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净身——by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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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令灭门的不是梁奉。没有布防图失窃,戴家也难逃一死,所以不是你。”佟飞旭停顿,垂首靠向他的头顶。
“柳芳倾,不是你。”
——
萧萧长风朝北卷过,南北谈议失败的消息随风越过关州遍野。
近来段绪言不常在府邸,阮青洲白日闲步庭中,自也无人拘束,只在往一处偏院靠近时被人拦过。
“院中住的是王爷收养的小公子。小公子来时便得了癔症,不曾开口言话,又怕生人,所以王爷特意吩咐不让旁人靠近,世子见谅。”
心有疑虑,但阮青洲懂得分寸,也不多问,平日自是未再踏足那处,偶尔来了郎中看诊,替他把过脉后,便会随下人往偏院去一趟,李之见此倒是好奇,但旁人口中严实,他旁敲侧击也没问出些什么。
这日天晴,阮青洲午后坐在庭中剥橘,扯下的橘络苦涩,摆在盘边。橙黄橘瓣果肉饱满,俱是段绪言从南望使臣那处收来带回的,阮青洲先前在北朔吃着寒食粗粮,弄坏了肠胃,不能多吃,段绪言便在每日看他时,才往他这里捎来一个。
南望的甜橘自是北朔尝不到的,阮青洲未曾剥开,几日过去,便存下了好几个。眼下李之领来了果盘,阮青洲便自剥好的橘瓣中匀出一碗递给他,余下的都摆进了盘中。
李之捧着手中那碗美滋滋地尝着,笑道:“主子是剥给王爷吃的吧,王爷带给主子,主子又攒着给王爷,不过外头临时又有了事,王爷不能早些回来,倒是李之馋嘴又有福,就先自主子手中沾点甜了。”
阮青洲回之一笑,收起桌面橘络:“剥得早了些,先将果盘存着吧。”
“是,”李之嚼着橘瓣,边端着果盘,边絮絮念道,“说到谈议那事,今日王爷定是为此才忙的,说是礼部尚书分明拟好了文书,中书令偏要南望另付赎金,谢国公不应,这才没能谈成。”
阮青洲蹙眉:“赎金?”
“嗯,好似要了十亿两呢,可不是狮子大开口吗,中书令也真是——”
李之将果盘放进食盒,阮青洲才正看着,晴日下却是听得几丝微妙的窸窣声响,他侧首冷视,猛然一箭自墙外贯破林叶。
阮青洲即刻扶肩将人推开,那箭擦着李之后领直直扎进了廊柱,微微震响。
李之惊魂未定,骇然看去,那旁箭尾还在震颤,箭头深入廊柱几寸,正钉着一张字条,他一摸后颈,还记着方才那阵凉意,手都颤了几分。
第91章 李之
关州布政司,段绪言徐徐展开一卷纸张,指尖默然紧攥。
铁风在旁解释道:“今早这些纸张便在关州城内传开,不知源于何处,上方所述的是当年南望帝忌惮戴家在关州的声势和名望,遂在戴千珏自刎之后顺水推舟,派人带东厂信物伪装成梁奉部下,到关州屠杀了戴家满门。”
段绪言问:“可有证据?”
“听闻是有南望帝亲盖御印的一封手书,但不知下落,现下百姓对此议论纷纷,关州又多的是当年受过戴千珏照拂的百姓,更对南望愤愤不平,恐会影响此次谈议。”
段绪言沉眸冷声,收纸递回:“先截住消息,查清来源,不能传至王府让世子知晓。”
“报!”家仆跨阶跑来,当即行礼,“王爷,世子方才策马出府,正往南望使臣馆的方向去了!”
——
“驾——”
马鬃破风扬动,段绪言追逐落日而去。手中攥出一道深红,他于旷野中疾驰,独独记着一个身影,如清风扫过掌心,叫人患得患失。
阮青洲私自去了使臣馆,重则被人污蔑通敌,轻则道他不安本分,若传入段承耳中,避不过责罚。段承罚不得阮青洲吃受皮肉之苦,却能叫他提前遣返皇城,羁押在别处。
他害怕阮青洲离开视野,更怕阮青洲再见故人,一心只想回到南望。
段绪言眉眼阴沉,挥鞭下去,抽痛马臀。霎时嘶鸣回响,马蹄蹬上山坡,一轮夕阳自天际淡退,映得远方孤树下的身影虚幻泛光。
白衣浮起一层淡红的霞,阮青洲在风中回首,碎发撩动卷上细颈。
段绪言扯绳愈渐停马,与他对望。静默中,手中文书随风一展,露出赤红的御印,段绪言了然,攥拳下马,朝人走近,见那双淡漠的眼眸一圈红迹,再不见神采。
霞光点点淡下,阮青洲的轮廓也在暮色中越不清晰,段绪言轻托后颈将他揽进怀里。
“是没走,还是才回?”段绪言问。
“没走。”
阮青洲淡着声:“我知道,我不能走。”
阮青洲用尽隐忍和克制停在这里,他知道前行意味着藐视北朔权威,搅乱两国平和,甚至影响此次的谈议,所以就连最稀松平常的寒暄、探望,他也一件都不能做。
可有人偏要在此时以一份阮誉之的手书诱他意气用事,他也想不顾一切地冲进使臣馆问清真相,却要记着自己先为南望太子,才是阮青洲。
他是太子,所以不得质疑主君,理当时刻关照两国和平,他抛掉自己的感受,甘愿来到北朔弥补开门揖盗的过错,纵是痛不欲生也依旧不忘阮誉之教他的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可就是这样一个受他敬重的父亲、帝王,却因为疑心和忌惮便要杀害忠臣义士,牵连无辜,那么当初那场费尽心力的平反,在阮誉之眼里又算得上什么?
阮青洲不能再问。
他靠上段绪言的肩头,轻嗅着晚风的味道,合起双眼。倚靠了二十五年的高楼忽然倒塌,他凭风飘落到旷野之上,一副残躯待染黄沙,寻到一处依靠便也无力再流浪了。
“是来寻我的吗?”阮青洲问。
段绪言以抚摸代替回答,拢衣将他暖着:“冷不冷?”
“冷,”阮青洲疲惫入怀,“段绪言,带我回去吧。”
落日前,马匹载人驰回,自傍晚走到了黑夜,段绪言刻意放慢马速,等他发泄倾诉,可阮青洲连歇斯底里都是沉默的,回到王府后也依旧安静如初。因为他知道,若是想让南望战俘早归,除了静候以外,他什么都不能再做。
接连两日,府邸风平浪静。
先前戴千珏之事早在关州广传,就连北朔都已知晓这桩蒙冤五年的大案,因而人人都在等着这位南国世子亲自到使臣馆前质问,表露自己的失望和崩溃,但他们什么都没等到。
已是第三日,程望疆清早到达布政司,隔门听得几名官员对谈。
“毕竟关州初战时程家多名英烈殉国,中书令膝下仅一独子,被南望生俘后仍是难逃一死,中书令经历丧子之痛,难免多心些。可据实说来,以陛下的意思,战俘定然是要归还的,况且这南国世子还在关州,此事越是拖沓越不妥当。珵王的提议确实更合适些,免去赎金,但需减免路州渡口关税,比起原先已是极大的让步,想来南望那边也能接受。”
“那便照此份文书来与南望商谈吧,也不枉昨晚通宵达旦,可中书令那边……”
“谈议拖了数日皇城也已知晓,听闻珘王已启程前往关州,他手带御旨,理当就是为了说服中书令来的。”
“也好,因戴千珏一事,近来百姓中关于南望的议论也不小,早些了结,也能尽快将此事揭过,以免再激恼南国世子,那可就前功尽弃了……对了,珵王下令追溯纸张来源,可有查出结果?”
“听是布政司上下及进出关州的官员文人均已查遍,也查实了近来关州无人拓印此等文书,这时机选得巧妙,恐怕就是南望人传出的了。”
“南望理当求和才对,此时传出这事既折辱南望帝名声又会激怒世子,倒是奇怪,奇怪……”
听完这声喟叹,程望疆斥袖退后,下阶行出,神色肃然。十余年过去,程铁关三字篆刻在牌位上的痛,他至今未能释怀。
遥想出征前那副阳光下英武的盔甲,回归时已成染血的破铜烂铁,程望疆再无勇气唤出“铁关”二字。丧子之痛,未能感同身受,旁人如何体会如何知晓!
如今伤疤被那风轻云淡的一句“丧子之痛”揭开,程望疆迎风攥拳,自树影下穿过时忽被强光晃了眼,依稀却见日思夜想的身影自眼前而过。
“铁风!”
一字之差,叫得心颤,程望疆顿足缓回神,那旁铁风的身影也已明晰。
“铁风侍卫,王爷正寻你呢,珘王午后就到,又要招待,想来事也不少。”
“知道了。”铁风转身,却觉一处目光如炬,侧眼看去时,只见程望疆负手直立树下,眼中却是失落,他朝人拱手示意,便也行远。
——
一场春雨融了雪,天又回冷,南北谈和的喜讯终在此时传开,战俘重归之日在即,前一日,阮青洲午后躺在院中小憩。说是调养身子,汤药却是用来安神的,阮青洲服得多了白日也嗜睡,昏昏沉沉又醒一遭,便对着腕上刺青出神。
一朵桃花恹恹,照着日光也不生动,段绪言却像是爱不释手,时不时便用指尖抵着他腕上脉搏,再见花瓣随肌肤轻微搏动,总要俯首吻下。
开在冬日的桃花,原是靠着他的血肉而活的。阮青洲拉过袖口遮起。
李之在旁陪着,见状上前:“主子是不是冷了?”
阮青洲轻声道:“没有,你歇着吧,不用看着我。”
李之蹲跪着,迟迟不起。
“怎么了?”阮青洲又乏,声量愈轻,更显得缥缈,李之摸上躺椅扶手,总怕他随风便消散了。
“明日他们就能回家了,王爷还说了,能让主子到场见证,我以为主子会高兴的。”
李之小声问:“主子现在……还想回南望吗?”
阮青洲淡漠眨眼,不见一点喜怒和起伏。
他说:“都一样了。”
南望没了东宫,他在哪儿都一样了。可李之不一样。
阮青洲轻抬指尖,将他肩头落尘拂去,替他缓缓理正了衣襟:“你呢?家乡就在皇都,想回去吗?”
李之怔然,摇了摇头:“在哪儿都好。不论在南望还是北朔,我都只有主子一个人了。”
阮青洲极轻地笑过,在暖阳下被风吹冷指尖,疲惫地合起眼。
李之替他将毯子盖过肩头,坐回一旁,但算算此时也该是去医馆拿药的时候,他起身朝府门行去。为筹备交接战俘的事宜,布政司人手不足,段绪言便调了府中人手过去,这几日的药都是李之亲自去取的,府中管事下人也都友善,来往多了,自也熟络了许多。
因净了身,李之生得白嫩些,旁人都称他一声小公子,见他又要出门,可日头晒不到的地方也冷,那旁一人理着车马,道:“小公子,这旁正准备去布政司一趟,要捎一程吗?”
李之怕耽误了他人,也就笑笑:“不用,走着也暖和!”
可一路走着还是冻得慌,他捂着双手小跑进药房,避风后身子也回了暖。只是今日郎中没在,他喊了几声,左右转了转,正要朝里屋走去,却出来个面生的伙计。
李之问道:“孔郎中今日不在?”
那人笑了笑:“出诊去了。”
“啊,那我家世子的药……”
“这个孔郎中出门前交代过,您在这旁等等,我这就抓药。”
“行。”李之退到柜前,见他持着药方,对着药柜却是生疏,不免生出些疑虑,侧头往门边看了几眼。
“要不,我晚些再来,世子的药也不急,正好这几日世子服药贪睡,我还得问问郎中这药还可不可行,也就不麻烦了。”李之拢袖朝外行去,门板却是忽地一合,脖间一柄薄刃靠来,冷冰冰地抵在喉间。
“公子不如再等等,等你家世子到了,亲自问郎中也不迟。”
——
傍晚暖阳落山,风也骤冷,寒意遍身,阮青洲醒来,只一院寂寥。
显然不见李之身影,阮青洲披衣在府中走过,只听他去取药,却是走了近两个时辰。
“药房是在何处?管事可还方便派人替我领个路,李之分明熟路,此时还未归,我放不下心。”
管事朝旁看了几眼:“此时恐怕匀不出人手,我陪世子一道去吧。”
夜间路上人烟稀少,两马停在药房门前,见里头灯火微明,却是房门紧合。阮青洲上前叩了叩门,不听应答。
“可有人在?”阮青洲依稀听得响动,再又试探着叩了几声,“李之?”
灯火骤然灭下。阮青洲有所不安,掌心正欲推动门板,里屋传出李之的憨笑。
“主子怎么来了?今日缺了味药没法配,郎中说今夜停一停也无妨……”
“既然无药,天也晚了,一起回吧。”
“……主子知道,我总要漏尿,正寻郎中问问此事呢,但李之不争气,在外头丢了体面,方才还是湿了衣裤……主子,主子不要进门看我。”
“出来吧,外面只有管事在旁,我不看你。”
“我会回的。主子不要在外头等太久,王爷回府见不到主子会着急的。”
“你让郎中与我说一声。”
“郎中……去后院替我取衣裤了,主子不要等了。李之觉得丢人,求求主子不要等了!”
听得几声哽咽,阮青洲摸上门板,听他哭喊出了声。
“我卑躬屈膝伺候你一个人,你就不愿给我留点颜面!分明知道我最怕让人见到这个模样,你还不走!我说了会回,你还要我怎样!”
指尖犹豫着蜷起,阮青洲放轻了声:“外头还是太冷,你记得早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