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净身——by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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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
听段绪言接话,阮青洲缓缓转身,仰头与他四目相对:“你知道什么?”
段绪言低眸笑看,替他拂发,抬袖把人罩在胸前。
“一些早被人尘封的往事而已。多是从郑习口中听来些细末,再寻人查问,东拼西凑出的,真真假假,听听就好。”
“郑习可是偷窃巨金,串通商队私吞药材那人?”阮青洲定神思索,“……我好似记得小李子说过,他原先是章州税使?”
段绪言应答:“刘客从当年也是梁奉从章州带回的。他出身怡春院,生母本是乐人,却在梁奉所住的雅间内受凌辱致死,但这只是没传开的一种说法,众人所知晓的是刘氏因病而亡,梁奉见刘客从幼年丧母,遂将其收养为义子。两种说法孰真孰假,只看你相信哪一种了。”
“外人道听途说,不问根据,自是偏听偏信,只要合意便是真,其中的各种真假和各种滋味,也只有其中人知晓了。”
段绪言再问:“那你偏信哪种?”
“哀矜勿喜,我不妄言。”
阮青洲始终温和,一双眼眸清明,段绪言忍不住抚那脸庞,低头吻下。
亲吻绵柔,段绪言珍惜地抚着他的后脑,末了时轻轻退开。
段绪言说:“又将入冬了,东宫还是趁早解禁才好。前次翰林学士至銮殿前请愿一事,细想也有端倪,晟王焚烧流民,知情者中,谢国公自当以护你为先,而晟王和阉党为伍,定想息事宁人,自然不愿见事态发展至超出掌控,却只有一人,能确切得知你与晟王近况,更甚至在你禁足后,还能继续利用传言激起群情,再将晟王逼入窘迫之地。”
这不像在帮任何一方,更有些鞭策和教训的意味,所以才像是……
“是父帝。”阮青洲神色不动,如早便知晓那般镇定。
他早便得知自己的生父为了护住帝王家的尊严,为了替亲王洗脱嫌疑,便蓄意策划了一切,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自己身上。
得知南望的帝王为了收回权势,借此机会禁足太子,架空东宫和储君之权,再以煽动民情的方式惹急自己膝下行事极端的皇子,以此作为训*。
阮青洲早便知晓了这一切,却只是独身承受着这些不公和无力。
段绪言更是沉郁,抬臂将他收进怀中暖着。
比起去年深秋,这副身躯高挺不少,阮青洲被他圈在胸前,仰视时更觉恍惚。
“前年冬日,你还只有这么高。”阮青洲朝自己前额比了比,被搂腰托起一些,他被迫踮起脚,比在自己前额的手掌也才自段绪言的鼻梁抬至眉上。
静了片刻,两人便都笑起来。
阮青洲说:“揠苗助长,也还是不够。”
“所以平日让你多吃些,往后再这么抱着,就能齐眉了。”
“往后……”掌心滑落,阮青洲淡下声来,“我也想看看往后,若不再追随我,不知尉升会想开宗立派,还是仕途青云、建功立业。”
“倒是更有可能开宗立派。他与赵成业争做白薇师父,昨日才在风颜楼提剑打了几场,结果划坏了白薇的纸鸢,惹得小姑娘流泪,忙着哄了半晌。”
怨不得今日尉升的马鞍上别了几支竹篾。阮青洲淡淡一笑:“白薇会想习武,冥冥之中也算戴家的武学得以传承了。”
“那也得是佟飞旭教才算。”
段绪言将他托近了些:“关于往后,还想看什么?”
阮青洲静下,眸色稍淡,微微笑起:“不敢说萃息宫会一直空着,但其间的槐树应当还在?”
“在。”
“冬日若遇雨雪,更是湿寒,老师的颤症犯了,可有人代笔书写了呢?”
“有了。”
“南望肃正朝纲后,可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算。”
“远离故乡七载,九伶为父平怨,可已逍遥山水,此生无憾?”
怔然许久,段绪言迟迟没应。
阮青洲扶肩落地,在江风中红了眼眶。他抬手抚过段绪言的眉眼,指尖落在眉梢。
“此次过后,执念若能得解,纵然你我缘薄分浅,心中也不要有憾。我做不成帝王,护不了你终生,往后不求功名,便不要再入宫廷了。”
一声低语骤散在风中,阮青洲不再言说,贴靠在他肩头,合起了眼眸。
冷风吹涩喉间,怀中温热似风流散,段绪言双目冷寒,沉默无言。
江岸几对白鹭飞散,只剩远山云雾痴缠。
第74章 开戏
越是深秋,昼夜愈寒,梁奉自夏末起便开始嗜睡,等到天冷,咳疾更是闹得厉害。
几番寻来郎中配药,吃了药也不见好,夜里因犯咳再睡不成,他每日顶着乌青的眼圈,只能往鼻下抹上一点薄荷膏提神。
道是为了颂扬官民鱼水之情,叶宣鸣同礼部提请在宫中搭台唱戏,这日正是开戏之时,各王侯大臣陆续进入看台,便连阮青洲也得了允准出席。
因而梁奉才入司礼监,便叫来了刘客从。
“前日陛下拟旨时不曾提过太子之名,今日他又如何出得了东宫?”
刘客从说:“原是不能来的,但事关宫廷大戏,礼部本当拟好戏本呈递给陛下审阅,可陛下事务繁多,戏本这等娱乐之事便先交至司礼监初审,碰巧义父昨日病乏,严九伶代为批阅,戏本呈交至陛下眼前时,偏偏多了样《桃叶歌》。虽说一首情爱之曲,难登大雅之堂,陛下划了这曲目,却因此忆及替太子驱邪时在东宫所栽的桃树,最终也只浅浅责了严九伶几句,便将太子列入看席之中了。”
“又是这宵小。”
梁奉嗅着薄荷膏,靠坐椅上,冷哼一声,转而扶了扶额:“犹记得中场该有一首祝辞吧,我要你在戏开场前改了唱词,让那些个伶人乐人高赞东宫,捧拥太子。日月同辉的场面,皇帝不兴看吧。”
——
今日天阴,看台三面镂空,秋风寒凉,袭来时穿廊而过,便引得众人抖擞,捧起手边热茶饮下。
阮青洲来时褪了披风,一身齐整,迈步上阶时风吹得正凉,段绪言默然守在楼角,握暖手中玉石,于两人错肩时塞进他手心。
阮青洲默契接过,将那温热收进袖下,于人前行礼入座。
热茶散香,阮青洲缓缓饮了一口,端坐正视前方。但这两人之间的猫腻,梁奉算是看得真切,他眯着一双眼,目光定定落在阮青洲摩挲着玉石的指尖上,不胜其烦地轻轻拨手,扫开身旁香炉里浓郁的熏香。
再听鼓锤锣响,戏已开场,看台上伶人交交牙牙,梁奉双眼更是沉重,未料困乏至此,手掐虎口竟也徒然,不知何时沉下眼皮便也昏昏欲睡。
骤然鼓声如雷而起,梁奉竟在半醒中听得一声“督主”,声如旧识,让人一时恍惚。
“梁督主!”
再又一声,梁奉心惊,猛然醒神,双眼顿睁那时,却见阮泊文正朝此处看来,与他对视时神色漠然,不过片刻便将目光又转回了台上。
梁奉循着看去,只隔着屏风瞧见了台上两道昏暗人影,口中念着的分明不是戏文,却是——
一声重鼓,犹若雷响,雨点似在眼前坠落,梁奉双眼一转,便醒在了六年前的雨夜。
梁府夜深人静,他摸着腰牌站在廊下,手中攥着半张布防图,道:“高二公子惹了这样的祸端,求我又有何用,图纸失窃绝非小事,令兄又是掌管工部的尚书大人,难辞其咎啊,若关州因此生出祸患,斩首也不为过。”
高仲景惧怕得发颤,跪地时语无伦次:“是小生,是小生的错!凭着兄长溺爱,小生不务正业却还不服旁人说道,听人嘲讽要靠兄长养活便想为自己挣得颜面,是小生爱慕虚荣,夸下海口,不该在喝花酒时以布防图为噱头邀人到府中……我一时糊涂!糊涂啊!求求督主!梁督主既能助我护下半张图纸,也定能救高家一命,督主要什么,督主要什么我都给!”
梁奉轻飘飘道:“巧遇高二公子不过是东厂夜间巡视而已,出手相助是本职,瞒而不报却不是本分了。”
“不要!”高仲景霎时喊破了声,“不要上报!督主,梁督主!求求您!贼人才走不久,求求您再帮我追回那半张图纸,若能寻回,我高仲景愿终身向您效犬马之劳,求求您,求求了……”
磕头声不止,屏风后灯火一暗,梁奉眨眼回神,却听看台一片唏嘘,再见灯火燃起,便是清亮的一巴掌响起。
高仲景被打翻在地,捂脸迟迟不敢抬头。
“高仲景!”高仲博提起他的衣领,怒道,“你今日入宫偷盗官印图纸,可知自己犯的是什么罪!若非我及时阻拦,你是要上断头台的知道吗!还有这段时日私下与梁奉见面,你到底想做什么,事到如今了还不说吗?!你若不说,我亲自去问梁奉。”
高仲博斥袖起身,被拖住了腿,高仲景带着哭腔求道:“大哥……大哥!布防图!是我求了梁奉,让他答应替我伪造布防图!”
高仲博骤然变了脸色:“布防图,什么布防图?”
“是……工部的布防图,”高仲景哽咽着,“他们笑我无权无势,我为保颜面自称能拿到军防机密,所以前几日才擅自取出图纸,趁大哥不在府上时将好友邀到家中,本想炫耀一番,未料引来贼人潜入府中。我喝多了酒,一路追到府外,幸而遇上东厂巡视,求助于梁督主才能截下贼人,可贼人有备而来,没过几招便也脱身,布防图还是……还是被撕走了一半……督主说图纸纸面的图样用的均是稀有染料,官印可以伪造,图纸却不能,才要我进宫偷盗官印的图纸,先仿造出官印,图纸另想办法……”
高仲博勃然起身,高仲景自扇谢罪:“大哥你别走!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大哥!大哥!我求督主也是怕牵累你,我只有大哥一个亲人在世了,你不要丢下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高仲博双目赤红,扯回衣摆迈出门槛,仅听高仲景一人在原处哭嚎。
再一转目,斟茶声接过渐弱的哭声,一道落水细影映上屏风。
茶盏落下,梁奉道:“五日之期已至,高尚书想得如何了?我也知戴尚书与你乃是多年知交,但若想不出差错,完整的布防图也只有兵部才有,再说仿造的官印已制成,往图纸后叠加一层纸面,重印官印也能勉强糊弄过去。我替令弟已做到了这一步,尚书若想反悔,自揽其罪,那我也当全身而退,那么丢失图纸和仿造官印的罪过自然由令弟一人承担,届时轻则他一人凌迟,重则株连九族。这张生死状签或不签,舍弃令弟还是挚友,尚书说了算。”
高仲博说:“你当我不知,自千珏上任关州巡抚以来,关州税使连同布政司贪吞朝廷拨发的钱款多达上十上百万两,关州军防修建全是由千珏带领戴家省吃俭用,掏私银供起来的,那些本该上达通政司和銮殿的文书奏章去了何处,你统领司礼监,心里最清楚。如今千珏有心要查关州布政司的账目,你便调换兵部布防图,让千珏背罪,这才叫全身而退吧。”
“所以说高尚书若不是盟友,想来也会变成我梁奉的劲敌,当然,尚书在此分析得头头是道,却也还是要面临抉择,那我再强调一遍,”梁奉叩了叩桌面,“这张生死状,签了,从此你高仲博的命卖给了我,家宅安宁,仕途顺畅。不签,待令弟死后,尚书若还有命、有权、有幸与我坐谈,到时再与我放狠也不迟。不过是可怜了尚书最终还是落得孤家寡人一个,令慈高龄产子,搏命诞下的这么个亲兄弟,便也如此惨死眼前了,可怜,可怜啊……”
那旁声落,数百道目光刀箭般刺在身上,梁奉紧捏拂尘,镇定道:“陛下,这出好戏着实是煞费苦心了,一来与礼部呈交的戏本全然不同,二来又有意洗脱罪臣污名,妄想凭借一出污蔑老奴的戏码,便能大闹宫廷,至御前失礼放肆,颠倒黑白,涉事之人居心叵测,该当何罪!”
阮誉之面不改色,握着扶手,徐徐一叩:“戏未唱至散场,你急什么?”
闻言,梁奉眼神骤变,往旁扫视才见在场的宦官均被替换,佟飞旭正落手示意,锦衣卫已分散至数名官员身后。梁奉警惕转头,再见段绪言淡淡瞥来一眼,轻倒手中热茶,浇熄了炉中熏香,他忽而明白了什么,却已被周侧侍卫架起了双臂。
阮誉之看往台下,问:“后事如何?”
手中玉石缓缓收入掌心,阮青洲接道:“后梁奉与现任关州布政使等人利用赃款制造伪证,将贪污受贿之罪嫁祸给戴千珏。而梁奉为防戴家来日翻案,更欲斩草除根,遂派人至关州,一夜屠尽戴家满门,焚尸灭迹。”
梁奉低眸摇头,沉静片刻却又笑起来:“太子……太子!老奴实在不解,阉人究竟何罪之有,竟让太子不惜自毁长城也要赶尽杀绝,前有在雨仁观误解老奴涉入税银案,后又因流民之事奏请陛下处罚晟王和东厂,如今还要编出这样的荒谬之事毁谤老奴,太子的储君之路分明平坦,振南党羽翼渐丰,还需要杀尽阉人作为太子一步登天的垫脚石吗!”
“急于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的,难道不是梁公公吗?”谢存奕起身行礼,“国之正主始终只有陛下一人,殿下为储,念的是孝悌忠信,学的是君臣之礼,今日所言也只是为答复陛下所问,从无僭越,却是梁公公蔑视帝王威仪,空口无凭,更是以下犯上,胆敢对太子殿下出言不逊!梁公公不要忘了台上所现的是谁的罪行,所以与其将心思放在挑起争端上,倒不如想想该如何为自己辩白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