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风华录——by非天夜翔 番外篇晋江VIP2023.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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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修对着地图端详,颇有点头疼,第二个十年里,他离开西藏,来到了青海。按理说,他该回前后藏继续寻找,但他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陆修总觉得“他”已经不在西藏了,也许跟着自己的直觉走,才是正确的。既然世上有这么多汉人,那么“他”轮回到汉人中的可能性就很大。
他牵着牦牛,来到理塘的第二天,牦牛也死了。
它已经很老了,陆修买下它时,它已有六岁。
他现在要找的目标,成为了一到十岁的孩子,再过几年,他也用不着扮成货郎了,于是他选择将所有的小玩意儿都散给了理塘的孩子们。匆匆辨认过每个孩子,便一路往东边走去。
他从冷古寺听到了一个词,叫“随缘”,可他不能随缘,毕竟他的生命是有限的,只有拥有无限生命的个体,才能随缘。他在世上遍寻“他”的踪迹,每过一年,自己的生命就会少一年。
他可不想到自己很老很老的时候,才找到“他”的转世,到了那个时候,陆修就是一条老龙了,无论什么生命,到得老了的时候,都会显得疲惫,就像他的牦牛一般。
于是他重新抖擞精神,复又往东边走去,他经过甘南,终于抵达了中原神州的边缘地带。
光绪年间,是一个充满战火的朝代,民间躁动不安,陆修看见留着辫子的人类,对他们充满了陌生。人族亦对陆修带有好奇的目光,却因他身穿藏袍,中原民只将他当作西藏来的旅人。
他沿着剑门关往南方走,又过了大约五年,现在他必须寻找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了。他沿着成都、广汉往东,来到重庆,人简直多得犹如天上的繁星。
他听见幼儿啼哭,也听见老者的濒死叹息,他经历了酷暑与严寒,总觉得要找的“他”还没有出现在这里。
不在这里,又是在哪里?
在四川逗留了两年后,离开重庆时,他幻化为黑龙没入水中,在江里漂流,再变幻为人,赤条条地顺着江水漂流往下,漂过三峡,前往湖北。
已经十七年了,足足十七年。十七年的光阴,甚至令陆修有点记不得那个孩子的长相了,他依稀想起他的名字叫次仁,那一世,是旺臣土司家的小儿子……但他这一路上,总刻意地不去强调次仁的名字,改而用“他”来代替。
因为这十七年来,他见过的人实在太多太多,用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来为如此重要的一个人作标记,无异于把他视作这无数人类中的某一个,意味着他可以是次仁、常仁抑或其他的什么仁……这对于陆修来说,是不可忍受的。
你应当也被我起一个名字,陆修心想,这样你就是独一无二的你了,就像你也曾经为我起过名字一般。可他还没想好,起一个什么样的、专属于他陆修的名字,所以把这件事暂时搁置,只用“你”来称呼他。
他顺流而下,路过长江三峡,望向岸边的青山与树木。
这样不行,陆修心里又说,我得先自己想清楚,得有个方向,否则这样下去人越来越多,每一刻都有人在出生,有人死去,很难找到他。
于是陆修在白帝城找了个地方,决定先制定他的计划,有了计划,才好执行。
他从头梳理了前十七年的往事,梳理了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回忆过往的行为,总结经验,用掉了他大半年的时间。接着,他又开始冥思苦想,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一个已经转世的灵魂?
哪怕这个灵魂,他相信自己看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但世上的灵魂这么多,也终得偶然遇见,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首先,陆修可以肯定,“他”转世的结果是人,因为“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下辈子投胎几乎不可能去当动物,只有在灵魂破损的情况下,才会回到前几层去重新修行。
他现在已经十八岁了,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
当然,也可能会是“她”。
陆修整理完讯息,在白帝城的一个破庙中,静静地思考着。
我必须先找到,能寻找转世灵魂的办法。
最后陆修承认了,不能再这么没有目标地找下去,否则永远不可能找到。
那么,哪里有寻找转世灵魂的办法呢?
这不要紧,如果有这个办法,他就一定能找到。
陆修于是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这次的反省,为他指向了一个正确的方向。深秋时节,寺外金黄色的银杏树叶,也被一阵寒风刮了起来。
西藏没有这种办法,他问过了,那么中原呢?在人间游历了十八年,陆修渐渐知道人族也相信凌驾于这世界一切法则之上的“宿命”。这种宿命,在西藏被称作“缘法”,在中原则被称作“命理”。
也许对命理的诠释,能解答他的疑惑,为他指出一条明路。
第二天,陆修复又动身下山,前去寻找有资格解答命理的人类。
当然,他仍在找寻,也许是足足十八年养成的习惯,也许是在办一件事的同时,不妨碍办其他的事,他依旧会注意不同的人,视线总在人群中看,期望也许下一刻,在缘法的奇妙安排之下,蓦然就撞上了他。
这个场景,他在梦中演习了无数次,每一次醒来之后都清楚地告诉自己,若能找到,他绝不会再放手。
“什么?”武昌的看相师父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找一个人的转世?”
陆修说:“是的。”
“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相师说,“找不到的。”
陆修收回手掌,不发一言,离开了摊前,相师无奈摇摇头,笑了笑,仿佛是在嘲讽他的痴心妄想。
“我也不会找什么人的转世,”又有人道,“但我可以替你看看你能不能完成自己的心愿,来,用六爻占卜一下吧。”
于是陆修认真地摇了铜钱,但落下后,那人甚至看不出卦象来。
“这……”那人道,“小哥,你……你不是凡人罢?你的‘灵’太强了,你的命数,不是我辈能窥见的……”
“没关系。”陆修随口答道,并始终注视着来来去去的人,又道:“我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谢谢你。”
就这样,第二个十年过去了。
陆修至少懂得了一件事:找一个转世的灵魂不容易,但他可以通过预测自己的宿命,来尝试着窥见这个结果的可能性。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能了结这一生的夙愿,也就意味着,自己终有一日能找到他。
这个解释非常恰当,于是陆修决定了,一边在茫茫人海中找“他”,一边去寻访能预测他宿命的高人。
他离开武昌,前往十堰武当山,又辗转南下,往江西三清山,再朝南京走。他惊叹中土神州竟如此广袤,避世的山谷、绵延的森林深处,都住着人家。
他匆匆而至,只是简单地扫了他们一眼,又匆匆而去。如果“他”转世到中土,又没有夭折的话,也许已经成家立业了吧?也许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陆修想象着“他”有了自己家庭的模样。
每到一个地方,他总会打听当地对玄学理解最深刻的人,无论是在闹市还是隐世的高人,结果都是一样的。
“测不了你的命。”对方总是这么说。
陆修也没有过多地纠缠,顶多再问一句:“你知道怎么找到一个转世的灵魂吗?”或是问也不问,便离开了。
一眨眼,已是二十七年过去了,陆修的又一条路被堵死了。
他站在大海边,这里是东方的陆地尽头,有人告诉他:大海的那一面还有更多的国家,这个世界是个球——当你一路往东走,只要时间够长,就能回到开始的地方。
陆修听到这个说法时,没有质疑世界为什么会是个球,第一个念头则是:“你”会轮回在海的那一边的国度么?
他不知道大海有多宽广,更不知道自己化身为龙,全力飞行,能不能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幸亏他是龙,否则若是飞鸟或是别的生灵,也许飞到一半,便将力竭而死。
三十年。
陆修觉得很疲惫,那天他经过乌镇的水乡,站在水乡的桥上,看着桥下、桥前的众生。多少陌生面孔在这三十年间第一次映入眼帘,又被他飞快地遗忘了,就像桥下水道中的粼光。
桥边有人在卖糖,一群小孩子围在卖糖的货郎的身边,像极了二十年前,陆修带着牦牛到每个村庄时,孩子们一拥而上的情景。
我还没有吃过糖呢。陆修心想。
他知道人族的小孩子们喜欢吃零食,最初他认为“他”还小,满怀希望地准备找到他时,便把自己所有的货物都取出来,送给他,让他好好高兴一番。
但现在他想必已经长大了吧?三十载了,也许已经不爱吃糖了。
陆修这么想着,掏钱给货郎买下了糖,分给那些小孩儿,看着他们吃,就像完成了一个心愿般。
我不能陪他长大了。
想到这点,陆修不免难过。
第113章 禹州
当天晚上,他睡在乌镇的桥下,辗转反侧。
这样下去不行。陆修再一次告诉自己。
可是我该怎么做?怎么做?陆修愈发烦躁起来,就在那一瞬间,陆修的意识忽然变得清澈了起来。
没有人能窥探我的宿命,因为我的“灵”太强了,但我自己可以!
我为什么不先自己学命理,再为自己卜测呢?!
想到这一点,陆修顿时犹如窥见了一丝从重重云霾中透出的、希望的光,对!我可以修习命理学!
事不宜迟,陆修马上取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用发黄纸张装订的本子,在上面找寻自己三十年来所去过的地点,艰难地回忆着,哪些人能告诉他一些有关宿命的建议……
他决定去山西看看,传说那里的佛宫寺住着一名通晓过去与未来的大师,他不奢望这位大师能为他指点迷津,如果他愿意教自己一点知识,那就更好了。
于是他离开了乌镇,前往山西。
但在从前的日子,消息总是传得很慢,陆修来到应县佛宫寺时,才发现那位大师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师父说,”一名传人朝陆修道,“在他入寂后,会有龙来拜访他。”
陆修:“!!!”
这是陆修入世以来,第一个说破他身份的人类。
“让我把这本书给你,”传人又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说,“愿你得偿夙愿。”
“谢谢,谢谢!”陆修如获至宝,珍重接过,仿佛在佛宫寺前得到了精神上的鼓励,又问:“他还说什么了?”
传人摇摇头,做了个“请回”的手势。陆修在佛宫寺外徘徊,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来,若是早个一年半载,也许已得到了点拨。
他仍不甘心离去,在黄昏时的佛宫寺前站了少顷,又在台阶前坐下了。
陆修就着昏暗的天光,翻看着手中的破旧书册,上面是有关宿命的一些看法,却通篇没有提及如何进行卜测。
“不用看了,那本书上什么能用的东西都没有。”一个声音在面前响起。
陆修蓦然抬头,看见了一名青年,那青年穿着奇特的服装,汉人们常穿的短褂与坎肩,头发却没有梳成辫子。
他站在夕阳下,身影拖得很长,陆修本能地感觉到,这应当是另一条龙,这源自于同类之间的直觉。
“为什么这么说?”陆修道。
那青年答道:“阿育禅师留给你这本书,不是为了教会你什么,只是不想你在盛怒之下,拆了佛宫寺。”
陆修:“……”
陆修只得收起书,近些日子他确实很暴躁,换了无论是谁,在这个世界上苦苦寻找三十年,希望不断地被打碎,又凝聚,再打碎,也会像他一样暴躁的。
如果寺里僧众只是当着他的面摔上大门,说不定陆修真的会动手泄愤。
他再一次沉默地离开了佛宫寺,就像他每一次沉默地离开每个地方。同时考虑着其他的可能性,也许在什么地方,还有别的、愿意教给他寻找“他”的办法的人类?
但那青年只是不说话,跟在他的身后。
“你知道怎么找到一个转世的灵魂么?”陆修回身问他的同类。
“我不知道。”青年答道。
陆修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复又往前走,青年始终跟着他。
末了,陆修又想起来了,问:“你会卜测么?”
“不会。”那青年说,“我虽然也是龙,但一生不学无术,只知道游山玩水。”
陆修说:“你一定没有什么牵挂。”
青年正色答道:“那叫执念,你有执念。”
没有执念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陆修想告诉他,但他不想与同伴争吵,因为这没什么意义,世上的龙很少,这是他从出生就知道的,三十三年了,他也只碰上这么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陆修难得地问道,换了平时,他不会往任何其他的东西上投入多少注意力。
“禹州。”那青年答道,又问:“你呢?”
“陆修,”陆修答道,“‘他’给我起的名字。”
“啊,”青年说,“你一定是在找他了。”
于是禹州成为了陆修此生的第一个朋友。
“我的本体在太行山的曜金宫,”禹州说,“在这里的只是我的化身。”
“嗯。”陆修敷衍地答道,这段时间里,禹州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但陆修对什么化身、龙,统统不关心。他找了个没人的树下,坐下来翻看阿育禅师留给他的书。书里大多是劝人放下,方得解脱的话,但他仍然努力地从中寻找有用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