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派——by予春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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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基罗此时,也摸索出了新的自由路线——山不动我动,他准备跑。
当然他是给儿子留了点钱的,跑的前一晚他还在和艾丽莎喝酒,浑身散发着一种即将远走高飞的气场,艾丽莎趴在他肩膀问:“那你儿子怎么办,他还那么小。”
伏基罗耸耸肩:“长着长着就大了。”
“他怎么在这里活下去呢?”
伏基罗回答:“总会有办法的。”
然后伏基罗离开了。
他往奥古杜河下游走,就近住了下来,过着早赌晚嫖的快乐生活,偶尔他和一些军官夫人纠缠不清,夫人们喜欢他那背负着百亿悬赏、人人得而诛之的恶徒名号配上他一张潇洒帅气的脸,以及那种多少带点沉郁的气质。
有天小镇上在放烟花,伏基罗自己走在街上,远远望见天空放出一只鸟的形状,他咧开嘴笑,转头说:“喂安德烈,你小子见过这个吗?”
然后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那小子抛弃了。
然后他挠挠头,在人声鼎沸中朝自己的小房间走去。
他的房间在廉价酒店里,他时常换地方,房间对他来说没什么重要的。这会儿他躺在短小的床上,脚已经伸出了床尾,抬头盯着漏水的天花板,左边的房间有人在吵架,右边的房间有人在打架。他想起来自己的儿子。
安德烈没什么特别的优点——在伏基罗看来,不过人人都说他会长成帅哥,伏基罗想那可坏了,因为这小子从小就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安德烈刚六岁的时候,模样很招人喜欢,别的孩子被人摸摸抱抱就会哭起来,往父母身后躲,但安德烈就不,谁都可以摸他或者抱他,但要给他好处,一颗糖或着冰棒。别的孩子总是瞪着圆圆的眼睛惊慌又好奇的观察世界,一惊一乍仿佛纪录片里草原上的鹿,但安德烈喜欢装大人,跟着伏基罗混在酒吧里,撇着嘴皱着眉,翘着二郎腿,盯着架台上的电视,手指夹着棒棒糖当烟,摇摇头叹气,说些什么“这世道不好了”“民选投克拉斯基的人都疯了”。尽管他还不理解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转眼安德烈就十一岁了,从一场剧烈的爆炸中恢复,没什么大碍,能吃能喝,身体健康,长过了“狗都嫌弃”的闹腾年纪,就开始装忧郁,起码伏基罗是这么觉着的。安德烈除了喜欢故作深沉、沉思望远,说些“故乡”、“流浪”这样的电视剧常用词语,还喜欢画一些画,写一些不明所以的诗,弹弹吉他,但伏基罗知道,安德烈学什么都是浅尝辄止,兴致来了学学,很快就又放弃了。那个年龄的时候,安德烈很喜欢学伏基罗,学着喝一两口酒,打一两把牌,和伏基罗穿父子装,戴相同款式的墨镜,一个小一点,一个大一点,安德烈还会替伏基罗去给女人送花、送丝袜、送避孕套。
伏基罗想到这里笑了下,现在左边房间在打架,右边房间在吵架。
反正都是廉价酒店,反正都是四处漂泊,反正都是居无定所,他有时候会觉得他在世上最熟悉的人是他那个便宜儿子,他想到“家”这个词,顺便第一个会想起他儿子。
所以他收拾收拾,回去了。
他回去的时候距离他离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他那个刚12岁的儿子瘦了一大圈,穿了件吊带背心,肩膀的骨头凸起,头显得非常大,坐在一片狼藉的房屋正中间地上背对着他,弯着腰,背部弓出一排脊椎的形状,正在用手抓泡在袋子里的方便面吃。发现他回来,转过身,冲着他点了下头,继续吃。直到吃完,扔掉,又冲他点了下头,去睡觉了。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切如旧。
事实证明,伏基罗再怎么偶尔“恋家”,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跑,他总是停留了一段时间后,就心里痒痒地想要离开,安德烈对他来说或许不算真正的家人。尽管安德烈其实从没给他添过麻烦,但他本性如此,长时间看到固定的人会让他有种生活也被固定的感觉,而他大概血液里就流着不安分,时时刻刻在向外涌,于是他也停不住,总是想往外跑,或许是因为某个女人,或许是因为某场赌博,或许是因为某单生意,或许只是因为天气很好,他出去转转,就打算一去不复返。他走,从来不留任何口信,也不保证归期,他做好了再也不回来的准备,把手头的钱都留下,也不知道够不够安德烈生活。
可伏基罗又仿佛被下了诅咒,即便离开,却过段时间又厌烦,再掉头回来,回家。安德烈从未对他来去表示任何意见,好像他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两天,而事实上伏基罗最久的一次,离开了一年零三个月。
他每次回来,安德烈都会长大一些。
十四、五岁的时候,伏基罗就带着安德烈上过前线,一开始只是帮忙打杂,处理边角料,后来大家发现安德烈意外地干得还不错,冷静聪明,专注谨慎,心理素质极好,安德烈说自己有与众不同的心理调节机制。伏基罗记得很清,有次他们走过一个屠杀后的村庄,惨状连伏基罗都不愿多看,这时他儿子拍拍他的肩膀,咬着偷来的雪茄,戴了顶星帽,在学切格瓦拉讲话:“伏基罗,我的同志,死去的人只是换了个方式在我们身边。”伏基罗不轻不重地轻轻扇了他一巴掌,叫他少说话。
安德烈那时刚抽条,穿一身连体的黑色作战服,苗条纤细、雌雄莫辨、身手矫健,肩上、腰上、腿上挂着手榴弹和刀,被派去做前锋打暗哨,如同一道黑色闪电扫过敌阵。那会儿他们叫他“Black Blade”。
有一次,他们要在林中拔掉一个据点,伏基罗作为队长,交代下任务。晚上十点十五分,他们入林。小队一共五个人,按“二-二-一”的队型前进。
凌晨一点十三他们接近了据点,安德烈当头兵,先去勘探,了解地形和人员装备情况。这地方约有一个足球场大,外面有两个人,抱着枪边抽烟边聊天,说的是葡萄牙语。空地上有两间遥遥相望的仓库,一间开着门,里面有四五个人在睡觉,有两个人在强/奸一个人,还有一个在墙角吃饭。另外一间仓库没有开门,没有窗户,安德烈在门口闻了闻,闻到一股潮湿小麦的味道。
“可能是放食物的。”他报告说,“这么潮湿,口感不会太好。”
没人接他的话,伏基罗看了一眼手表:“关门的仓库里有人吗?”
安德烈回答:“没听到有动静。”
伏基罗伸出手腕:“对表。”
五人对表,两点四十七。
“安德烈去解决门口的人,不要弄出声音,里面的人交给我们,检查一下你的枪,准备行动。”安德烈便在脚腕上、左大腿上绑上刀,右大腿上绑上枪带装把手/枪,再束紧腰带在腰后插一把枪,背一把Tavor步/枪,拿一把稍加长的Strider刀。
伏基罗伸出手腕:“对表。”
五人对表,两点五十八。
伏基罗伸两根手指,向前摆了一下,示意他人行动。
安德烈迅速猫腰,一手将步/枪抱在怀里固定,让它不发出一点声音,另一条手臂直直地垂着,握着刀,眼睛死死地盯着目标,脚步很快,动作幅度却非常小,似跑似移,如一阵风似地轻巧又伶俐地从树林中穿过。
转眼便已经从树林中逼出,接近两人,在出口时他的动作才稍微变化,把□□猛地一下甩到身后,同时做了个起跳的姿势,动作幅度变大,弄出一点轻微的响声,引来一人回头,但下一瞬间,安德烈已经起身,速度倍速提升,像一道影子闪过来,一刀又准又狠地插进男人的喉咙,这一秒,另一人手里的玻璃烟管掉下来,张口要叫,伸手要摸枪,转身要跑。安德烈一步跃过来,一手接住烟管,接着踩到墙上借力,在空中打了个转,顺着转速将手里的烟管远远地甩进树林中,砸在泥土上,没发出大的声响,而另一只手迅速拔出脚腕边的刀,空着的手一把惯住另一个人的脖子,将人拉住,捂住他的嘴,干净利落地划破了他的喉咙,听着呜呜咽咽的声音逐渐萎缩,再慢慢地、轻轻地把人放倒在地。
这动作之利落和潇洒程度让其他人一起诧异地看向伏基罗,伏基罗其实那时候心里暗爽,觉得安德烈分外给自己长脸。
然后安德烈转亮手电,三二三亮了两次,就听见一阵风声,接着是激烈的枪声,枪火在东边亮起。安德烈赶去,正好和其他人把仓库的人夹在中间。安德烈两枪打开后门的锁,从后开枪,不过几秒钟枪声就落停,除了他们五人外没有站着的。
他们小心翼翼地检查地上的人,那边遇上个装死放冷枪的,还好伏基罗反应得快,在他脑门上补了一枪。安德烈经过一个人,那人在地上支支吾吾,瞬间五条枪都指过去,却不见那人有任何动作。
安德烈认出,这人是刚才被强/奸的。浑身是脏泥和血,虽然什么也没穿,但蜷成一团,安德烈没有看出是男是女,他把枪放地上,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了那人身上,伏基罗看了他一眼。
安德烈和伏基罗准备去对面的仓库,刚走到门口,就看着对面的仓库门似乎在晃。
伏基罗把枪端起来,又问安德烈:“那门原本是锁的吧?”
“是。”
语毕,门被突然推开,一门大炮赫然亮出,随着一身清脆的“呵哒”声,伏基罗大惊失色,转头喊道:“炮击!跑!”
他和安德烈各向两边跳,其他人则急忙从仓库往外跑。
安德烈跳进一片草里,只听见身后一声剧烈的轰隆,火光紧接着便在身后炸开燃烧,他面前的景物被照耀得分毫毕现,他滚进草丛深处,然后迅速翻起身,摸了摸主要部位没有受伤,就端起枪朝装炮的仓库跑。
那门炮正在转向,转去另一个方向,安德烈猜想他们发现了伏基罗。安德烈藏匿得很好,他逼近到仓库边缘那人还没有发现他。安德烈刚一枪干掉他,就被背后绕过来的人用枪顶在脑后,安德烈一个侧头,子弹从他脸边划过,带出一道血,安德烈转回身一拳打在那人喉咙上,那人立刻无法呼吸,喉头淤血,上不来气,往下坠去,安德烈接过他手里的枪,对准他的眉心,开枪。
剩下的人被赶来的伏基罗解决掉。
这场突击战让安德烈出了名,也让伏基罗身价倍增。
随着声名鹊起,安德烈迈入了春风得意的十七岁。在事业上,是一颗冉冉升起的业界新星,声名远播,日进斗金;在情场上,他十七岁,年轻凌厉,身段潇洒,梳着类似三七分的发型,但长刘海后梳,偶尔凌乱地垂下一丝,像个落魄的贵公子,桃花眼含情脉脉,一张俊脸总带着点笑意看人,但凡能讲调笑的话就绝不正经,身手利落能以一当十,会写情诗、弹钢琴,会画山花秋草和情人,不在乎人也不在乎事,有超越年龄的平和心态,种种因素加成,桃花旺实在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伏基罗多多少少听说过他的事——没办法,这种事总是会传出来——说是安德烈虽然年轻,身量还未完全长成,但该发育的地方倒是长势喜人。原话没有这么委婉,其实更难听,怎么样伏基罗也不会把类似于“提枪上马”这样的表述和安德烈联系在一起,他始终认为,安德烈作为一个小孩子,是没有枪的。
但事实上,安德烈确确实实已经长大了。他四处流连,赌得很厉害,夜不归宿,身上总是沾着他人的香水味,他的狗现在也多由伏基罗来照顾。
伏基罗带着狗出去吃了点东西,又喝了顿酒,很晚才回到家,灯也不开,倒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一部益智竞猜节目,电视机的光忽明忽暗地打在他脸上,他歪在沙发里打了个酒嗝,狗在他臂弯里打了个喷嚏。
他觉得自己老了。他在夜晚里已经没有力气和心情通宵做/爱、喝酒、赌牌,他在沙发里窝着看随便什么电视节目,也觉得还不错,他在家里等他儿子,安德烈正值青春,挥霍得不亦乐乎。
他觉得自己老了,像所有年轻时远航的大雁,老来都想归家,他想念一个固定的居所,一个温暖的沙发,一条舒适的毛毯,以及一瓶伏特加。
他八岁的时候,他那个军队服过役的老子把他妈妈打死了,说是“失手”,但他老子动不动就打她,会把她打死也不是件意外的事。他老子躲了几个月,过段时间又回来了,继续吃喝嫖赌抽。
十二岁的时候伏基罗跟着村子里一家叫麦霍罗夫的人去了莫斯科,给自己找个差事养活自己,也差不多是这时候,他发现自己打架还算有点天赋,那时下等雇佣兵的门槛很低,他跟着去了南非。
他的家在戈梅利附近的一个村庄,那里人丁凋零,偶尔伏基罗做梦会想起家乡结冰的湖面,那开春也难化的山中积雪,在湖面冰下漂浮而过的长鱼,那个掉进湖面的冰坑里淹死的表弟,晚春从海边开来破冰的渔船,前锚咔嚓咔嚓的压冰声,他母亲灰色的眼眸,村口飘扬的、无人问津的脏兮兮的国旗,那个总是坐在村尾田地边的矮小的哑巴老头儿,和一年四季笼罩在人头顶的、浩浩荡荡裹雪夹雨、呼啸的北风。
伏基罗混了很多年,在行当里声名远播。他困倦地缩在沙发上,想起家来。可他没有故乡,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回到故乡杀了他父亲,然后再度远走,家里也没有人等他回去。
不像他,现在躺在这里等他的儿子回家。
门口一阵响动,一阵香水味被送进来,和昨天的前天的都不一样,带点茉莉花香,然后是吹来的口哨小曲,运动鞋踏在地板,声音来到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