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难容双绝艳——by凤歌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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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目光所向之处,秦红药就在她十步远外,坐在四名侍从高高架起的帅椅上,身后的铁骑整齐而威严的一字排开,阳光热辣辣的照耀在铁骑的亮银甲上,又毫不留情的打在萧白玉身上,让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苍白到透明,甚至能看见肌肤下血液的流淌。秦红药手指一抬,所有人便停下了脚步,她连一眼也不曾施舍给不久前一掌震飞的尸体,只半靠在帅椅上,单手撑着下巴,面无表情的端详着萧白玉。
秦红药对上她望向自己的茫然目光,那水润双眸中没有焦点,只有晶莹剔透的泪不断落下,她明明在铁骑阵中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固执的瞪大眼睛。多么我见犹怜的眼睛,多么宝贵的泪水,这么久来见她落泪的次数,算来也是屈指可数,今日倒是毫无保留的给在场所有人看了去。
太宗一言不发,身后的铁骑便也纹丝不动,只有万道目光投在萧白玉身上,或猜忌憎烦或不屑怜悯,全然不知她哪里来的勇气孤身一人面对万名铁骑,又暗自猜测太宗陛下会如何处置这位已束手就擒的中原公主,毕竟自太宗登位的这四个月来,不论是在朝政还是战事上,她所展示出完胜绝大多数男子的强悍,冷静和坚韧,足以让大金最精锐骁勇的铁骑都对她唯命是从。
必定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了,若是能在被剥削过最后一点用处后,还能留个全尸,也算是这位公主平时行善积德了。
眼看着萧白玉的双眸在强光恶劣的闪耀下迅速变得血红,秦红药却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她红唇微动,开口的语调却是直直的往下坠:“少见你这么狼狈的样子啊,白玉。”
萧白玉僵僵站着,她叫的并非是“萧掌门”或“长公主”,而是如此亲昵的唤自己的名,可是从她冷过冬日凛冽寒风的声音中又听不出一丝一毫的亲切旧情。萧白玉强压下不知所措的焦虑,朝着她的方向走去几步,脚下似是踩到了散落的兵器,这么一点杂物竟绊了她个踉跄。
“红药,我看不见你……”萧白玉虽已极力的把控自己,语气却还是泄露出她无法掩盖的颤抖。
秦红药微微挑眉,现在急着看她了么,隔了四个月后再看见了又有什么用?她便连象征性的冷笑都懒得做,佩戴着镂金护甲的左手轻轻一挥,骑兵训练有素的放下兵器,熟练地拨马回阵,场上蓦的暗淡了下来。秦红药再度扫了她一眼,才发现她脸上的惨白并非被是被光照映出,此时没有了亮白的强光,倒更显得她毫无血色。
光亮陡然褪去后双眸非但没有回复清明,被刺激太久的视线中反而出现了大团大团似黑似白的斑点,一时闪烁一时散开,萧白玉顾不上眨眼,模糊的目光捕捉到了秦红药的身影,三步并作一步的跃了过去,也不曾收力,双腿一软便撞进她的怀里,湿漉漉的脸庞亲密无间的靠在她肩上。
金兵登时一片哗然,长/枪要提不提,近乎有些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太宗身边的佩刀侍卫也是大吃一惊,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几步要去抓萧白玉的肩。秦红药忽的抬眼,越过怀中的人肩膀一眼威慑住了冲来的侍卫,侍卫不明其意,却也不敢贸然动手,只战战兢兢的问道:“太宗陛下,此人?……”
秦红药搭在扶柄上的手抬了起来,既不犹豫也不迂回,直接覆在了萧白玉的后腰上,甚至还顺着她骨立的脊椎滑动了两下,最后揽着她往上挪了挪,萧白玉顺着她的动作调成了更舒服的姿势,两人近乎慵懒的靠在帅椅上。身侧的侍卫却是一口气都不敢松,一阵阵的胆寒直窜而上,太宗动作轻柔和缓,神情虽无喜色也并无怒意,面无表情到有些阴沉的地步,但越是这样,越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压抑。
就像三月前,被邺城以一百人打破三千精兵后,太宗亲临金军大营,并非指挥冲锋,却只下了防守围城之令,偶有几场战役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伤亡从不过百。当时便有将领在私下里议论,话里话外俱是不屑,说这便是女子当权,软弱无能,不通军事,母鸡司晨,当真是辱没了大金。若只在酒足饭后说些闲话也便罢了,不料又一天的军政议会上,在太宗下令继续按兵不动后,底下的人明显喧闹了起来,有人带头拍桌而起,道若是早日便强攻而上,现早已踏平邺城,何须在这鬼地方驻扎数月。
其余几名将领接连响应,都是仗着自己手握兵权,毫无畏惧。当时太宗也是这样无动于衷的坐在上位,仿佛在看着几个跳梁小丑的闹剧,嘴角似有似无的勾起一抹笑来。她命人给几位将军斟酒,自己起身拿起一杯,亲自递给那个拍桌而起的将领。
当时的动作也是如此和缓,似是对他们低了头,那将领愣了愣,边扬起志得意满的笑来去接,可那笑连一刻都没能维持住,手刚一触到盛酒的青铜爵,脸色便极快的惨白下去,一层霜顺着手臂迅速蔓延,眨眼间一整个人已被白霜覆盖冻结。太宗终于开了口,道这杯酒敬敢你直言纳谏,勇气可嘉。
话音刚落,酒杯忽的掉落,他一整个人也刹那间四分五裂,被白霜冻结的躯体裂成几块砸落在地上,和烈酒混在一起,竟没有一滴血。周遭众人大骇之下连退几步,忍不住去看地上的残尸,只见那人双眼还圆睁着,在冰霜的覆盖下还看得见鲜红的血肉和雪白的断骨。这边还没有回过神,那边太宗又道,但大金无需不听号令的鲁莽之辈,若当真能强攻而上,你们又怎会被邺城以百人大破三千精兵。邺城粮尽援绝,只需围城三月,便可下城而兵不血刃,此人急敢着送命,孤便送他一程,众位可还有异议。
自然不敢有人再说话,接下来的一切换将移权便顺理成章,就连身边的侍卫也全都是自修罗教起跟了她数年的人手,一时兵权旁落,全都掌控在太宗一人的手中。
就连金国内趁机作乱的藩王,也被太宗以狠手镇压,上下九族一人不剩,全部斩草除根,可除了藩王一族外其余手下都捡了一条命,收缴上来的金银财宝也一分不留的放给了藩地百姓。处理这一切都没有花费太宗一日的时间,早上自兵营牵马前往,夜里明月高悬时又回到了大帐中,再挑灯批阅奏章至天明。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从未见过她合眼休息,她好像有着无穷无尽的充沛精力。
按理来说大军只需驻扎在这里,围城三月便可,本不需太宗亲自坐阵,可太宗却不曾离开军营超过一日,难道太宗真的只是因为重视这场战役才日夜守候么?
侍卫在战场上鲜有的寂静中走了神,忽听太宗下令道:“全部退下,百步之外。”侍卫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一眼,见太宗根本不曾抬眼,又极快的收回目光,应下了令,同一万铁骑一起退了下去。
耳中听到马蹄声逐渐远去,在某一个地方静止了下来,再没有那么多人嘈杂的呼吸声和烦乱的目光。萧白玉更紧的环住秦红药的细腰,方才光是看着,还道她风华依旧,现下抱住了才发现那都是宽袍大袖撑出来的虚影,衣衫架子下包裹的腰身细去三分,掌心下的身躯也是惹人心疼的单薄,这几月自己尚可掩耳盗铃躲藏起来,但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她,又饱受了怎样艰辛困苦。
秦红药的手顺着她的肩滑到她的衣襟前,摩挲了一下她咳出的血迹,手指一路滑来,并未感觉她受了严重的内伤,语气不冷不热,问她:“你武功退到这种地步了么,那么个杂碎,你也斗不过?”
即使是问句,语调也没有丝毫上扬,秦红药的口吻变了些许,之前总是带着些张扬,些挑衅,每一句的末尾都是往上挑起,自己春风满面,将敌人衬的更是面如死灰。萧白玉听得有些心酸,想来身处高位,不得不习惯沉重下来的口吻,她抬起手去拨开一直垂在秦红药脸侧的金缕,目光一眨不眨的望着她的脸,低声回道:“我只想见你。”
身躯紧密的贴在一起,却不见多少柔软,大多都是骨骼硬硬的硌在一起,其实不太舒服,但两人都没有再动。秦红药垂眸看她,幽深的瞳孔中倒映出她有些脏乱的面庞,她本不该如此,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这种地方,在错误的时候,错误的地点,一头扑到自己怀里。但心中那份不可言说的殷切期盼在过去的数月中一夜一夜的消磨去了,如同一颗扎根在沙漠耗尽了养分水气的仙人掌,再怎么坚强都逃不过干涸枯死的下场。
“我们几日未见了?”秦红药直直的注视着她的双眼,似是想拨开她眼中无用的柔情看到那之后所掩藏的东西。
她问的突然,但萧白玉也回答的毫不迟疑:“一百四十五日,”她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秦红药,只用余光瞟了眼天色,苍白的唇补了一句:“又八个时辰。”
秦红药似是笑了一下,只是嘴角旁淡淡的纹路转瞬即逝,她眉尖一点点压了下来,最后一分假装的疏离褪下,终于露出经过一百四十五个日夜打磨后的,带着血腥气味的冰冷道:“你的确需要记清楚,再过十五日,不就会有人带着你们的希望敢来救援么?”
萧白玉眉头一皱,并非惊讶于她的无所不知,只是下意识便想,红药既已知晓,却依然不战不退,到底是在作何打算,追根究底的,还是在担心到底是否有危险。但她紧蹙的双眉落在秦红药眼中就犹如在炎炎夏日里忽然卷地而起的沙尘暴,令人万分厌恶,纵使一张嘴就会吃进满口粗粒的尘沙也不得不去呼吸,满身满心都覆上了细密肮脏的烟灰。
秦红药搭在她肩上的手缓缓用力,食指上尖细修长的护甲刺破了她的衣衫,触到了她的皮肉,那护甲套是用极上好的金玉打造,即使被烈日烘烤了如此之久,依旧冰冰凉凉。萧白玉微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肩上阵阵寒意还是因为秦红药一字一句诉出的罪状。
“你说想见我,这一百四十五个日子里你做了什么,听闻九华派不仅大开粮仓接济难民,还扫清匪寇荡除贼人,白玉当真是为国为民。”秦红药想起五日前接到的线报,上面写着凌崇正率着火/炮人马日夜加鞭赶来邺城等事,只是比起最后一行字,再没什么事都留住她的目光:九华派掌门自与凌崇密谈三日后出山,奔赴邺城。
秦红药盯着小小的纸条看了许久,久到点燃的蜡烛已挤满了一缸烛泪,她才拿起这封线报靠上火苗,火舌极快的席卷了纸张,字迹迅速化作漆黑的灰烬。灼烫的火舌忽的舔上她的手指,她手一抖,纸片从指间落下,只残存了小小一块,正是被她食指紧捏住的地方。
食指上被烫出肉眼可见的燎泡,秦红药却浑然不觉,她低头看着纸片的残块立了半晌,一开始嘴角只是轻微的有些抖动,随后牵动了眼眉,最后竟忍不住浑身都有些战栗,似是用力过猛后再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般,她猛地一拳重重砸在桌上,刹那间实木的桌台同残留了九华山掌门最后五个字的纸片一起碎成了粉末,卷起的狂风刮得整个大帐都猎猎作响,东倒西歪,发出苦不堪言的吱呀声。
她给了萧白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做出不要后悔的选择,而这便是她交回来的答复。
萧白玉不曾顾虑被她扣住的肩头,即使随着她慢慢发力整个左肩都已麻木,她更在乎秦红药眼中无情的锋利,那不是在盟主大会上装出的冷漠,而是真正致人死地的敌意。但她无法去辩解,只能用右手更紧的拥住她,盼真心能贴近她:“红药,带我走。”
秦红药溢出一声笑,她嘴角分明是挑起的,却觉得满场的风沙都灌入喉中,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被粗粒的砂石摩擦过一遍喉口:“白玉啊,我当真没看出来,你还会如此的工于心计,苦肉计见效了便来美人计么,同我回去好好监视我么,免得我对邺城,对凌崇下毒手?还有什么,邺城应是彻底断粮了罢,再盗走大金的粮草,好让他们再撑几日?”
萧白玉如遭雷击,她僵着身子直起腰来,全然不顾左肩上的尖利又刺深了几分,她像木桩一样牢牢钉在那里,默不作声的凝视着秦红药,想从她脸上看出对于这番羞辱的半分后悔,可她唇角上扬眉尖低压,全然是一副身心戒备的模样,她终于是将把整个江湖搅得血流成河的心机与狠心来对付自己了。
萧白玉眼中的光芒明灭闪烁,若隐若现的像是隔了一条滔滔长河,她便在河的另一端,带着怀疑,带着恳求轻声问道:“红药,你真的已经这么看不起我了么?”
斜斜的阳光笼罩下来,秦红药的影子倒映下来,在一层模糊的黑光笼罩下,她就像一座精美的石雕,瑰丽的眉眼在胭脂红妆的修饰下更加醒目,但除了脸侧偶尔晃动的金缕,她整个身子一动不动,看着让人胆颤心寒。
“不,”秦红药整个神情都阴沉下来,严峻到残酷的地步,她看着萧白玉,欺骗谁都欺骗不了自己,在看到那封线报时,她情不自禁的在既定的事实下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其他可能,从不敢认真去想,若是当真把那个期盼一字一句在心底念出,到时的冷酷现实只会是更加嘲讽难捱。
下令围城而不强攻,除了在他人面前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谁料的到她还有见不得人的私心,她知道萧白玉一向是极为压抑内敛的,所以足足给了她数月的时间,不愿让她后悔或错过任何一步。
可是当看到萧白玉高高的站在城墙上那一刻,再怎么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期盼都彻底碎裂开来。可即使这样,屠戮过别人满门上下,下手即索命的自己,看到她衣襟上小小的一团血迹,还是会揪心,还是不自觉的猜想,那人这么久都不曾出现,是否是因为受过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