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太记得具体经过了,只记得等我清醒过来时,金鳞刀插在师父胸口上,索魂丝握在我的手里……我好像说了很多话,但那些话又好像不是出自我的口,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意识——我要杀了他,我要下山,从小道士那里打听到的那条索道上……」
某个坐落在高级住宅区附近的酒吧里,靠近角落的沙发上面对面坐着两个人,说话的是个穿白色休闲装的男人,头微侧着,在墙壁上映出一道漂亮的剪影,中间圆桌上放了两杯酒,一杯还是满的,另一杯被他拿了过去,却没有喝,只是把玩似的转着酒杯,像是在考虑下面要讲述的内容,灯光昏暗而暧昧,男人半边身子刚好隐在阴影中,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然后,师父就掉下去了,我很难过,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去救他,而是转去索道上,藉索道下了山,也许是追云峰上的经历太诡异,我下山时的记忆一直是模模糊糊的,后来,我回了老家,天师门人也没有来找我,时间一长,我就把这段经历淡忘了,只记得,师父是捉妖时受伤过世的,我把他的骨骸安葬在老家,跟我的铁罐子葬在一起……」
话声断了,短暂沉默后,他感到手掌传来暖意,是另一个人传达给他的体温,坐在对面的男人握住他的手,像是为了平复他动摇的心绪,那只手握得很有力,男人说:「别想太多,张玄,也许事情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温和嗓音,带着男人惯有的稳重,张玄眼帘抬起,眼瞳在酒吧昏暗灯光下折射出深邃的墨蓝色,却不说话,只是默默盯着他看。
于是聂行风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笑,「既然师父算到他有这一劫,那死亡也许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劫,但我对我所看到的一切保持中立,那只是个魇梦,是有人故意造出来迷惑我们的,我不相信是你动的手,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下面的话聂行风没说——就算是张玄动的手,他也一定是有苦衷的,他比张玄更了解他自己,张玄是很无情,但对他重要的人,他也会舍了命的去维护,有关这一点,聂行风从来没怀疑过。
张玄笑了,很浅淡的笑,却让聂行风一直绷紧的神经松缓下来,拿过他手里的酒杯,提议:「这里太吵,我们回家吧?」
张玄还是笑吟吟地看他,有些捉摸不定的笑,衬上那双墨蓝眼瞳,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多了几分邪恶的味道,聂行风却像是没看到,仰头将他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我去下洗手间。」
对聂行风的反应感到有些无趣,张玄起身去了洗手间,房门沉重,随着关上,遮断了外面的噪音,空间一下子静了下来,反而让人感到不适应,张玄低头,将流水泼到自己脸上,有些水珠溅到前面镜子上,水滴连成一线,顺着玻璃轻轻滑下,他手上的尾戒随着他的动作被晃亮了,双蛇蠕动了一下,发出怪异的鸣声,但很快就掩盖在了弥漫的水气下。
张玄被那声诡异呼唤惊动了,停止泼水,抬起头,随手从旁边抽了张纸巾,看着镜子将脸上的水渍擦掉,镜面上水纹蜿蜒,像是将映在镜子里的脸孔划开了许多伤痕,丑陋而阴鸷,擎起的左手上尾戒明亮,但由于怪异的双蛇盘纹,它的明亮实际上带了更多的邪恶之气。
像是被尾戒的邪气蛊惑了,张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浮出笑容,轻声说:「我不可能相信我自己啊,董事长,因为那不是魇梦,是真相,是我动的手……」
他刚才撒谎了,那天的经历他记得很清楚,他没有难过,相反的,他很开心,为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上了索道,一路走下去,没有回头,被冰雪覆盖的铁索,紧紧握在他的手里,他反复跟自己说——我要忘记追云峰上发生的一切,师父死了,从今以后,这世上再没有张三,没有张珽之,我是张玄,是天师门下第七十二代传人。
镜面上的水气渐渐散了,微笑映在镜上,深邃难辨,尾戒上黑银两道阴气紧紧缠绕在一起,从张玄的指根侵入他的体内,这次他像是感觉到了,抬起手,好玩似的转了转尾戒,眼瞳跟尾戒上的蛇目对上,蛇目阴光隐现,没入张玄的蓝瞳里,他眼眸更冷,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容敛下,走了出去。
打开洗手间的门同时,外面的音乐声猛地窜入了张玄的耳朵里,这其实是间幽静的酒吧,音乐声并没有很吵,但此刻在他听来,却充满了排斥和反感,往回走着,乐曲声在无形中跟心跳吻合到了一起,周围静下来,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怦通怦通怦通怦通……
清晰而又很有节奏的声响,从心房传入耳膜,一下一下,像是对他理智的挑衅,身上传来疼痛,像是心跳得太厉害,牵连了半个多月前的剑伤,他轻轻按了下心口,感觉疼痛除了让他难过外,还激起了他的怒火,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压制着心底的烦躁走向座位。
可是接下来映入眼中的景象激发了他的不快,他看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陌生男人,正很熟络地跟聂行风搭话,聂行风帮他斟酒,微笑的表情,就好像两人认识很久了一样。
当看到男人的手很放肆地搭到聂行风的肩上时,张玄的眸光沉了下来,顺手从吧台上抄起一瓶洋酒,手握住瓶颈,很冷静地走了过去。
周围气氛欢腾,没人注意到张玄的怪异行为,连聂行风也没发现,见他回来,正要帮他做介绍,就看到他扬起手,酒瓶在空中飞快划过一道弧线,向男人的后脑重重砸去。
聂行风坐在对面,看到张玄动手,却来不及阻拦,眼看着酒瓶即将砸下,从旁边突然冲出一个黑衣人,拦住张玄的手臂,顺着他的力道向一边推去,砰的一声,酒瓶砸在了旁边的桌上,酒水碎片四溅,响亮的声音让周围顿时静了下来,差点被砸到的男人更是目瞪口呆,坐在那里动都忘了动。
张玄手里只剩下破碎的瓶颈,没得手,他更恼怒,蓝眸掠过男人的脖颈,似乎打算在下一刻把碎瓶直接刺进他颈上的大动脉,这时男人终于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跑到了角落里,聂行风也没给张玄再次动手的机会,抢上前,低声喝道:「给我!」
张玄不说话,他没再动手,但也没把瓶子给聂行风,蓝眸恨恨地瞪他,像是在说,他居然为了个外人斥骂自己,感觉到张玄身上围绕的杀意,聂行风吃惊之下更多的是担忧,握住他握瓶子的手,语气转为柔和,说:「给我,好不好?」
或许是温和话声起到了作用,这次张玄没再坚持,手伸开,碎瓶颈落到了地上,那个及时拦住他的黑衣男人吩咐服务生过来打扫,又对周围的客人们微笑说:「没事没事,都是误会。」
聂行风听他的口气,应该是这里的老板,急忙道了歉,又对还缩在角落里惊魂未定的男人说:「对不起,我朋友醉了,我们下次再聊。」
男人还没回答,冷冰冰的声音先响起,张玄说:「没有下次!」D_A
聂行风看看张玄的脸色,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男人也在对面拚命点头,以表示他万分赞同张玄的决定,张玄脸色缓和下来,转身走出去,周围的客人被他的冰冷气场镇住,笑语声随着他的经过齐刷刷地停下,他没介意,大踏步走出酒吧。
聂行风紧跟在张玄身后,走到门口时,见酒吧老板也跟了出来,他更觉抱歉,这家酒吧开业没多久,客人还不是很多,出了这种事,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他今后的生意,刚才还看到老板让服务生给每桌客人免费提供酒水,算是压惊赔罪,而这些都是他们造成的,聂行风说:「给你造成麻烦,真是对不起,一切损失请让我来负责赔偿。」
老板没在意,低声笑道:「我觉得抱歉这两个字,说一次就够了。」
男人个头很高,黑色衬衫束在腰带里,让他的身材显得修长挺拔,轻笑给他的磁性嗓音点缀出一种特有的魅力,岁数看上去不是很大,但从他老练的应对态度中可以看出他做这行很久了,笑得虽然世故,却不令人反感,反而能感受到他的诚意,于是聂行风从善如流,说:「谢谢。」
这声谢是出于真心的,刚才如果不是男人及时拦住,张玄打到人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这声谢我收下,」男人伸出手,自报家门:「我叫初九,初来乍到,今后还请多关照。」
聂行风跟男人握了手,说:「聂行风。」
「dream empire,」男人笑着指指头顶上深蓝色的霓虹招牌,「在这个梦想国度里,一切都随意,一切皆有可能,所以聂先生就不要多介意了,今后有时间,请随时来我的国度作客。」
聂行风顺着他指的方向往上看了一眼,dream的字刻得有点小,所以之前他们经过时只看到了empire的字样,酒吧名字很奇特,张玄一直说想来坐坐,但他们都没注意到酒吧真正的名字是——梦想帝国。
「人可以有梦想,但不要痴人说梦。」
冷冷声音从前面传来,是先走出去的张玄,见聂行风没有跟来,他停住脚步转过身,看到两人相握的手,蓝眸毫无掩饰地闪出阴鸷。
初九立刻把手松开了,两手举过头顶,以表示自己对聂行风毫无意思,对上聂行风无奈的目光,他微笑说:「我可不想被你的情人用酒瓶砸脑袋,那一定很痛。」
善意的玩笑,却让聂行风有些尴尬,跟初九道了别,匆匆来到张玄身边。
张玄双手插在口袋里,等他走近,转身继续向前走,聂行风跟他并行,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聂行风说:「那个男人是我大学同学,他因为工作关系刚从国外回来,刚好遇到,就聊了几句。」
张玄没回应,又走了一段路,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聂行风,大声说:「你不需要跟我解释!你生气我乱发脾气,动手打人,就直接说出来,你在这里忍什么!?」
「我没有忍,」面对张玄突如其来的怒气,聂行风很平静地说:「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我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误会。」
「根本没有误会,我知道你们没关系,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想打人而已,甚至杀了他都无所谓!」
不知是不是被愤怒影响到了,身上的旧伤又传来疼痛,张玄向前微微弯起身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只觉得心里像是压了把怒火,不发泄出来就会很难受,至于发泄怒火会不会伤害到身边的人,他已经不想管了,甚至,他期待伤害到别人,当看到聂行风隐忍担忧的表情时,他就感觉分外开心,就像当年他看着师父落崖,也很开心那样,他不想这样想,可是控制不住的,意识违背他的想法,不断朝着危险的地方滑去……
不适的感觉更重了,疼痛让怒气变得更加强烈,他昂起头,看着聂行风继续挑衅:「不错,我就是这样想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再看你的脸色,管你怎么说!」
「张玄!」
聂行风成功地被他激怒了,但很快就冷静下来,扶住他,问:「伤口又痛了吗?」
「不用你管!」
张玄甩开了聂行风扶过来的手,自己也因为用力过猛向后踉跄过去,疼痛让他忍不住加重了喘息声,但他觉得那其实不是伤口的痛,而是心在痛,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样易爆易怒,明明刚才他们还聊得很开心,是他主动约聂行风来酒吧,主动跟他讲以前的事,以维持曾有的平和,他知道,只要是他所说的,聂行风就会信,不管他说什么,聂行风都会选择相信。
但聂行风越是这样,他就越恼火,他讨厌这种被怜悯的感情,既然两人都知道不一样了,那这些精心伪装维持的呵护不是很滑稽吗?
张玄用力晃了晃头,抬头看聂行风,想讥讽过去,但在看到那对温和的眼眸后,原本肆无忌惮的情绪又不自禁地咬牙忍住,理智告诉他,有些话不可以说出来,那只会让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打我!」他说。
聂行风看着他,没动,于是张玄又大喝一声,「打啊!我知道你早想打我了!」
冷风响起,聂行风的拳头挥了过来,张玄没躲,这是他该有的惩罚,希望董事长这一拳可以打得重一些,打醒他,让他别再像吸毒者一样的疯狂……
「叭叭叭叭!」
后面突然响起喇叭声,尖锐的声响让张玄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强烈阳光穿过挡风玻璃射进车里,他晃晃脑袋,想起了那段跟聂行风吵架的不愉快经历其实是两天前发生的,他现在已经离开了聂行风,正在开往某个海滨都市的路上。
可是他竟然在开车途中睡着了,还好手握着方向盘,刹车也踩住了,没酿成车祸事故,再看后视镜,马路上一排直线停了七、八辆车——因为他在马路正中突然停车,后面的车都被迫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