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净身——by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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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青洲的眼里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段绪言品着,继续道:“但恰在高仲景下葬那年,丁耿被冒顶入宫,要让冒顶那人顺利避过审查,高仲博定然要与司礼监打好关系,再想此次税银案中高仲博的举动,他刻意牵涉进了工部户部,宦官那方弃卒保车,受损最少,如此大致排查一番……殿下或许在担忧,高仲博护着的更可能会是东厂或十二监的人,要想知道他们之间有何联系,最好暂将高仲景假死一事当做盗墓案来查,如此一来,案子的主办权也能留在锦衣卫手上,不必担忧东厂插手。”
阮青洲稍眯起眼,逡巡似的看他。
“你一直都很聪明,”阮青洲说,“刘客从很会看人。”
段绪言只浅笑,说道:“奴才方才入宫一年有余,便得此赞许,殿下会觉得奴才是个威胁吗?”
阮青洲不否认。
段绪言的确是个威胁。一个逃难少年、青楼乐人、东宫内侍,自钱宅命案那时才跟在他身侧,如今却已对案情有了一套符合逻辑的猜想,实在是天赋异禀。
这人有不符合身份的冷静又聪颖,仅是露出一点微弱的锋芒,阮青洲便能感知到,这会是一把不好驾驭的刀。
可阮青洲需要这把刀。再重新培养一个可当作心腹的宦官,就要避开阉党的爪牙,从选人到用人,耗时太久。对他来说,若想趁早从刘客从手里拿下东厂,严九伶就是最好的人选。
“能为己用的刀,就不是威胁,”阮青洲缓缓眨了眼,平静道,“但若有一日,刀口转向了我这方,我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把刀变成废铁。”
这种沉静的狠意属实带着点让人把握不住的力度,段绪言很欣赏,他笑着牵来阮青洲的手,举至胸前,俯首将前额搭在他的手背上,如同皈依那般虔诚。
“奴才严九伶,愿把刀柄交到殿下手上,至死无悔。”
风过灯摇,两个身影却似定格在了树下,静在了这个深夜里。
阮青洲看着他,轻声道:“我会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诚请殿下记着吧,”段绪言眼眸微抬,缓缓仰起头来,“这是奴才第一次觉得,自己出现殿下眼中时身上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很是高兴。所以奴才也在想……”
话声未落,倏尔几声空响划过夜空,星火于云间留痕,阮青洲朝那处看去,却觉段绪言收拢了五指,将他的手往掌心里牵紧了些。
稍显诧然,越过段绪言的视线再又收回,阮青洲往他双目看去。
那人眼中的柔情,正不带收敛地、潮水似的逼过来,淹没他的去路,将他禁足在了原处,逃脱不得。
段绪言说:“殿下若能一直这么看着奴才,就好了。”
停滞的星火倏然化作一片澄光绽开,段绪言在灯下看他,身影像在刹那间被点亮。
“新年伊始,祈祝殿下福乐安康,百岁无忧。”
飞升的焰火自段绪言身后迸入高空,点染的光芒在明灭中热烈,碎裂开的星点落下,却是均数溺在了阮青洲的眸中,漂亮得如同火山喷涌时滚落的岩浆,带来了一场灾劫。
段绪言知道,从今以后,他们会是彼此命中的劫数,重则死,轻则伤,谁也躲不开。
第34章 初现
天春二十二年,正旦已过,宫中近来传进了不少民间奇闻,但宫人口中讲述最多的还是城西渎神一事。
太后常年礼佛,最信这些,阮青洲在旁陪侍时听她说过一言两语,只是拜节过后又要祭祀,赶上迎春跑马时才恰好落了雨。
也正是迎春会因雨天顺延,正月十三这日,阮青洲留在东宫休憩,便让尉升去探听了消息。
尉升说:“说是正旦当日,城西道观的神像被砸,得罪了神明,因而附近百姓染上痢疾,成日不见好转,直至请来江湖术士做法之后,方有奇效,但医馆的郎中说了,得了痢疾,许是吃食或井水受染,只是百姓们愿意相信玄乎的说法,人云亦云,也便传进宫中了。”
阮青洲说:“宫人频繁议论此事,最易闹得人心惶惶,眼下流言都已传至太后耳中了,司礼监就坐视不管吗?”
“属下这便派人到司礼监传话,让各宫掌事严格御下,谨防流言惑众。”
尉升才走不久,天又落起了雨,阮青洲翻阅完公文,往廊旁的池榭行去。
池榭四方垂挂竹帘,随风轻动,落雨淅沥,水面涟漪层叠,他坐地静心听雨,听得久了,便也枕臂席地躺下了身。
未时四刻,又过了午憩的时辰,段绪言照常前去唤阮青洲起身,寻了一圈,才瞧见那人睡在了池榭上。
段绪言握箫轻步上前,半跪在他身侧,手中旧箫捆了几道废弃的弓弦,一道细长的裂口才算是勉强合上了,他曾试着吹过几声,音色声调虽有受损,但也能用,只是还不曾让阮青洲听过这箫声。
见那人睡颜恬静,鼻息匀和地打在大氅的绒毛上,倒像蜷身安睡的猫,他将旧箫靠在后背,微俯过身,用指节轻划那人掩目的发丝,再蹭过面上的淡晕,将碎发抚至耳后。
本不该如此柔和的。
因为尖牙利爪生来便不是抚摸人的,他依着本性,更想做的应当是掐来那人的下颌,先将嘴堵死,再扼住脖颈,听那阵堵在喉间的喘息。就像藏在榻下那日,抑不住在他耳边喘出的那样,那种禁到极致后便喷薄而出的欲,自耳尖撩拨到腹下,享用起来定是醉生梦死。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段绪言万分克制,轻笑着收过手,正当盘坐在地吹奏时,余光却见阮青洲身侧还放着支新箫。
“旧箫既已冻裂,往后就用这支好了。”阮青洲眼也未睁,只这么说了一句。
心莫名其妙地跟着软了一瞬,段绪言回过神来,也没说话,只静静地取过新箫,坐地缓缓吹起。
和缓曲声悠然,轻如薄雨,幽若春花,春寒料峭那般,初见明媚又将踏来一地寒霜。随着尾音慢慢吹淡,曲声停奏,却像是拂过的一缕香,让人意犹未尽。
阮青洲已坐起身,倚靠在手边小案,看着他。
“今日这首听着舒缓许多,好似是《催雪》的改调,你教过我一段?”
他确是教过的,就在罗宓忌辰那天。段绪言没想到阮青洲还记得。
“都是上月月初的事了,原来殿下还记得。”
阮青洲问:“曲名唤作什么?”
段绪言想了想:“《春日宴》。”
“春日宴……”阮青洲絮絮念着,“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段绪言接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两人对视轻笑,段绪言说:“奴才前几日陪殿下读书时看来的,觉得喜欢,就顺道背下来了。”
阮青洲徐徐眨眼,吹着风,道:“虽是一首祝酒词,但其中所述的思愿确实惹人憧憬,记着也好。”
又一阵斜雨吹来,阮青洲侧首望向池面,就听廊下足声渐近,尉升踏上池榭,行礼道:“殿下,赵同知求见。”
——
赵成业来时,特意刮了面上胡茬,哪知尉升来领路时,愣是没认出他来,还眯眼寻了半天。
赵成业往他身前走去,重咳了一声,尉升方才猛力往他背上拍了一把,笑道:“少了胡茬保暖,赵同知怎的就感上风寒了。”
穿着身飞鱼服,尉升怎会认不出,赵成业就知他是故意的,直朝尉升的脸打了个嚏。
尉升躲避不及,一脸笑意转瞬即逝,他抬袖抹脸,已是无话可说。
“对不住了尉侍卫,我给你擦擦。”赵成业笑着上手去擦,尉升一掌拍开,不爽地睨了他一眼。
今日赵成业自称是替锦衣卫指挥使前来拜节的。指挥使名为佟飞旭,是罗宓侄儿,阮青洲的表兄,但自幼跟随母姓。两年前佟飞旭从南望章州而来,自任职锦衣卫指挥使后,便着手追查采花贼,成日难见人影。
虽说是为拜节而来,但赵成业客套几句过后,话题便又奔向了正事。
“指挥使大人年前于各处奔忙,怠慢了殿下,因而有话要臣一定带到,另外,盗墓案近日也有了新的进展,不知殿下此处方便说事吗?”
阮青洲猜到他来此为的是公事,早先摒退了其余宫人,只留尉升和段绪言两人在殿内,便也应道:“可以说。”
赵成业当即正了色:“启禀殿下,年前指挥使以审查盗墓案为由,同大理寺要到了高仲博近几年的收支明细,发现自四年前起,高仲博每年必会前往南山一趟,指挥使不便脱身,只遣人去了趟南山,但尚未发现高仲景的下落。”
阮青洲说:“眼下除了南山,也仅有高仲景的墓穴可能遗留线索,可有查到什么?”
“臣今日要说的便是此事,”赵成业说,“开棺那日,墓中仅挖出一副空棺,并无尸骨,内棺也只放置了牌位一块,臣起初未觉端倪,只查了棺盖棺身及夹板,近日想起那块牌位,再一细看,才发现牌位带有夹层,其中藏匿的,正是一整幅关州的军事布防图。”
段绪言顿然抬了眼。
赵成业自怀中将卷着的图纸交到尉升手上,说:“天春五年,关州之战凯旋后,老将同军师共议,凑集人马巡遍关州,耗时一年部署兵防、设立关隘城防。所绘制的军事布防图经由修改之后,便分别由兵部工部的两位尚书保管,图纸背面加盖官印以示区分。”
布防图已呈递至阮青洲眼前,阮青洲蹙眉接过,摩挲着纸面,缓缓打开。段绪言站其身后,紧盯着那人指尖,看那纸卷一点点展开,目光就似恶狼般狞狠。
为了这张布防图,他们曾在南望苦苦恪守了十年。
赵成业继续道:“犹记得六年前,关州遭北朔突袭,近四成的设防重点、军队驻地及补给站受损,便是因兵部丢失的那半张加盖了官印的军事布防图,但自流出后,那半张图纸再无下落。然而,从高仲景牌位中寻见的这张,却偏偏就是加盖了兵部官印的、一整张军事布防图。”
“殿下,”赵成业立时抱拳行了跪礼,“兹事体大,臣未敢多言,只奉指挥使之令前来禀告,还请殿下指示!”
——
赵成业走后,阮青洲在书房沉默了很久。
桌面上铺展的正是赵成业带来的那张军事布防图,在棺中放得久了,还带着股淡淡的潮味。
自六年前的那一战,关州军防重新布建,这张图纸实则也没什么大用了。所以段绪言陪同在旁,目光自始至终都只落在了阮青洲一人身上。
“你看我很久了。”阮青洲说。
段绪言眼神微动,却也未曾从他身上挪开,只说道:“军防图失窃可能关乎到北朔细作的下落,殿下方才为何不让赵同知禀报陛下,还特意交代要密查此事?”
阮青洲没说话,他伸指拂过图纸背面盖着的兵部官印,指尖停在上方久久不动。
阮青洲问他:“你听说过,戴家惨案吗?”
事关军事布防图,段绪言自然听过,但在阮青洲面前,他理当佯作浑然不知,便应道:“还请殿下言明。”
阮青洲同他徐徐道来:“六年前,北朔突袭关州军防要地,两国兵戈扰攘,最终是由前任兵部尚书兼关州巡抚戴千珏带兵上阵,击退敌军,方才打胜了最关键的一战,扭转了北朔占于上风的局面。但事后东厂却于戴千珏那处搜到了被撕毁的半张图纸,可余下的那半张正巧没有官印,再加之工部那处的布防图是完整的,父帝便没再追查,就当作是戴千珏保管不力,导致布防图失窃,但将功折罪,算作无功无过。”
段绪言问:“既是无功无过,如何称得上是惨案?”
第35章 走失
“因为惨案发生在一年之后,有人匿名检举戴千珏私通北朔,又多年暗自克扣户部拨往关州的钱款,经详查,修建军防所用的钱款近两年确实对不上户部拨出的数目,可戴家上下却也清贫,戴千珏不服控告,而后上书陈述多名官员暗通款曲、贪赃纳贿的罪状,但因无凭无据,皆被视作空口白话。再之后,东厂和大理寺联手查案,在戴家祖坟掘出财宝金银,折兑后共计十万两有余,再有多名官员联书弹劾,戴千珏最终因罪证落实,下狱等候问斩,这一判定却也引得关州一批平民愤起维护。”
段绪言其实听过这些。
天春十五年,他来到南望,柳允给了他严九伶的身份。当时真正的严九伶及严母已经饿死在关州,他只知严九伶之父严慈早被征进役民队,生死不明。待到一年后,他用严九伶的身份成功留在了风颜楼,同年,柳允抢得了半张军事布防图,亲自送回了北朔。
不久后北朔起兵开战,柳允一去不返,风颜楼由柳芳倾接手,再至天春十七年,戴家因那半张失窃的军事布防图被赶尽杀绝,关州多数百姓替人鸣冤,军队镇压,掀起动乱。严九伶也是后来才得知,严慈就死在那场动乱中。
“严慈,阿爹……”他想得出神,喃喃自语着。
阮青洲听见了一些,疑惑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段绪言眨眼回过神,问,“那后来呢?”
阮青洲说:“后来愤起百姓遭武力镇压,戴千珏挥刀自刎,以平动乱,戴家家产均被没收,用作修建关州军防,可家产估值后远不足万两,东厂要求追赃,戴家十余口人背负重债,却在某夜招致灭门之祸,死于关州。”
段绪言转眸看去,视线自纸上扫过,眼前的这张图确实是完整的,没有半点撕毁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