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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爱派——by予春焱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3-22

  赫尔曼的眼神动了动。
  “您也意识到了。”医生擦了擦头上的汗。“如果次人格是独立的,如果次人格是主人格为了逃避某种不能反抗力量而出现的,即因重压而诞生的次人格必然更具攻击性、更主动。我们把每一个人格当成一个独立的人,那么一个人的出现完完全全是为了替另一个人受难,这样的模式能持续十四年,根本站不住脚。”
  赫尔曼动了动手指,看向医生:“你的意思是,没有次人格,他臆想出来的?”
  “长时间的心理暗示。艾森少爷问我的那本小说,是安德烈先生推荐给他的。”医生说,“我认为,安德烈先生在某个时刻萌生了逃避的念头,可他自认为无法逃脱,便为自己杜撰了一个第二人格。用安德烈先生的话来说,第二人格承受了‘看不见的侮辱、暴力、以及逃无可逃的绝望’,以便是主人格能够保持尊严和清醒继续生活下去。
  安德烈先生在年幼时萌生了‘双重人格’的念头,通过不停的暗示和心理催眠,逐渐达到了一个较为自然的混沌状态。当次人格出现时,安德烈先生完全了解,事实上也正是他本人,可他的自我意识被保护起来,放在一个‘泡泡’里,不被打扰。当一切结束,再将用以承受恶意的第二人格放在阴暗的角落,刻意不去提起。
  他表现出来的双重人格特征,比如双方似乎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比如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能力,也都是通过阅读书上的这类特征而加以模仿的。因而破绽百出。”
  赫尔曼打断医生:“所以他是个正常人。”
  “……我也不会用正常来形容他。这种有意识的自我催眠非常危险,可以说他处于一种长时间的紧张状态,类似踩在冰与火的交界线,如果要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状态,我想可能是‘精疲力竭’。这恰恰因为他精神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他才更加疲惫,如果他真的——通俗地讲,发疯了——他会轻松很多。”
  “这一切和艾森有什么关系?”
  “安德烈先生无论暗示也好,催眠也好,似乎都是为了伪装出一个‘正常的生活状态’而配合发展两个人格。但艾森少爷也许在利用这种伪装,尤其是次人格。”
  “利用做什么?”
  “这我也并不清楚。”
  赫尔曼猛地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电话打给外庭,叫来了萨缪尔。
  “艾森呢?”
  “去夫人家了,今天他练舞。”
  “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他在不在。”
  萨缪尔走了出去。
  赫尔曼再次坐下:“医生,安德烈会不会伤害艾森?”
  “我认为不会。安德烈先生尽管不太配合我,但他也许只是想让‘事情好起来’。”医生皱皱眉头,“可我不知道艾森少爷想做什么。”
  赫尔曼沉默下来,他也不知道艾森想做什么。
  没人知道艾森想做什么。
  萨缪尔快步走了进来,忘记敲门,赫尔曼一见他的脸色就噌地站起来。
  “不在吗?”
  “没去舞蹈课,说司机送他回山庄了。我刚才联系了山庄,下午还在,晚上出去了。”
  赫尔曼刚要问,张张嘴竟然紧张得有一瞬间的失声。
  而萨缪尔已经回答了他:“和安德烈出去了。走前和山庄管家说,‘去之前常打彩弹枪的教堂玩了’。”
  ***
  安德烈很久都一动不动,艾森有点奇怪地靠近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哈啰,安德烈?”
  这时他发觉脚下黏黏的,低头一看,是神父的血。
  死人的血让艾森大惊失色,他连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地望着死去的神父,没想到死人会有如此大的出血量,安德烈仿佛一座站在血泊里的墓碑。
  死人?
  艾森还从来没有见过死人。
  “人死……是这样的吗?”艾森脸色苍白地喃喃自语,表情变得困惑起来,“什么是死啊……”
  很久没动的安德烈猛地抬头看他,眼眶因怒火发红:“你他妈说什么?”
  艾森被他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
  安德烈沉重地向他迈了一步:“他死了。你不知道什么是死,为什么要……你在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安德烈不理解,他的手在晃,枪也跟着晃。“你安排了这个吗?”
  艾森发现自己不自觉地看向死尸,可他又明明不该看,他现在其实对死亡是什么都还不太清楚。
  “……是。”
  “你在做什么?”
  “呃……”艾森舔了舔嘴唇,“我跟你说过,神父想杀我。所以……我安排了这个。”
  安德烈又朝他走了一步:“你常来吗?”
  艾森点点头:“我和索佳福、莱科辛,还有保镖,我们会来打彩弹。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彩弹枪是我们给的。一开始神父只是把二、三楼借给我们,因为一楼是礼拜堂,二楼是储物室,没花什么力气就说服他了。后来神父也就一起参与了,只是游戏。为了方便游戏,我们对这地方做了一些改装。我们一起来,神父想杀我也下不了手,而他只要还想杀我,就不会拒绝我来。”
  安德烈看着他,突然回忆起神父身上的伤,鬼缠身的伤是不会留下来的,那些伤势哪里来的?另外艾森,今晚为什么,要给他喝酒。为了达到那种“理智悬于一线”的感觉,以便让安德烈摇摇晃晃吗。艾森笃定神父要杀他,是不是就基于那一次接触,一个成年人后续如此多的机会,真的动不了手吗。神父接纳他们来玩,会不会也因为,他一个人独居太久了呢。
  这些充斥这安德烈的脑海,这些都可以用于反驳艾森,但安德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艾森叹口气:“……我不想杀人,但是我总要保护我自己。”
  安德烈已经说不出话了。
  “如果你来,还可以一石二鸟。”艾森朝着他走去,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你不用再假装什么双重人格了,我说过我会帮你选一个对吧。”
  “……”安德烈试图说话,但他说不出口,于是他挣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
  艾森急切地说:“安莉是不错,可是双重人格是病对吧,不然你为什么一直要看医生?我帮你解决掉了啊……”
  安德烈仰头看屋顶,树叶被吹落在玻璃穹顶上,漫无目的、无处可去地打着转,又随着下一阵风抬起,在风中流浪两三秒,随便落回哪块黑色的土地。
  他好疲惫。很多年来执着于让生活继续,就像咬着块苦胆,咬着满嘴苦汁,还要维持里里外外都体面。没谁可以说。说什么。从哪里说起?说出口的都是云淡风轻“过去的事”,翻来覆去夜不能寐,咬碎牙熬干眼的纠结、犹豫、痛苦、愤恨、一了百了的念头跟谁说。谁也不能说。
  很矛盾,如果安德烈自己没能给自己找条“出路”,他就不能日后轻飘飘地提到“鬼缠身”,又正因为他轻飘飘地叙述,没人会把它当回事。
  一切都可以这样继续,安德烈没有成为任何人的麻烦,放着他不管,他就能生存下去,在不被人期待和注意的角落。这样当他出现在人面前时,仍旧潇洒自在、成熟洒脱,处于一种“解决完毕”苦恼的状态——安德烈需要这些成果维系他的自尊,类似于有些穷人想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总想活得不卑不亢。
  所以安德烈不理解。
  他低下头看艾森:“跟你有什么关系?”
  或许因为他太疲累了,他的声音几乎没有发出来,而艾森看着他刚才那一瞬间仿佛抽掉了脊椎的样子,开始担心了起来。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艾森凑到他身边。
  “我问你,艾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掉一个我?”
  “为什么不呢,一个身体里为什么要住两个人。”艾森回答得理所当然,而后又因为看见了地上的血,小心地动了动脚。
  安德烈没什么好说的,他向来知道赫尔曼强势、自我,他以为那是因为赫尔曼斗过很多人,而艾森只是个孩子,没想到孩子能更残酷、更拒绝理解、更唯我独尊,那这不是个人的性格,说不定就是爱得莱德家的特质,艾森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放手。”
  艾森没有松开手:“你怎么了?我不明白,我做得不好吗?我做得很好了。神父要杀我,我精心设计了这么久,他死了;你自以为身体里有两个人,我读过书了,这是心理暗示和催眠,我帮你清醒过来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很疲惫。只是很疲惫。
  安德烈挣开他的手,转身看了眼神父,神父连双眼都没有合上。安德烈蹲下来,把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
  艾森拽拽他的衣角:“死人啊……别碰了……”
  安德烈转头看艾森:“你不知道死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去死,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为什么要干涉我的事……”
  他说到这里看着艾森瞪圆的眼睛,一想到自己在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儿说话他就感到绝望,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啊,要铺垫多少知识才能让这可怕的聪明头脑理解现在的一切?
  艾森想了想,问他:“安德烈,今天的事哪个步骤你不懂呢?”
  安德烈不再说话,站起来向外走去,他已经听不进去艾森在说什么,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把神父死亡的面容刻在脑海里反刍,他渴望神父死去的愤恨怨灵出现在他身边,一切就像回到原点,安德烈再次站在那条向上的小道上,他不知道最后将会走向何方。
  艾森小跑着跟在他身边:“安德烈,怎么了?你不想杀人吗?”
  安德烈不理他。
  艾森伸手拉安德烈,却没拉住人:“我也不想杀,但是你杀过人,你应该不介意的……你是不是怕去监狱?没有关系,我爸爸会把你救出来的……你怎么了?……你在生什么气呢?”
  安德烈向外走,向外走。走出了教堂,向东走,东边是什么?不知道,看起来是片开阔的天空和大地,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不顾一切地向前走,他的耳边能清晰地听见风的每个脚步声,听不到艾森在说什么。
  他的脖子仰得疼,但仍旧望向天上,如同朝圣一样向前走,一直走,走到没有路的时候,就用手里的枪自杀,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也终于解脱了,从他误杀人以来十四年的鬼缠身和苦苦维系的自尊、从他入行以来十四年的追杀和血帐累累的错误、从他与伏基罗十六年反反复复的父子拉扯、从他出生二十八年以来渴求母亲和家庭的隐秘孤独愿望、从他梦寐以求的自由和远飞、从伏基罗那双刻进他生命里的担忧双眼中解脱。
  一切都在前面的路上。
  在月亮下,他走过四条街道,跨过两座桥,穿过一条隧道,终于来到一处广阔的麦田。仿佛冥冥中有天意,他将在开始的地方结束,这为他脸上平添了笑意。
  他尝试过苦修强行让生活继续,在难以为继时遇到了神父,神父,如今冷冰冰地躺在地上,究根问底,他有没有尝试谋害过艾森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艾森安全无虞。
  月亮的周边环绕着星星,今夜亮得璀璨异常,真好啊,天地悠悠。
  他跪下来,把枪对准太阳穴,但又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伏基罗死前曾经对他说,任何东西我都不愿留下来,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留下来。安德烈确信,这一点上,他做得比伏基罗好。
  于是他扣动扳机,但枪却向他前方响起,他转头看,泪流满面的艾森正死死地扒着他的手,嘴里在喊些什么。
  安德烈听不清,他注视着艾森,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艾森在说话,他说:“……求求你别死……我害怕……安德烈,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艾森抓着他的手,又搂住他的脖子,吻他的脸,安德烈由着他像只猫一样爬在身上,又慢慢抬起头。
  他很久没动,艾森的泪水也很久没干,孩子的眼泪洇湿了他的脖子,安德烈今晚辜负了这么美好的月色和星光,他最终还是扔开了枪。
  艾森急忙去把枪踢到了一旁,安德烈则缩在了地上,他蜷缩着就像在母亲的子宫里,他虽没有见过她,但她曾慷慨地为他提供过那么一个安全的归宿。
  艾森趴在他耳朵边,弯腰问他在说什么。
  安德烈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什么?安德烈,什么?”
  安德烈不是在回答艾森,只是在往心里挖:“……我想我的狗了……我好想他……”
  艾森摸他的头发:“那我们再买一只吧!”
  安德烈的脸贴在地上,他睁不开眼,他想就此睡去,铺天盖地的疲惫给他一种错觉,就算他不用枪,凭他这不愿呼吸的倾向,很快就可以自然死亡。他想做一颗植物,或者一滴水,他想象着自己成为这些东西,他不必动。
  远处几架直升机的声音让艾森猛地跳起来,他望着轰鸣声音的来处,硕大的探照灯强迫着灯光照在他们身上,艾森跳起来对着他父亲的人招手,安德烈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作为一棵植物在死去。
  很多人从落地的直升机上下来,就连赫尔曼也跑在最前面,他脸色苍白跑向艾森,几乎跌跌撞撞地扑在他身边,一把死死搂住艾森,又放开他仔细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事。而其他人下来,用枪围着安德烈——安德烈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作为一棵植物在死去。
  艾森告诉赫尔曼,救救安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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