在坑里待了十几日,如今重见天日了,激动地喘喘趴在地上直接要对叶海涛磕头了。
叶海涛赶紧去拉起了他,由喉头挤出一句话:“我们快、快走……!快、快找我哥!!”
藤野平听不大懂汉语,不过黑猴子这会儿脑子也灵光起来,内心猜得八九不离十,频频点着头去与叶海涛搀扶着,双双要往前头的山林钻去。
然而,他们这个逃亡大计还未来得及全然实施,后方就响起了枪声来。
仅有一声,藤野平携着叶海涛两人踉跄地伏倒在地。叶海涛下意识地急急回头去看——若是不看还好,这一瞧他真是连逃跑的勇气都没了。
枪口还冒着烟气,林庄文沉默地看着前方,神色平静得几乎染上了一点恐怖的色彩。
叶海涛由着藤野平的搀扶,颤颤地从泥地上爬起来了。林庄文紧紧地抿着唇,拿着枪逼近一步。
叶海涛带着惶恐和林庄文对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后,嗫嚅地唤道:“大、大哥……”
林庄文脸上瞧不出一丝变化,一开口还是那以往的语气:“阿海。”他仿佛是在克制着什么情绪,一手攥紧了拳头,最后神情僵硬地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阿海,你过来大哥这里。”
叶海涛怔怔地看着他,瑟瑟发抖着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愧疚所致,却也只是瞅着前方动也不动。倒是藤野平急得厉害,暗暗地去摇晃叶海涛的手臂,两眼盯着那对着自己的枪口,不敢挪动半分。
“阿海……”林庄文的叹息飘渺而悠远,他轻轻地道:“……你不听林大哥的话了么?”
叶海涛忽然一颤,魔魔怔怔地抬起头来。
林庄文将目光转向了藤野平,语气更加地柔软,打商量般地道:“阿海,大哥知道你是一时糊涂。你过来认个错,大哥不会怪你。”
叶海涛与他相望片刻,又转头去看了看藤野平。一阵寂静之后,叶海涛猛地去把藤野平给推开来。藤野平倒退了几步坐倒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叶海涛艰难拐步走向了前头。他“嘎啊”地发出破碎的声音,着急地向扑上去把叶海涛给拉回来。
他踌躇片刻,眼睁睁地看着叶海涛往林庄文那里走去了,心一狠要赶紧扭头逃跑。
砰——!
一声枪声再次地横贯夜空。
藤野平犹如惊弓之鸟般地蹲下来,震惊地回头去看,却见叶海涛不知何时扑向了林庄文,两个人纠缠在一块儿——林庄文挣扎着要把枪给举起来,叶海涛像只疯狗一样地拽紧了他的手。
藤野平愣愣地看了几秒,接下来便赶紧从地上蹦起来,头也不回地就往林子里头飞奔而去了。
林庄文见那小日本溜了,恨得两眼都发直了,寻着了空隙狠狠地给叶海涛一个肘击,爬起来拽着叶海涛,扬起手来用了十足的力气,往他脸上狠狠地去掴了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把叶海涛打到地上去了,噗哧地咳了一声,颤动了一下,鼻血就跟着流了下来。
林庄文这会儿是气得把自己紧绷的神经截断了,他眼看着那黑猴子隐在山野丛林之中不见人影,满腔的火气顿时凌驾了理智,双眼冒火地看着叶海涛,竟是直接地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叶海涛并没有还击,只是两手颤颤地抱着头,任他的大哥把他往死里教训一番。
林庄文素来是冷静自持的,以往就是再愤怒也绝对不会上演全武行——尤其是在外头。然而,他自小是受了他那暴躁的书记官父亲熏陶的,天天都要让他父亲抡耳光,稍不顺心就要讨一顿好打,漫漫人生里没有几分的自由与快乐可言。
林庄文受了他父亲的教育,虽也安然地成才成人,心理却难免有些不大对劲。不过林庄文做人比他的父亲还成功,能把自己一切的坏粉饰得毫无破绽。然而,他常年来的自制和忍耐,终于在今晚——因为叶海涛的背叛,而脱离了控制。
林庄文把叶海涛打得鼻青脸肿了,后来听见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心想这会儿真是把人给引过来了——当下,他气喘吁吁地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叶海涛,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的情绪,把地上的枪掖回了裤兜里,直接去把叶海涛给捞起来,抄着原来的小路,鬼使神差地走了回去。
林庄文把叶海涛运回了草棚里,自己也是一身泥灰,满头大汗。他这一路吹了冷风,把脑子吹得有些清醒了,然后无故地就觉得有些恐慌——
他刚才……就像是爸爸上身了一样。
很少有什么能把林庄文吓得方寸大乱的,更何况是这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故此,他很快地就从纷乱的情绪之中平静了下来,扭过头去沉默地盯着床板上昏迷的叶海涛。
林庄文一直以来,是很爱这个小弟的。
确实是爱——那种爱,包含了太多的情感,灌注了林庄文心灵里所有光明正大的一面。打从十几年前,叶海涛孤身一人之后,林庄文认为自己几乎是把这个少年给占据了,完完全全地把他指导成自己称心的模样。
而叶海涛就如同他的意愿一般成长,光明磊落,眼里容不得一点污秽,脑筋硬得犹如一颗顽石。
林庄文自认很爱对方——甚至能忍痛,让自己的亲妹嫁给叶海涛,一手去操办他们的婚事。尽管,他这样做的意图,不过是要让叶海涛与自己的关系更加地牢固起来,直到坚不可摧的地步。
但是,这一切,随着一场无妄之灾,全都产生了变化。
他喜爱着叶海涛,常年来一直克制着、避免着这份感情进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不过事到如今,林庄文不由得要做一番深思了。
林庄文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与怀疑,而这一切的不安的情绪归结起来,就只剩下了痛楚。他随意地抹了自己的脸,深感挫败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叶海涛让他打得狠了,鼻青脸肿不说,只看那短发蓬松,胡子勉强刮得干净,可浑身透着一股腥气——单看就像个野人兽类,哪里还有过去那样俊气的面目。林庄文真是痛心疾首了,他思考着叶海涛这样的改变,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
末了,他伸手去摸叶海涛的短发,待到内心觉出了不忍,才站起来去外头把急救箱找来。
◎ ◎ ◎
相比父亲林荣盛的狠劲,林庄文那一顿暴打还算是和蔼的了。
他原先还觉得有些不安,后来又觉着这事情自己乃是握住了道理,并不值得内疚——叶海涛做出那种事来,若是让军里其他长官知道了,那可是要当汉奸来处置的。
林庄文亲自给叶海涛擦药了,干坐着等他悠悠转醒。叶海涛睁开眼侧头看着他,也没说出一字半句道歉的话来,只慢慢地把头给扭开了。
林庄文原本决定好好地去与这小弟做一番温和的沟通,瞧他这模样又心生怨怒,不免沉着脸,缓缓道:“阿海,你知道你干了什么?”
林庄文有意要去斥责对方,然而叶海涛已经与过去大大的不同了,他似乎已经对这一切无动于衷。林庄文说了没两句话,深深吸了口气后,坐到床缘去,一改严厉的语气道:“阿海……你是不是怪大哥?”
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轻轻地去握住叶海涛的手:“你是不是责怪大哥……把、把你和四妹抛下了,让你这段时候,吃了这么多的苦?”
林庄文这话说得赤诚,叶海涛就算是铁打的心肠,也要忍不住回过头去,愣愣地摇头应道:“……没有。”
他从来都没怪过他这个大哥,甚至还觉着自己辜负了对方,没这个颜面去面对他。
“阿海,这些事情我一时半刻也不能解释清楚。等时局安定了,我再与你说也不迟。”林庄文把口气软了下来,“大哥这样打你,确实是大哥不对。但是,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叶海涛怔怔地瞅着他的大舅子,两手揪紧了毯子,忽然挣扎着从床板上滑下来,两膝直直地跪在地上。
这会儿换林庄文愣住了,足有几秒之后,他才回过神来要去把叶海涛由地上带起来。
叶海涛倒是早他一步开口了。
“大哥……”他扯着暗哑的嗓子,“我不配做你兄弟了,不配叫你大哥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