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净身——by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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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已是岁月静好,段绪言细看他恬淡的睡颜,想触又不敢侵扰,只解下身上氅衣,轻轻披过他肩头。
阮青洲还是睡得浅,不过一点触碰便醒了神,段绪言抚过他眨动的眼睫,还是没忍,轻轻吻了他的唇。
“关州战后重建,各处都要开销,条件是不比皇城,多穿点。”
稍一顿神,阮青洲便也坐起身,才想站起,那人却是枕在了他膝上,阮青洲轻轻坐回,被他搂腰埋进衣间。
“堆积了两月,事务有些繁杂,明早我出府之后可能夜间才回,战俘之事中书令前来插手,谈议恐怕不会顺利,你毕竟也在关州,一定当心。”
段绪言停顿:“我会尽力送他们回家,只是为你。”
一阵静默,阮青洲轻攥袖口。
“睡吧。”
听他低语,段绪言侧躺不动,下一刻氅衣就被盖回肩头,阮青洲的指尖就从耳边浅浅蹭过,段绪言抬手攥住,总像要失去他一样。
“你想过要走吗,在见到谢存弈和阮莫洋的时候。”段绪言问着,却感受不到他的回应,指间失落地一点点松开。
“可我回来了。”阮青洲说。
颊边一阵久违的摩挲,带着柔意,阮青洲轻抚他的面颊、脖颈,段绪言怔然已久,像在享受一种亦真亦幻、不可多得的奢侈。
这是两人在长久的撕咬和镜花水月的情爱之后,他在阮青洲身上得到的唯一具有柔情的爱抚和安慰。
“是,”段绪言蜷身紧靠过去,深埋进他的味道里,“你回来了。”
——
夜色越浓,桌前一盏灯火都要燃熄,段绪言枕他腿上入了睡。
阮青洲抚过他的眉眼,静静看着。当年在雪地里孱弱求救的一只小狼犬,用利齿咬痛过他,如今长得健硕,偎在身旁时依稀还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廊下脚步踩风而来,人影移至门边,叩了几声。
“主子,前往南望路州渡口通商的货队已回,我们的人随队赶回,方才在关州驿站落脚便传信过来,说是已探听到柳公子和北朔其余细作的下落。当年关州停战,柳公子带风颜楼众人至路州,却受南望锦衣卫指挥使佟飞旭追缉,只听那日锦衣卫离开后,渡口血染江岸,南望百姓传言北朔细作均已沉尸江中,其余的再无所知。”
不听应答,铁风似有所觉,正想叩门,里屋却已来人,敞门时一道暖风漫了面。
阮青洲轻步行出,放低了声量:“当年北朔细作沉尸江河,唯柳芳倾一人存活,后来柳芳倾在被押回皇都途中脱逃,佟飞旭独揽失责之罪,至今仍在找他下落,只是怕百姓惶恐,南望帝下令封口,此事只有少数人知晓。待他醒来,你再如实上报一遍吧。”
铁风注视片刻,挪眼朝里看去,段绪言披衣枕在软垫上,睡得正沉,待他回眸时,阮青洲恰朝身侧行过,带起的既是清淡桃香,也是段绪言凛冽的味道。
铁风恭敬让步,在那人停在身侧时生了悸动。他胆怯。
“护腕绑带松了,系绳磨损严重,早些换了吧。”阮青洲只是淡淡瞥过他的手腕,抬步行远,一轮高月似也落进清水中,伸手可触。
铁风自觉双手脏劣,不愿去碰,只远远唤道:“阮公子。”
阮青洲停步微微侧首。
铁风直视那背影,轻笑:“多谢。”
——
月是一抹浅淡的澄黄,清晨时便已褪净。清戊寺前僧人提帚清扫,潇潇枯叶中,钟声长伴朝晖升起,几阵厚沉绵长,唤得山林鸟鸣,扑翅飞过南山深林的一处宅院。
寒霜浸窗,似是蒙起一片雾白,屋内忽而一手抓覆窗台,指间湿汗留出几道水痕。
柳芳倾在一阵打颤里被托起压进被中,佟飞旭往他腿上狠掴一掌,恨似的揉起皮肉,留下深红的印。
最后一个吻也并不绵柔,柳芳倾被掐脖险些断了呼吸,身上那人咬疼了他的舌,要他求饶着吻回去。
柳芳倾很不喜悦,还是顺着他的意,和他一起堕落在了疯癫里。
自路州追来起,佟飞旭骗过了阮誉之,一直将他囚在南山。
再见即是仇敌,那日佟飞旭来时,血已染过江面,只剩柳芳倾一人独守江岸。风定天清,仅那一片死寂的红,柳芳倾说所有人都死在了这里。
自刎、投河,尸身会随船运回北朔,待魂归故土,使命才算终结。因为细作扎根于异国他乡,为了防止有人反戈,他们在来到南望起,就只有这一个下场。
血腥浸透江风,柳芳倾在那片醒目的红中格外冷静。他抽剑逼迫佟飞旭出手,在刀尖抵向胸口的那刻徒手握住了刀背,要往心口刺进,偏是佟飞旭及时转开刀锋,刀尖才只往他右肋扎入。
柳芳倾愣住片刻,掌心血水鲜红。
他叹笑:“你应当早就想杀我才对,为什么不敢?”
佟飞旭一言不发,见柳芳倾手间紧覆刀身,脚下朝他行进,刀身再往胸口扎进一寸。
“锦衣卫忽来风颜楼搜寻采花贼的那日,是因你寻到了高府管事,他提及布防图失窃时贼人的身貌,你怀疑风颜楼,却没在楼中寻到与管事描述相似之人,才与我坦白了白薇的身份吧。你为什么没寻到?”
柳芳倾低眸嗤笑:“因为那人是我啊。指挥使大人,是我,让梁奉有机会陷害戴千珏,让关州陷入战火,才会害你在战场身受重伤,害得白薇家破人亡。所以佟飞旭,你要亲眼看着,看我死在你面前。”
指节攥白,柳芳倾慢慢抬起双眼,诱他诛杀。
佟飞旭冷漠直视,五指愈渐紧收,猛地抽回刀身。柳芳倾被抽刀力道带着往前倾倒,佟飞旭扶肩将人接住,抬掌按上了他胸口的刀伤。
力道渐重,血水堵在其间,往指缝溢出。
佟飞旭说:“你求死,就别想如愿。”
似梦一场,胸前刀伤仅留了一道疤痕,遮进衣中。眼下热气渐散,阳光正好,柳芳倾伸手够着窗侧暖光,腕上几道自残的伤痕交错,触目惊心。
佟飞旭替他拉过袖口遮起,抱人进院,坐上了藤椅。
椅上铺了层裘皮,柳芳倾搭手懒靠上方,侧脸埋进绒毛里,悠悠地抬起右腿踩他膝上。
“指挥使挑断的脚筋,疼了。”
第90章 今昔
左脚软塌塌地靠在椅上,至今未能下地,连着右脚踩动时都绵软无力,可一见佟飞旭仍是不动声色,柳芳倾偏就较劲地蹬了一脚。
佟飞旭沉默抵回,端粥喂到他唇边。
“张嘴。”
柳芳倾冷下神色,抿唇避开,蹙了蹙眉:“我说了,我疼。”
佟飞旭不以为意,两指掐正他的脸:“自己作的孽,忍着。”
作孽。
柳芳倾失笑。他是作孽,分明早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还偏生招惹来风花雪月,如今用尽一切方式自毁,却都砸在佟飞旭这团棉花里。
原先他本该在路州被锦衣卫押回皇都受刑,佟飞旭途中却要将他带离。自囚房大开那时起,柳芳倾就已猜见他的来意,于是趁时从他腰间抽出匕首,当场挑断了自己的脚筋。
“你带不走我。”柳芳倾说。
佟飞旭缓缓下蹲,自他手中拿回匕首,插入地面:“很想死?”
足踝血流如注,柳芳倾疼至颤栗,冷漠笑起。
“想,但还不能。我听说了,御旨是活捉吧,少了我,你怎么复命?”
“是,不论诏狱还是刑部大牢,只要回到皇都就是插翅难逃。你是一心求死了,”佟飞旭淡淡抬眼,“但我不允。”
颈上一掌劈来,柳芳倾在昏厥时被扛上肩头,再醒来就已到了南山。
一条伤腿无医无治,仅仅止了血,佟飞旭任它作废。后来柳芳倾藏刀划腕,佟飞旭便收走了一切尖利的东西。喂食、更衣、洗漱……佟飞旭极其耐心地打理着他的一切,要他白日黑夜都离不开自己的视野。
他求死。
所以佟飞旭把他养成了残废。
柳芳倾也确实就是在靠他一人活着,冷时躺在屋里避风,晴日被抱到院中沐光,沐浴时光赤着身子浸在浴桶中,任他摩挲摆布。一旦被挑起欲念,他们就会报复般地把彼此都拽进情爱这片深渊泥潭里,要谁都脱不开身。
柳芳倾不想看他当什么狗屁的正人君子,佟飞旭亦是攒着恨怒,借此转嫁到他身上发泄着。
眼前一碗热粥喂完,佟飞旭替他擦过嘴角,柳芳倾提不起半点兴致,乏懒地晒着暖阳,眯眼浅睡。
佟飞旭洗过碗勺不过片时,门外来人,柳芳倾还睡着,他看过一眼,开门带人绕过庭院,进了书房。
来人正是尉升,自被撤职后,尉升借住赵成业家中,已是一副江湖客的模样。
两人深居在此,柳芳倾一心求死,不能再出他视线,佟飞旭挪不开身,只得托尉升采买日常所需,来时捎带说些皇都的消息。
酒已温热,佟飞旭推过杯盏,身坐窗侧,偏头正能将院中入睡的柳芳倾纳进眼底。
尉升尝酒,道:“应指挥使所托,此次带的镇痛药理当会比先前的更见效,但用多了恐会嗜睡或是成瘾,若非必要,还是得少量少次。”
“辛苦。”佟飞旭挪杯与他小碰致意。
两人饮下。
尉升取出一沓册子放在桌上。
“这是北镇抚司半月以来的事务和情状,赵成业托我带来给指挥使过目。”
佟飞旭默然收下,将手边折子推过:“我上月的述职公报,烦请尉兄带回了,还是和先前一样,由赵成业上递至御前审阅即可。”
尉升犹疑,开口道:“指挥使长居在此已一年有余,陛下多次询问,赵成业都以指挥使追缉在逃细作为由应答,但长此以往,只怕圣上起疑,指挥使当真不考虑返回皇都一趟吗?”
佟飞旭自窗外收回视线,淡漠斟酒:“不回。”
尉升说:“殿下走后,朝中局势大变,储位是在殿下名下,可储君之权已由晟王代为行使,晟王重用宦官,虽说刘客从已死,但在司礼监重新掌权的张遥也不简单。现今锦衣卫和东厂合并,税使却照样由宦官担任。先前关州一战,南望亏损严重,国库已是不堪一击,更担不起军需民用,因而晟王联同税使,大征农税商税,各地民怨此起彼伏,更是有人卖官鬻爵。朝廷盲目敛财,根本看不到各州各地底下的腐乱,如此,南望还如何休养生息反败为胜……殿下又该怎么办?”
尉升握拳垂眼,压低了声:“我知道戴家之事让指挥使心灰意冷,但眼看南望分崩离析,谢国公又被南北谈和之事牵绊,如今戴二公子封为和安侯,知晓各地民愤后已带小纾返回章州,私下与戴尚书旧部重聚,若是指挥使不出面劝解,只怕外患未平,内乱……也不得平息了。”
“戴家之事,不追究不违逆,我已是仁至义尽,对和安侯要做什么更是无意过问、无权干涉。尉兄要知,事到如今,南望已避不过‘咎由自取’四字,回不到过去了。”
佟飞旭敛怒,沉沉摩挲壶身:“南望肉腐出虫,养虎遗患,一国主君尚且都能残害忠良,还能指望何人效忠。殿下的储君之权已被交出,这个指挥使总有一日也会有他人接手,阮誉之想如何猜疑,随心便好。佟某一生丧母、亡师,姑母嫁入帝王家不得善终,表弟身为储君在敌国受辱,我凭何还要再为一群薄情之人效命。至于殿下,待南望日薄西山,对他的安危不再起到保障时,我定然去救。”
尉升再想开口,佟飞旭打断:“尉兄,南望变成如今的模样不是以你我之力就能挽救的,你既已远离庙堂,不如步入江湖,我想,青洲也会劝你如此的。”
——
尉升走后,庭院再生寂寥。
柳芳倾隐隐听着声响,就觉暖阳被人遮过。凭着感知到的光影即可知晓那身影停在眼前,柳芳倾习惯了他每时每刻的监视,自弃着受困在这牢笼里,被他吊着一条烂命,当作玩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柳芳倾已经无所谓了。
他浑身都不想再动一下,麻木地瘫着,疼也不想再去叫唤,脑中不着边际地想着裘皮不够厚软,昨夜的梨花酿还没喝完,方才那淡粥难吃得恶心……
忽而阳光再往面颊打下,柳芳倾也才嗅见冬风的味道,藤椅却是一沉,佟飞旭竟是托颈将臂垫他脖下,挤着躺在了他的身侧。
佟飞旭平日闲暇时做的一把躺椅,虽然也算宽敞,躺着两个大男人还是稍显拥挤,可柳芳倾靠他怀中,倒觉得比独独晒着太阳要暖些。
先前佟飞旭每每见过尉升,总会独坐许久,今日却是反常,竟让他觉出了几丝依赖。
“多久没回皇都了?”柳芳倾问,“指挥使自甘堕落,这么与我厮混着,何时是头,这就什么都不管了?”
声音埋在衣间听着发闷,佟飞旭合眼半晌,只问他:“还疼吗?新到的止疼药,要不要用?”
心头短暂颤动,柳芳倾没答,耷着条废腿,疲惫地挪脸蹭进他颈间取暖。
“你不恨我?”柳芳倾累得拖着声,“佟飞旭,关州死了这么多人,你为什么不恨我?”
佟飞旭沉默良久,掌心徐徐靠上,顺过他的脊背。
“往后南望会死更多人,他们也一样会恨我袖手旁观。”
“可我和你不一样,”柳芳倾说,“他们理所当然地恨我,北朔人嘲我苟活,南望人咒我惨死,往后……白薇也不会例外。”
“她不会。”
柳芳倾怔然,感知后背那手慢慢放缓,将他搂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