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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爱派——by予春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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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没出声的迈耶霍斯突然抬抬手,小心地建议:“我觉得等天亮以后……”
  红发打断他:“行了,痨鬼,跟你没关系了,你就待在这里等死吧,说不定二十年后有人来,会在这狗洞里发现你完整的尸体。”说罢自己笑起来,“噢忘了,这里野狼多,估计不会剩什么。”
  迈耶霍斯脸色煞白,慌张朝前爬了几下,三个男人同时向后退退,红发掏出枪指着他,警告道:“喂,别动!”
  迈耶霍斯嘴唇颤抖,脸在微弱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一副死人相,语无伦次:“嘿……你看……听着,我……你们不能把我留在这里。我不能待在这里,我得回家……”
  “你他妈怎么回?爬回去?”队长不耐烦地朝他吼,“老子们有正事,管不了你这烂摊子。”
  迈耶霍斯仿佛没听见,还在继续说:“你看,是这样……老兄们,你听我说,如果我不回家,我老婆和儿子,孤儿寡母,怎么过活,我……”
  安德烈打断他:“喂,你看看你自己。你肯定不可能活着回去,别做梦了,就算没有人埋伏、追杀我们,你也回不去了,你病入膏肓了。”
  “我知道,我知道……”迈耶霍斯搓搓湿漉漉的头发,恳切地望着他们,“但是、但是……”他忽然抬起头,在苟延残喘的火光中哀求道,“我想回家。”
  红发已经懒得理他,队长摇摇头看着他:“老兄,你回不去的,”他强调,“你快死了。你自己也知道吧。”
  安德烈也不理他,低下头,从包里翻出地图,研究突袭计划,红发凑过来,队长也吹灭了火,坐到这边来。
  雨停了,洞外的月光隐隐约约洒进来,三人一边看图,一边商量行动,迈耶霍斯独自缩在角落里,嘴里一直在说些什么,不知道是在说给自个儿听,还是在求谁,喋喋不休,一会儿打喷嚏,一会儿咳嗽,更多的时候就是在胡乱说话。他淋了这场大雨,衣服未干,呆在这阴冷潮湿的山洞,身上一阵阵发热,他在胸口画十字架,浑身抖个不停。
  他的碎碎自语打扰到了其他三人,但他们由着他去,偶尔迈耶霍斯会突然抬高声音,一人警惕地看向洞外,其他人则警告他安分点。
  安德烈出了个主意,既然他们闯门不行,只能靠暗杀,安德烈有张不辨种族的脸,另外两个人,除了红发是个明显的犹太人,队长倒也可以充充东欧人,现在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乔装潜入,伺机砍了目标的头。风险虽高,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队长把红发的头发和胡子都剃干净,又叫他把睫毛一根根拽下来,三人的衣服湿漉漉皱巴巴,只穿了内衬,把作战服留了下来,各带了一把□□,一把刀。所幸,三人也会说当地话,红发对地图过目不忘,看一眼指挥室地图就能估摸着画出逃跑的路线,安德烈近战几乎无敌,队长擅长摆弄机械,搞出个简易通讯装备并不难,唯一的狙击手迈耶霍斯现在派不上用场,但也没关系,这是潜入战,狙击手作用本来就不大。
  他们收拾好,就准备出发,临走时把大多数食物留了下来,给这个等死的男人,队长把他的十字架塞给迈耶霍斯:“老兄,我们走了,等这地方战乱停了,会告诉你家里人来找你的。”
  迈耶霍斯绝望地看着他:“别丢下我,别让我死在这里……我只有个老婆和十来岁的孩子,他们怎么找我……”
  队长垂垂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迈耶霍斯突然拉住他的手臂:“带我走吧,就把我葬在家里吧,让我回家吧,我求求你们……”
  红发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这病瞒着不说我们已经不跟你计较了,染上肺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况且你死都死了,死哪里不一样?还是不是男人,别唧唧歪歪了。”
  队长轻而易举地甩开他的手,站起来,整了整背带,朝其他人点点头,准备出发。
  迈耶霍斯哭起来,他攥着面包和十字架不知所措,他宁愿死在地雷阵里,死在枪击里,好过独自死在山洞里,他哭的声音细细碎碎,像山鬼一样干瘪刺耳。
  安德烈咂了下嘴,把包背上,对迈耶霍斯说:“如果我没死,我就回来找你,如果你活着,我就带你走,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的尸体送回家。”
  队长和红发惊讶地看着安德烈。
  安德烈继续说:“你脖子上的狗牌,刻了你家地址对吧?”
  迈耶霍斯愣愣地点点头。
  “好,”安德烈说,“你等我吧。”
  红发一把拉住他,盯着他的眼睛:“我劝你别下这些做不到的保证吊着他,没必要那么残酷。”
  安德烈挣开他:“走吧。”
  队长看看几人,把目光放在安德烈身上:“你跟他很熟吗?”
  安德烈看了一眼迈耶霍斯,诚实地摇摇头,然后挥了下手,三人搬开洞口的石头,钻了出去,红发在人都钻出去后搬石头封动,望见洞内几乎动不了的迈耶霍斯,和那双痛苦哀伤的眼睛相遇,手停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安德烈,他觉得安德烈只是在吊一个将死之人的命,于是他叹口气,看了一眼可怜的迈耶霍斯,摇摇头,把石头搬上,遮住了那双哀伤的眼。
  队长问道:“红发,哪边走?”
  安德烈看看他:“现在不能叫红发了,得叫光头。”
  红发捶了他一下,然后指了个方向。
  迈耶霍斯望着洞口石头的缝隙,看着日光渐起,过了一会儿听见了鸟叫,有蛇从洞口爬过,擦过落叶,拖出一阵沙沙声,树木大叶里积攒的雨水被风一吹,哗啦啦砸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水,阳光照进石头间的缝隙,打在燃尽的火堆上,照亮一片黑色的灰烬。
  迈耶霍斯沉重地叹了口气,倒在地上,盯着直射进来的日光。
  他开始等待,石洞外的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雨断断续续地下,臭虫和蛇爬进来,有条不知名的虫爬到他脸上,在他耳朵边打转,他侧躺着一动不动,不咳嗽的时候呼吸缓慢,如同死掉了一样。那虫子在耳朵周围转了半天,准备往里面去,迈耶霍斯喉咙一阵疼,又咳嗽起来,惊得那虫子掉了下来,四肢并用朝角落里爬走。
  他咳了一会儿又停下来,夜里他不点火,静静地躺着,有那么一会儿月光撒在他脸上,他听见洞内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确信还有很多生物在黑暗里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死亡,好一拥而上,大快朵颐,他是唯一一个在鬼门关徘徊的人,其他的眼睛都守在门口。
  偶尔他听见枪声,但他已经分辨不出来过了多久,枪声渐远,他还看到过照明弹,巨大的光亮送进来几秒刺眼的光亮,他听到过车队的声音,也是逐渐朝着一个方向远去。
  后来这些热闹的声音就都没有了,无与伦比的安静。
  有个晚上,迈耶霍斯心中充满了不详的预感,他点燃了火堆,看着灰烟徐徐地穿过石头向外飞去,火光的明灭一下一下闪烁,他搓搓手,望着洞口。
  他早就知道要死,也不奢求回家,他现在躺在地上,望着洞口,深切地恨着安德烈。他们需要子弹,他没有枪,结果不了自己,也没有刀,他只剩一些食物,和不该有的希望。
  直到火烧尽,烟散到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也没有人来杀他,更没有人来找他。他这时候已经确定,无法归家了。
  他躺着等待,原本在等安德烈,现在在等死神。爬虫在他身上爬,虱子咬破了他的脸,他的脚边长了苔藓,他感知到几个、或者是几百个日夜过去,洞外的光来了又走,重复地有些单调。
  他后悔没在他们走的时候求红发杀了他,如果求红发,红发一定会同意的。
  他咬了口面包,闭上眼,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洞外一阵响动,接着一块石头被搬开,有个人就着向里望,迈耶霍斯看不清这个背光的人,抬手挡了挡,看见那人又继续搬,最后整个洞口光秃秃的,阳光洒了迈耶霍斯一身。
  安德烈拖着脚步走进来,手上腿上还在流血,皱着眉看了一眼迈耶霍斯,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松了口气,如同倒塌一样地坐了下来,自言自语摇摇头,仿佛死里逃生地骂了一句操。
  他们击杀了目标,在宅邸一片慌乱时趁机逃跑,躲避追击,东躲西藏,终于熬到了那些人的撤离。三人准备离开,安德烈说他要回山洞,队长和红发对视了一眼,队长又拍拍他的手臂:“你确定?他大概已经死了。”
  安德烈点点头,背上了包,队长和红发给他分了食物,什么也没说,沉默了好久。
  红发在安德烈走的时候突然叫住他,说祝他好运。
  安德烈一路朝这边走,伤还没有好全,饿得体力不支,现在正在山洞里包扎伤口,迈耶霍斯则在旁边喘为数不多的最后生命。
  “这病是传染的,”迈耶霍斯说,“我没有告诉你们。”
  安德烈缠好了手臂,咬断绷带,看了他一眼。
  “我儿子十五岁,马上就十六岁了,就当他十六岁吧,”迈耶霍斯说,“他长得像妈妈。”
  安德烈喝了几口水,看他:“你还有力气说话。”
  “就这些了。我和她8月15日结的婚,她那天生日。”
  安德烈没有回话,开始整理回途的背包,任由迈耶霍斯絮絮叨叨地讲他人生的各种片段。
  迈耶霍斯突然停了两秒没说话,接着便如同被抽了一巴掌,很轻地说:“我要死了。”
  安德烈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转头看他:“我知道。你也知道。”
  迈耶霍斯朝他伸出双手,似乎想握握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又哭出来,眼泪冲着他的眼屎滚下来,他疲惫苍白的脸上胡茬乱长,沟壑里积着湿漉漉的泪痕,似乎要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安德烈没有接他的手,转回头继续收拾,跟他说:“睡吧迈耶霍斯,我会带你回去的。”
  他带迈耶霍斯上路的第三天,迈耶霍斯就死了。
  此前两天,迈耶霍斯已经完全失了智,他说些听不懂的胡话,哭哭叫叫,偶尔大力挣扎,不愿走路,认不出安德烈,说有东西在追他。他的这份力气,完完全全是死亡的征兆,他甚至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或饥饿,仿佛一个吃多了亢奋剂的年轻人,歇斯底里,神经兮兮,而安德烈则以超人的镇静,做他该做的事。
  最后那个夜晚迈耶霍斯已经没有力气折腾了,积攒的伤病、饥饿和五脏六腑的灼烧一起向他袭来,他平静地躺在地上,望着遥远的星空,安德烈坐在他旁边,目送他。
  迈耶霍斯很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和安德烈并不算熟,无可嘱托,只是恰好遇到的是安德烈,一个愿意折返,愿意送痨病患者回家的人。万幸不必死在洞里,万幸不必独自一人。
  他转头跟安德烈说:“把我丢在这里吧,年轻人。”
  安德烈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迈耶霍斯看着安德烈的眼睛,平和温柔的眼睛,最后吻了下自己的十字架,望向浩瀚的天空,有那么几秒,他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片段,又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听见自己的身体在发出一声悠长的吐气,在世界的最后一场道别,一口在身体中的气,被彻底吐了出来。
  安德烈去睡了一觉,醒来把迈耶霍斯的尸体背到河边洗了洗,简单换了条裤子和衣服,把他背起来送回去。
  在树林中的脚程还有十来天,安德烈找了一些毛草塞进尸体的嘴里,又用干草塞进尸体的衣服里,带着他在树林里跋涉。没有代步工具,没有推车,安德烈只能背着尸体,在树林里走。
  他白天夜里都在走,每走6个小时休息半小时,每12小时睡三个小时,如此紧张排期。他睡觉的时候,把迈耶霍斯靠着树放,但他偶尔从睡眠中醒来,看到靠着墙坐的迈耶霍斯尸体,会猛地吓一跳,下次就把他平躺着放。有次他把迈耶霍斯朝东侧放,背对着自己,但睡起来发现迈耶霍斯是平躺的。他找了半天,发现是一只树猫撞翻了身。
  这样安静、沉默,逼人发疯的旅途在第十二天结束,安德烈走出了树林,来到了城镇。他租车、租船,又过了三天,才来到那个萧瑟的小镇。
  他在一个下午来到了迈耶霍斯的家,简单告诉他们情况,把迈耶霍斯的尸体和钱给了他的妻子,拒绝了留餐,离开了。
  迈耶霍斯的儿子,麦克,坚持要去送他,跟着他走出了小镇,劝他在附近住一晚,因为这里的晚上很冷。
  安德烈照做。
  此后数日,麦克日日去找安德烈,什么也不为,就只是围着他转,安德烈在镇上多留了几天,因为他的伤还没好,雪又太大。他在那里待了十来天,就准备离开,这几天里,他一睁眼就会看到来找他的麦克,缠着他带他去看海、看山、看剧院,直到晚上安德烈要休息,麦克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和他父亲黑发不同,麦克有头短短的金发,长得干干净净,瘦瘦高高,总是一身运动衣,脖子上挂着耳机,骑着自行车在安德烈的旅馆下等。他说不喜欢在家里待,因为母亲太伤心了,家里大人们都聚过来,他觉得很压抑。他问安德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家里有谁,喜欢做什么,听什么歌,看什么电影,安德烈都没有回答过。
  安德烈发现自己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在一个夜里离开,没有跟麦克说。
  三个月后,安德烈在楼下的咖啡馆,看见了背着一个巨大背包的麦克,红通通的鼻头,正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拍的他的照片,对着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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