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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净身——by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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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中一潭湖水起了波澜,却是泠泠的水色,泛着红,噙着水。
  段绪言看了很久,头一回觉得阮青洲的眼睛像要溺死人,他被拖拽进去,心中生起一种极微妙的情感,他不知那是什么,竟会让他有点难过。
  “想说吗?”段绪言问。
  可阮青洲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一双眼眸收了泪,独余着难褪的红。段绪言已是了然,指腹往他面颊拭过,抹去沾上的一点灰烬。
  “我知道,”段绪言轻声道,“不说了。”
  他撑肘起身,下榻坐在阮青洲身旁,阮青洲却只靠他背上。
  “墓在崎山,怕留不住尸骨,就先葬了。”阮青洲哑声说着,疲累至极。
  段绪言眉头微动,不知何处被牵着发痛。他不懂,只怕身后突然空落下来。
  “好。”他应着,想自腰后摸来阮青洲的手,方才碰见,那人却抽离开来。
  “……很脏。”阮青洲堪堪退开身子,双手垂耷在衣袍间,满是染上的焦黑,始终不敢再往段绪言身上蹭去一点。
  他要起身,被段绪言扯进怀里。
  殿内的药味极苦,苦进舌根,再有几抹微腥的血气混杂其间,阮青洲跪地倾入他的胸膛,嗅得尤为真切。
  他知道段绪言被撞得很疼,只微微隔开身子,却反被他贴搂过来,抱紧了腰身。
  “陪着我,”段绪言闭眼埋进他怀里,“什么都不用说,哪里也不要去。”
  一点清泪无声滑落,阮青洲垂眼,抬手抚上他的后背,缓缓将他搂入怀中。
  窗外夜色阑残,他们相伴,无人在意天明。
  ——
  又过几日,东厂一夜焚尽流民之事不知如何传出,多名翰林学士联名上书,请愿彻查此事真伪,在銮殿外跪了多时。
  阮泊文进宫时,烈日正盛,他朝銮殿行去,便见阮青洲领头跪在翰林学士身前,汗自颌边淌落,已将前襟湿透。
  他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行至阮青洲身旁停步,躬身拜过一礼,上阶入殿。
  已至六月,正是入暑时节,阮青洲始终跪地不起,受着地面灼烫,双颊也被腾腾热气闷出了红。
  约莫又过一炷香,似听殿内隐隐传来一声:“让他进来。”
  阮青洲缓神动了动眼,宦官已至面前屈身传来了话。
  “殿下,陛下传召,让您进去呢。”
  殿门大开那时,阮泊文从中迈出,与他错肩而过,神色冷淡。
  待殿门再度合起,阮誉之坐于主位,已屏退旁人,他静等阮青洲跪身行完礼,也不曾看去一眼,直言道:“太子上书陈论,说晟王处置流民失责失格,可有证据?”
  阮青洲眼中黯然,语气平淡:“儿臣手无铁证,却是目睹耳闻,但请三司会审,还死者公道。”
  “三司会审,”阮誉之冷冷地拋下手中奏本,“你想要什么结果,是晟王入狱,皇室尊严经此重击,由得众民共愤,挑衅朝廷,还是要皇都接纳数百数千流民,再引农户聚众滋事,挥空国库,引得外敌开战入侵!”
  阮誉之手按桌面,朝前倾身,沉声道:“那日谢存奕为何拦你,谁让他拦的你,你心里不清楚吗?”
  “儿臣知道,”阮青洲渐抬起眼,“所以今日只为求见父帝一面,问清是非。”
  阮誉之扶额平复心绪:“你要的是非,就是要为政者兼顾天下众生,见不得伤残病死、贫瘠穷寒?可你怎不想人心莫测,普天之下,何事能真正做到两全其美,康健病残、富贵贫贱,这万世不变的冲突怎会易解?而今就算你顾得一时,成全这数十数百人,便能保证另一侧那数千甚至上万人不会因此心生不满、惶恐不安?治国治民非是纸上谈兵,不是靠着一腔热血和满腹情怀便能造出百年盛世,能有多少人做得到先人后己,你不要高估了人心的度量。”
  “可如此却也不是焚烧无辜生民的缘由,他们有血有肉,清白无罪,儿臣不知为此平反错在何处,只知道,今日儿臣若罔顾冤死的百姓,那么身为皇储,我的良知何在,济世爱民的仁道何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儿臣循着此道不动如山,十载朝夕里守着的就是这些!这是父帝的教诲,老师的教诲,而今却要让我背逆此道,去理解这些荒谬的’牺牲‘。稳定民心和政序固然没错,可那些枉死的百姓何辜,而所谓的大道,也非是冷漠无情,非是急于压制民声、只为护住在位者和皇室的——”
  “太子!”阮誉之怒拍桌案,“这就是你和朕说话的态度吗?!”
  他起身至阮青洲面前,蹲身凝视着那双黯淡的眼。
  “多少年了,关州的遗患只增不减,国库亏空就是事实,流民和农户一旦在城内城外大肆渲染,南望迟早招致内忧外患,岌岌可危,而你却在此时散出传言,又召集翰林学士到殿前请愿,是在反驳朕的权威、要翻了朕的江山吗!”
  “儿臣没有。”
  阮青洲一字一句道:“儿臣没有做过这些。”
  “若没有,那殿外跪着的是谁!他们是朕的臣子,却随着朕的儿子一并逼着朕挞伐亲王,扰乱政序民心!意欲何为!”
  阮誉之斥袖起身,踱了几步,方才俯身将手掌拍向阮青洲的肩头。
  “没做过那些是吧,好,只要太子说与此事无关,朕便让此事与你无关,若一定要有个结果,那么今日之后,朕就会让外头那些人尽数下狱,直至追究到带头煽动的肇事者,当街问斩。太子见不得流民淌血,便是想看到这些吗?”
  阮青洲怳然,抬眸直直地看着他,手心掐得紫红却也觉不出痛感。
  “陛下是在逼臣……认莫须有的罪吗?”
  阮誉之注视他半晌,一手重按他的肩头,咬牙压低了声量:“你是朕的儿子,朕的血肉,他们只是朕的臣下,孰轻孰重,朕又会对谁心软对谁狠下杀手,你心里有数。此事是就此平息还是由着他们继续作乱、波及生死,看你选择。”
  置若枉然,阮青洲麻木地红着眼,攥得袖角湿皱。
  迟迟等不到他服软,阮誉之默然颔首,垂袖站起,倏地沉下眉眼抬声道:“来人!即刻将跪在殿外的——”
  “是臣。”
  两字一出口,阮青洲双目泛空,再无波澜:“煽动群情,召集大臣请愿,皆是臣一人所为……还请陛下,落罪。”
  阮誉之眉头微动,许久才问:“门外那些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阮青洲说:“臣会让他们回去,再不提及此事。”
  沉默半晌,阮誉之侧头深深缓过一口气,背过身去。
  “传令!即日起太子禁足东宫,未有御旨不得再踏出宫门半步!至于今日……”阮誉之仰头阖眸,借着扶额抹过眼角一点湿润,放缓了语气,“今日就在殿外罚跪自省,至宫门下钥,再步行回宫。”
  阮青洲木然垂眼,双手相叠平举至胸前,伏下身去。
  “臣,叩谢陛下……隆恩。”
  

第65章 禁足
  午后,殿前一众翰林学士受阮青洲恳请,无奈退身,御前亲卫遵旨把守周侧,谢存奕闻讯赶来,进殿求见,被阮青洲拦下。
  “天子金口玉言,难收成命,国公不必踏入污淖,受我牵累,也请回吧。”
  言罢,阮青洲径直行至骄阳下,正要揭袍屈膝,闻声停了动作。
  “臣知道,殿下没做过煽风点火之事。”
  谢存奕站他身后,阮青洲许久没有回首,还是屈起双腿,膝头点了地。
  “国公错了。”
  阮青洲看向眼前銮殿。强光灼痛双目,阮青洲已然无感,徐徐念道:“我也错了。”
  ——
  谢存奕终被劝回,殿前空地了无遮蔽,亦无人影,阮青洲独身跪在烈日之下,面颊潮红,唇色发白,却见眼前袍摆轻动,正有一人踩影朝他走来。
  那人至他身前半蹲,手拿一方布帕轻拭他额角珠汗。阮青洲合眼不愿看他。
  阮泊文毫不在意,继续耐心地用帕拭过他的眉梢,淡淡道:“既然那日都没出面阻拦,殿下今日就不该来。焚尽流民只不过一句空口白话,殿下就要提请三司会审,可有想过亲王冠的也是阮姓。”
  阮青洲不语,阮泊文便平静地挪着视线,顺着汗水往他下颌擦去,动作轻缓。
  他低声道:“我是烧尽了流民,多数生焚,少数杖毙,却也不只是为了灭口和震慑。因为只有让殿下看到我的残虐无道,才会闹成今日的局面。”
  阮青洲眉头蹙动,抬眸冷冷地看向他。
  阮泊文淡然直视他的双眼,神色不动,冷静万分:“可我现在说了,殿下又能如何?敢做这些事,那么纵是只剩些肢体残骸,我也不会轻易留下把柄供人威胁,之所以会让锦衣卫顺利带回完好的尸身,又让那对母子身陷囹圄,也不过是想让殿下亲自上门向臣弟问责罢了。只要东宫十率府一出兵,动荡闹得人尽皆知,你觉得那时父帝想的是替流民讨回公道,还是会和今日一样委屈殿下、瞒过此事,保全皇室的威信和尊严?”
  他淡淡一笑,抬手替阮青洲拨开颈间沾的湿发,细细地擦着。
  “其实就算今日父帝允许三司会审,殿下也未必就能得偿所愿,毕竟我也想不出,殿下如何能证明锦衣卫寻到的尸骨就一定是流民,又怎么敢确信,我不会想法子雇其他人来顶替流民,掩盖真相呢?这些殿下早该想到的,而今臣弟此举正合父帝心意,殿下召集翰林学士相逼又有什么好处。既然避过一难,继续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殿下选错了。”
  阮泊文说得风轻云淡,似是与此事全无半点关系那般,只管将阮青洲的热汗擦净,才收手将帕子翻叠着,掖回袖口。
  “殿下巡过南望河山,是比臣弟见过更多疾苦,可当政者最忌心慈手软,臣弟所作所为也只想让殿下明白,既要稳坐储位,接手江山,往后殿下铭记的就不该是普度众生,而是,”阮泊文徐徐起身,拱手一拜,“太上无情啊。”
  ——
  未至日落时分,阮青洲禁足东宫的消息一经传出,阮誉之的旨意便已下达内廷,要在次日将东宫三师停职罚俸,留十率府继续驻守护卫东宫,另将东宫宫人分配至各监各局,只余两人照顾太子起居。
  司礼监最早到了东宫,清点完东宫宦官,只留小李子一人,便自掌事手中将人全数领走了。
  段绪言带伤走得慢,就跟在长队末尾。恰逢日落,暮色渐重,听完一路闲谈后,队伍正自銮殿外经过,便远听殿外梁奉正朝一人拜道:“时辰已到,殿下可回宫了。”
  段绪言循声抬首望去,见殿前那人孤影凉薄,迟缓地抬膝起身,可双腿却因失力再又跪倒在地,旁人看着,无一敢上前搀扶。
  阮青洲就这么一手撑地,半跪着静了许久。
  身侧,梁奉抬首正当瞧见行过的长队,手持拂尘,冷冷一甩,便也静声审视着群人走远。段绪言走在队末脚步渐慢,可远见梁奉朝此处看来,他沉郁着脸,还是收回了视线,随着队伍朝前离去,没再回首。
  ——
  面色不比白日那般涨红,此时已近乎惨白,阮青洲扶墙行在甬道上,步履渐重。跪久的双腿提不起力,每行几步便瘫软着再次跪地,摔多了,双膝便磨出了血,阮青洲已不在意这些,活像具无魂的走尸,可猛一崴了脚踝,便连站都再站不起。
  四下无人,晚风自余晖处拂来,吹散了暑气,几片残叶自宫墙凋落,他跪坐地面,在一片萧索中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忽而凉风停歇,近身的衣摆蹭过肩头,又随来人蹲身时的动作落在了手边,带来一股极淡的药香。
  阮青洲双眸微抬,却仍滞在原处一动不动。
  那旁,手已揉上脚踝,视线再一挪,见他膝上渗着的血红,段绪言冷了眼眸,一双手就往阮青洲臂下穿过,正想将人打横抱起,却被按住了手臂。
  “步行回宫,是御旨,所以还是……”阮青洲动了动唇,声音虚弱,又轻又哑,“不要与我再有干系了。”
  何处跟着一颤,段绪言似被扼着喉,神色冷得难看,他只当听而不闻,继续伸臂揽人,将阮青洲的手臂牵来搭在肩上,还想把他托抱入怀。
  可阮青洲却沉着双腿,不愿起身。
  “你想继续坐的话,我陪着。”段绪言没再强求,只半跪在他身侧,拂开他袍上落的叶,又替他理着发冠和衣襟,指尖最后还是落在了毫无血色的面颊上。
  触感带着些出汗后的湿漉,可阮青洲摸着却是冷的,段绪言蹙了眉,将他侧过的脸转正了,手中却似捧着个用冰打成的瓷瓶,再用力就要碎了。
  他逐渐松了手中力道,只敢虚拢着那张面颊,轻轻抚着。
  “很疼,是不是?”段绪言问。
  似有所感,眼睫终于缓动了几下,阮青洲渐也抬眼,在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忍耐已久的委屈和痛苦一并翻涌而上,惹红了眼眶。
  “是。”
  阮青洲停顿良久:“很疼……”
  几近失声,他再道不出一句话,无助地垂首靠向段绪言的胸膛,被托起后脑,纳入了怀中。
  一点湿意很快渗进肩头,段绪言知道他在哭,却听不见一点声响,掌心摸见的只有衣衫间的湿冷,探到的脉搏也微弱。
  恍然若失,段绪言徒生出一种惧怕,像是对着洞穴中空荡的锁链,贪着余留在此处的暖却再也求而不得那般。他不安起来,正想将人扛上肩头,衣衫却被轻轻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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