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byAlex-s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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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了我的脑袋,我对江之恒说:“江先生,你替我写点东西吧。”
“什么东西?”江之恒像是在等着和我说话那样,回答得十分快。
我说:“休书,我要休了李秀芬了。”
江之恒满脸诧异:“为什么?”
我就把我看见李秀芬和刘三滚在一起的事告诉了江之恒。
这件事我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但是我告诉了江之恒。
江之恒有些担忧地问:“你休了她,要怎么生活?”
生活,这是我没想过的。
他继续说:“你不是泷水村的人,你哪儿的人也不是,你没有一块属于你的地,也没有房子,但李家是有房子的,你离开了李家,你要怎么活呢?”
他这番话使我警醒,但我很快就替自己找了一条绝佳的活路。
我看着江之恒,我的目光在他脸上变得迟钝。
“那你就租几块地给我吧!”我咽了口唾沫,“我再来你家里做长工……”
江之恒偏了偏头,我听到从他嘴里挤出了两个字。
“糊涂。”
我听着他似乎不忍的口气,我的心跟着揪了一下。
江之恒最后还是替我写了休书,我拿着那封休书在田地里找到了我的老丈人李木匠。
他一身汗淋淋的,他问:“冬真啊,你昨晚上去哪儿了?”
我说:“我去办了一件正事儿。”
李木匠用脖子上挂着的破布揩了把满是汗珠的脸:“你可不能对不住秀芬啊!”
我一听就知道,你怀疑我去逛窑子了。
可是我昨晚差点被他那个全村人都说好的哑巴闺女的野男人给杀了。
“李木匠。”我这么叫我的老丈人,他显然吓了一跳。
我说:“我要休了你的女儿,我已经写好休书了,也摁了指印,等我回去把休书交给李秀芬,你的女儿就自由了。”
“你,你说什么?”李木匠顿时暴跳如雷。
我不知道他这么激动什么,他说:“我昨天晚上不过多喝了几杯酒,不过睡得死了点儿,今天就发生了这么荒唐的事儿?”
他指着我的鼻子:“冬真,我真他娘的瞎了眼,你是不是外边有女人了,你嫌我家的秀芬是不是?你这个畜生,你嫌她是个哑巴你怎么不早说?”
李木匠是个淳厚的人,我不愿戳破他女儿和刘三的那点事儿,我让着他指我,骂我,然后在这种骂声里,他跟我一起回了他的家。
李秀芬接过了我拿给她的休书。
她在李木匠面前比比画画,嘴巴里不停的“啊啊啊”着。
她是在说,他喜欢的人是刘三,那天我看到她洗澡,其实是她和刘三在偷情,但碰巧被我撞见了,她只能忍气吞声嫁给我,她还把我和她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的事告诉了他爹。
李木匠哑口无言。
我离开江家之后,李秀芬和刘三成亲了,他们什么也没办,只请了一个媒人。
那阵子村里都在传是我不行,说我是个不能行房事的男人,所以才休了秀芬。
不过我不在乎,我在这些风言风语里接受了江之恒送给我的一块屋基,我在那里盖起了两间木房子。当然了,江之恒的长工帮了我很大的忙。
作为回报,我开始和其他几个木匠一起,为江之恒娶亲准备新的家具。但我打家具的时候怎么也提不起劲来,我一想到以后他的女人要使用我打的这些气派的家具,我就不舒服。
江之恒真的娶了双火村那个据说连鸡蛋也数不通的女人。而江之恒的母亲就是在他大婚那天晚上死去的。江家红事刚办完,屋梁上又悬起了白布。
大家都说这兆头不好,我忽然想到了我头一次下山时,我师父和我说过的话。那个关于江家三代人短阳寿的魔咒。
我那时正在深秋湿滑的山里割牛草,我想起这事儿,心里一阵疼,竟跌坐在满是枯叶的山道上。
镰刀的刀尖儿在我膝盖上扎了一个窟窿,我坐在山道上缓了许久,我心里才稍稍透过来那么一点气儿。
第6章
一年的轮转是很快的。我每年都做相同的事,所以五年的轮转在我这儿也是飞掠。
一天早晨,我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天灰蒙蒙的,我觉得冷得不行,就在我的火坑前生了一堆火。
我才刚觉得暖和点,我的门就被敲响了。
来的人是江之恒的女人,张文清。
张文清告诉我,江之恒病了,病得很重,大夫说那病会传染。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了我师父说的江家人三代短阳寿的那个咒。
张文清坐在我的火坑前,说:“冬真,我知道你和江之恒很好,你去照顾照顾他吧。”
我在火前烘烤我布满厚茧的双手,问:“你不能照顾他吗?”
张文清说:“我的儿子才三岁,我要照顾我的儿子,我不能让我儿子也染上那种病。”
我有些气,提醒她:“你是他的女人。”
张文清倒是很冷静:“我还是他儿子的娘。”
我说:“他需要他的女人,你们天天睡在一张床上,他需要这么亲的人陪着他,他才能好起来。”
我讲到这里,张文清像是想起了什么十分伤心的事,忽然受不住了。
她的眼里噙着泪:“冬真,你说我是他的女人,可我和他,我和我的男人,我们成亲七年,我们之间只有过一次——”
我听着她说这些话,沉默地烤着火。
张文清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怕你笑话我,我知道你的为人,你不会去跟人说江家这些不体面的事。我熬不住了,冬真。”
“我和我的男人,只有他醉酒了那么一次,我真的熬不住了,我是一个人,冬真,不是一块木头。”
我觉得张文清浑身透着可怜,我的手在她肩膀上方的空气中拍了拍,以示我作为一个外人的一种安慰。
她的肩膀颤抖得越发厉害,张文清说:“江之恒已经把我给休了,我要嫁给别人了,嫁给一个我爱的男人。”
我收回了我在空中的手,干干问她:“你们的儿子呢?”
张文清这时候又振作了一点,她抹了抹眼泪,吸了吸鼻子:“我要带走我儿子。”
我点了点头:“这也好,倘若那病真的会传人,那还是带走的好。”
张文清走了,她走时我送了她很远,我看着这个女人的背影,这个女人在我屋里说话时,让我一点儿也没觉得她是个连鸡蛋也数不通的女人。
我收拾了一些衣物,去了江之恒的家里。
我去了才知道,他家里的佣人长短工统统遣散了,地也卖了很多,因为他得了这个病,张文清为他的病花了很多钱,张文清不会挣钱,只能卖地。
他坐在一只宽大的木椅子里,身上裹了很厚的衣服,他的脸上则裹着浅黄色的干净绸布。
张文清解释说:“他得的肺病,会传人,得遮着脸。”
我仔细瞧着江之恒那张裹着绸布的脸,我只能在绸布与他的黑发直接看见他的眼睛,无神的半磕着,像个将死之人。
张文清把家里一切都交代给我了,然后带着她应得的钱财和儿子,回了娘家。
我坐在泷水村最气派了木楼宅里,江之恒就坐在我身边。
江之恒的眼睛眯了眯,我猜他可能是在笑。
他的声音有些哑,虚弱得很:“冬真,你来看我了。”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来照顾你的。”
江之恒说:“没有人愿意照顾我,我的病会传人的。”
我走近他说:“我不怕传,我来照顾你,和你住在一起,我是你最后一个长工了,他们都走了。”
江之恒点了点头,他的语速很缓慢:“我知道,文清和他们都结完账了。我很感谢她。”
他伸出他裹在厚衣服里的手来,我猜他是想抓住我,我就把我的手伸了过去。
他握着我的手,没有半点温度地握着。
“文清,没有落下你的工钱吧?”
我也回握他那只冰凉的手,我曾经觉得这手漂亮极了,我现在依然这么觉得。
我说:“没有,她留下的这些,以后都是我的了,是我和你的。”
我不知道江之恒是否明白我现在说的这些逾越的话,我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男主人一样,我理所当然地觉得现在江家所剩的一切都是我的。
当然,这也包括江之恒。
江之恒忽然一阵咳嗽起来,这把我吓坏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手忙脚乱地,慌忙中将我的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他真的没剩多少力气了,我轻而易举就抽出了他握着我的那只手。
我替他找来几粒西药,我听张文清说这药很贵,但比中药管用一些。
我把药片递在江之恒眼前,他只是推了推,说:“我刚吃过了。”
我就把药放了回去。
江之恒蒙在绸布里的嘴蠕动着:“冬真,你那天喊我的名字,我心里是很高兴的。”
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喊过他的名字了,我是喊过他名字的吗?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冲他笑了笑:“之恒,我以后天天这样叫你。”
我说完这句话,心里酸得不行,我仿佛已经看到了之恒的末日,而我,只能在这末日来临之前,将我埋在心里很多年的温柔,一点一点地单方面回馈给他。
我这么想着,忍不住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说:“之恒。”
然后,我看见他那双无神的眼睛里渗出了两行泪。
我喉头哽咽,冲动使我靠近了他,我擦去他脸上的泪水。我说:“之恒,你眼睛里进沙子了吧。”
之恒那些天一直是一副恹恹的样子,一点精神也没有。
有时候,他心里开阔,就会和我多说两句话,有的时候他又很阴郁,直说些要赶我走的话。
他说:“你走吧,我这病好不了了,我害怕传给了你。”
我安慰他:“我身体很好,我会守着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他就笑:“我哪里活得到那时候啊!但你不一样,冬真,你会活一百岁。真的。”
我也笑:“我哪儿活得了那么久,最多五六十吧,我们穷人劳累多了,活不长的。”
之恒坚持说:“能活一百岁的,我把我的阳寿借给你。”
我觉得他说这话像个孩子,因为就连我这样没读几句书的人都知道,人的阳寿不是说分给谁就能分给谁的。
我看着之恒,我的手伸进他额前的发里,压着他的额头,我哀求着说:“我要你活着,我想要你活着。”
其实我这话也说得像个孩子,那人的生死,岂是我一句话就能决定的呢?
之恒不再和我争执,他只是笑,我看不见他笑,但他的眼睛眯得很厉害,我就知道他是在笑的。
我最后在他无声的笑中亲了亲他额前的黑发,我发干的唇触碰着他的黑发,我闭着眼睛,将我的唇移到他的眉心,他的眼皮上,他没有丝毫挣扎,只是任由我胡来。
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低声对他说:“我喜欢你,之恒,我十几岁就喜欢你了,我喜欢你那时候躺在我身边和我说话。”
我看到之恒眯着的眼睛慢慢变得认真起来,他说:“冬真,我也喜欢你,我喜欢你躺在我身边和我说山里的事。”
我愣了。
原来,我一直记得的这些,他也都记得。
我的心被他几句话彻底穿透了。
和之恒住在一起的日子里,时间更是过得飞快。
我每天为他做饭,递茶,送药,擦拭身体,听着他的咳嗽声,然后和他说上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
入了冬之后,冬真的病似乎有所好转,他在我的搀扶之下,也能在院子里走上几步路,晒晒太阳。
我心里高兴极了。
我心想,等到之恒的病好了,我就把江家这气派的房子卖了,把田地也都卖了。然后我要带着那些钱和之恒,一起离开泷水村。
去哪儿呢?去哪里都好。去城里吧。
之恒从前就说想去城里念书,不过之恒现在二十七岁了,他已经不能念书了,但我可以在城里开一间木匠铺子。
我替人家打家具,我挣的钱就给之恒买书看,如果他不爱看书了,那我就把我挣的钱给他挥霍。
不过话说回来,他可能舍不得挥霍我那些辛苦钱,他八成会把我的钱给攒起来,然后,在新年来临以前,替我买一件崭新的衣服。
我心里想,只要之恒熬过了这个冬天,那他的病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因此,我总盼着冬天早点过去,我盼着春天早些到来。
之恒坐在屋檐下的大椅子上晒太阳,我就坐在他身边。
我的双手紧紧握着他的左手,我说:“之恒,再过些日子,等你的病再好一些,你就可以摘下脸上这块绸布了。”
之恒的手在我手中抖了一下,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看了看他的眼睛,我以为他的眼睛一定是眯着在笑的,可我抬头的时候,我只从他灰黑的眼睛里看见一潭死状的湖水。
我太愚蠢了,我竟那么轻易地忘记了笼罩着江家的魔咒。
之恒的病在深冬时越发严重了,我每天去请大夫,后来大夫都不愿上门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托人把张文清找了来,我求她去城里的西医院带些药回来。
张文清照做了。
她回来的时候,我接过她手中那包救命稻草似的药,我照着张文清所交代的量,将那些药片递给之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