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bywing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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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分别十几年,古谷川在他面前倒是没多大的变化。
眼前这个人,仪表堂堂、身姿英伟,高高在上——更甚的是,如今的他,还是日本皇军的爪牙,侵略南洋杀他同胞的鬼子古谷中将!
古谷川想来是收到了叶海涛透着愤怒和怨恨的眼神,他看见前方的人扭曲的面孔,嘴角悠悠地扬了起来。
有精神是好,不过总要吃点东西。
他像是面对一个任性的孩童,面露无奈,轻声地说:“阿海,乖,别闹脾气了,吃点东西。”
叶海涛突然暴怒起来,他砰地狠狠拍击了桌面,而桌上的食物受到了波及,全数翻倒在地了,碗碟碎裂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悲鸣。
叶海涛如此愤怒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恨极了古谷川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绕是从前,他还可以忍下,但是现在,古谷川的态度只会让他更加地愤恨——
日本鬼子杀害了他们这么多的同胞,欠下了无数血债无以偿还,他们之间隔着这么大的一个民族仇恨啊!
古谷川看了看叶海涛,好半晌,他看似漫不经心地位置上站了起来,用手背掸了掸身上无形的灰尘,然后挪步到窗边。
在一阵寂静之后,古谷川抬着头,看着窗外说:“你错了。”
他说:“这些食物,并不是日本人的。”
那轻得似是要随风而逝的话语,一字不漏地传入叶海涛的耳里。
叶海涛顿了顿,而古谷川回过头来,他直挺挺地站在远处。
“阿海,这些米粒、蔬果,都是你的同胞们为了表示对大日本帝国的效忠所贡献的。”
他语气平伏地陈述着,仿若一切是如此地理所当然。
古谷川渐渐地笑了起来,慢慢地走到床边,他的目光在叶海涛身上下游移,锐利得像是要将眼前这个人刺穿一样。然后,军靴踩在了散落在地板的饭菜,古谷川偏着头,侧过眼去,无视叶海涛的神情,平静地开口说——
“阿海,我劝你还是不要浪费了。”
说完,古谷川走回原来的位置戴上军帽,高昂着头直直地走了出去。
叶海涛呆坐在原处,他慢慢地抬头,看着窗外。
外头升起的,是日本军国的旗帜,在空中慢慢悠扬。
久久,一直到天全黑了下来。
叶海涛抿了抿干裂的唇瓣,他颤颤地挪动发麻的身躯,抓住了床板的边缘,将毫无知觉的左脚费力地移了下去,最终因为重心不稳而从床上直接跌落在地。
然而,他忽略身上的疼痛,用手撑在地面,艰难地支起上半身,慢慢地爬向方才饭菜洒落的地方。
叶海涛无神地看着,那原来圆白的米粒被踩碾得糊烂,瘦枯的菜根泛着黑,沾了土灰,爬满了蚂蚁。
叶海涛慢慢地抬手,抓了一把。
张开嘴,放入口中。
他缓慢地嚼了嚼,米饭的味道充满了整个口腔,那种香甜的滋味让叶海涛红了双眼。
他接着,又抓了一把,张嘴吞下。
一遍又一遍,急切地,一直到饭菜塞满了嘴。
这一些米粮,都是被日本兵残忍搜刮来的,那上面,沾了千万人的鲜血。
叶海涛呛着了,他咳得伏在地上,然后又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到最后,他蜷缩着身体,麻木地看着前方。
视线逐渐模糊了,而他的脑海里渐渐地,浮现出了,过去的,那一段岁月。
◎ ◎ ◎
那是二十年代的新加坡。
叶海涛正在两手抓着大勺子,舀着锅里的粥,热蒸汽熏得他满脸通红,眼看那额上的汗就要滴到锅里去了,苏芝华收了碗走了过来,她拿下汗巾弯腰为儿子擦了擦汗。
十岁的叶海涛扬起了头,他对着母亲大大地展露一个笑靥。
叶海涛的脸型和父亲几乎如出一辙,容长脸,五官倒是承袭了母亲苏芝华,浓眉大眼,小挺的鼻子,虽然面色蜡黄身材瘦小,却还算是个清秀的孩子,尤其他笑起来的时候,右脸颊就会露出浅浅的酒窝。
苏芝华擦着儿子的脸,渐渐地神游起来,她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茫然地轻声道:“阿海,你不能去上学了,怨不怨妈妈?”
叶海涛顿了顿,但是他很快地摇头了,不在意地注意火候,说:“妈妈,班上的孩子年纪比我还小,他们都看不起我,我不去上学了。”
苏芝华闻言,她压下了喉头的苦涩,揉了揉儿子剃得光溜溜的脑袋,状似无意转过身去忙碌,扔下了一句:“阿海,一会儿葱少放一点,涨了五毛钱了。”
“哦。”
叶海涛深深地明白,在他们家,就算是一分钱,也得省起来。
近来,苏芝华脸上的笑容明显地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淡淡的阴霾。
苏芝华不向任何人提起,叶海涛心里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为,那个教书先生走了。叶海涛还记得两个月前的晚上,苏芝华和那个男人大吵了一架,那一段时间苏芝华常常呕吐、晕眩,还莫名其妙地喜欢吃酸的东西。
叶海涛觉得很奇怪,他怕妈妈病了,所以越发留意起来,晚上非要悄悄地等母亲入睡了,才安心地闭上眼。故此,那一天晚上,叶海涛发现半夜的时候,母亲从床上起来了。然而,他没敢跟上去,因为妈妈没有干呕的迹象,所以叶海涛认为,妈妈是要去先生的房间里做那种事情了。
叶海涛拉过棉被蒙紧了头,他吸了吸鼻子,虽然已经接受了母亲有另一个男人的事实,他的心里却还是避免不了难过。
“你说什么!”
而在这时候,叶海涛被一阵尖锐的叫声给惊起了。他吓得从床上跌了下来,紧接着就听到那接连的尖叫声。
是妈妈的的声音!
叶海涛从地上快速地爬了起来,冲到了外头,一路奔向教书先生的房间。只不过,当他跑到厨房的时候,却和母亲苏芝华撞上了。叶海涛被撞倒在地上,苏芝华也同样的翻倒在地,只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紧张兮兮地把儿子扶起来,而是直接跪伏在地,嚎啕大哭。
叶海涛被吓懵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
苏芝华旁若无人地嚎哭着,她忍不住了,她实在是太命苦了!她披散着头发,柔弱的双手无力地拍打着地板,到最后上前将儿子紧紧地抱住,仿佛那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叶海涛看见母亲流泪,他茫然地抱紧了她,目光看着后方那站在走廊上望着他们母子的教书先生。
先生摘下了眼镜,揉着眼,叹了一声气。
那是叶海涛最后一次看到教书先生。
隔天,先生就搬走了,钥匙就挂在门把上,还放了一笔钱,和一个像是药包的东西。
叶海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开口问妈妈。
他只知道在先生走后不久,叶海涛从学堂回来,他原来经过楼下没见到粥摊,心里便觉着很是怪异,没想到一打开房门,母亲苏芝华就卧倒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最可怕的还是那花色床褥上的一大滩红色血渍。
叶海涛害怕了,妈妈流了这么多血,是不是快死了?!
就在叶海涛就要奔出门去找救兵的时候,床上的苏芝华睁开眼了,她弱弱地叫着“阿海”,边向儿子招手。
“妈!”叶海涛哭叫一声,赶紧跑了上去,抱住母亲的双肩。
苏芝华伤心坏了,以至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深深地认为,自己的命运,实在是太苦了。
苏芝华哽咽着,她不断地唤着儿子,企图透过这样,让自己的心再度坚强起来。她想紧紧搂住儿子,然而,她却有心无力。
因为,她在今天,亲手杀死里自己的另一个孩子。
◎ ◎ ◎
“阿海、阿海。”
叶海涛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的一包白糖,连忙抬手接过,问:“……多少钱?”
“一块三毛。”杂货店的老板冲着叶海涛笑了笑,叶海涛“哦”了一声,他抿着唇,从口袋里将母亲给的钱取了出来,口中念念有词,待将一分一毛仔仔细细地算好了,叶海涛才郑重地将钱交给了老板。
“阿海啊——”叶海涛走了几步又被叫了回去,他好奇地回望,只见那老板走了出来,满是慈爱地从糖罐里抓出几颗糖果,交到叶海涛瘦巴巴的掌心中。
“乖孩子,给你吃的,是英国糖果。”
叶海涛看着那包装精美颜色缤纷的糖果,几乎是要心花怒放了。只是,他很快地就摇头拒绝了——虽然母亲苏芝华并没教过他什么,叶海涛那股奇高的自尊心仿佛是与生俱来一样。他不顾老板的坚持,快速地把糖果搁在桌上,转头便走开了。
“阿海、阿海——”老板在后头唤了几声,这时候,老板娘从后方走了上来,狠狠地捏了自己男人的耳朵。
“死鬼,你又要给那个小子什么了?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看上他妈了!”
“妈的妳这婆娘又在胡说什么……”
叶海涛越跑越快,跑得汗水淋漓,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他停在一个小巷口边,抬起衣袖擦汗。这时候,有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们,踩着脚踏车,从叶海涛面前呼咻而过。叶海涛淡淡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揪着裤子,慢慢地走回了粥摊。
因为先生离开了,他们没有钱,所以不能上学了。
叶海涛走到爪哇路中巷的时候,他远远便瞧见了在自家的小摊子面前,停了一辆车子。
确实是车子,还是一辆崭新的、颇为气派的黑色福特汽车。
叶海涛好奇地快步走了过去,在经过街坊的时候,只听周遭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你看看,那个骚 货这么快又勾搭上人了。”
“那狐狸精简直太有本事了,前些日子那个学院教师走了,转眼又来了个大老板。”
“我听说,那个教师实际上在国外有个白人老婆的,正正经经的,一定是被这个骚 货勾搭了去,现在好了,走了一假红毛仔,来了一个日本大老板。”
“我听我家那个死鬼说,这个大老板在密骆驼街有好几家店啊……”
叶海涛走回粥摊的的时候,他瞧见了母亲苏芝华正坐在摊子旁边的小桌案前,旁边那一位是个身型颇为魁梧的男子,身上和红毛人一样穿着摩登的西装,四方脸、五官有些粗野——
叶海涛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那一天差点把他撞倒的车子里的人。
“阿海。”
苏芝华瞧见了儿子,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叶海涛看着母亲春风满面,仿佛又年轻了许多。
“古谷先生,这个就是我儿子,你可以叫他阿海。”苏芝华推着儿子,向眼前的男人介绍道。
古谷先生往前凑近,很是认真地看了看叶海涛,大笑一声,手掌有力地拍了拍叶海涛光溜溜的脑袋,觉着眼前这个瘦得像小萝卜干的孩子生得很是有趣。
叶海涛心中有着些微嫌恶地偏了偏头,然而,苏芝华却暗暗在他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脸上不断地对那个古谷先生陪笑。
而叶海涛看着母亲和眼前这个日本大老板之间暧昧氛围,他的心一点一滴、慢慢地,沉了下去。
第六回
囚徒
那一次,是叶海涛第一次坐进那名叫“汽车”的小箱子里。
他身上穿着一套褐色的小西装,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叶海涛的身板瘦小了些,两层衣服套在身上,他觉得又重又沉,而且极是闷热。而且,母亲苏芝华在替他换上这套衣服的时候,再三嘱咐了他,绝对不能弄脏弄皱了,一定要端端正正的,像个有教养的孩子。
此刻,苏芝华同样坐进了车内,她身上穿了一件紫晶色的崭新旗袍,下身露出了大半细白大腿,也不嫌热地披挂了一件雪白狐裘,脸上施了脂粉,还喷了点高级香水,整个人显得高贵艳丽,丝毫瞧不见一点当初在街边卖粥的凄清模样。
“阿海,妈妈漂不漂亮?”苏芝华打开镜子,仔仔细细地对镜照了照,而叶海涛当时还正在抬头环顾车厢内的一切,那对小小的叶海涛而言,是如此地新鲜啊。
苏芝华见儿子没回答自己,她抬头一看,好笑地伸手戳了戳儿子瘦巴巴的小脸。
叶海涛“哎呦”一声,苏芝华掩嘴娇笑起来,那银铃般的笑声,足以让男人都酥了骨。
“阿海,妈妈刚刚问你,妈妈穿这样漂不漂亮,打扮的好看么?”苏芝华和叶海涛此下这一身行当,自然是古谷峰一给她置办的。这一位古谷老板,可真是个富有的日本商人,在密骆驼街上有好几个绸缎成衣铺子,据说在印度也有还有好几个棉花厂。
苏芝华简直难以置信,这辈子居然还能遇到一个条件如此好的男人。而这一日,她是要和叶海涛一起到人家家里吃个饭,嘴上是这般说,苏芝华看着车窗外往后退的老街道,心一横,喃道——这辈子,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了。
然而,叶海涛并没怎么注意这些,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妈妈涂得艳红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