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净身——by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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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响动,铁风拧帕时眼眸微抬,停了动作。
“阮青洲……”段绪言低哑着声,“在哪儿?”
第95章 青洲
一声门响,油灯骤而燃起,阴冷牢狱墙面斑驳,徒增几道人影。铁链拖响,继而一人双臂再被吊高,横绑在刑架上。
典狱摊开供词,烦躁念道:“罪囚阮青洲,伙同南望屠戮战俘,借此设局引诱珵王只身离开战俘营,加以谋害,可是因先前在宫宴上受辱以及和珵王的陈年旧怨而心生报复?”
不听声响,典狱再道:“你是否本想借珵王及战俘之死挑起两国战事,趁时随南望使臣逃窜回南望,未及事了,却听闻珘王带兵前来,无法顺利脱身,遂再生歹念,欲对同伴杀人灭口,最终无路可走跳下山涧,对不对?”
话语回荡,一片死寂。典狱收纸抹面,转而撩起手边一道冷水泼向刑架。
水珠乍然四溅,沿面颊淋过唇边血水,再顺脏污不堪的衣裳淌下,身上血痕遍布,渗入湿水泛起痛意,腥气更重。
一双眼眸仍旧静垂不动,阮青洲沉默如初,苍白面容掩在乱发下已失了血色。
典狱没了耐心,一拳砸进他腹部,将那面颊掐起。
“阮青洲,收起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连连几日都不开口说一句话,真以为自己还能撑多久吗?两国现已开战,你身在北朔关州的牢狱里,一条烂命谁还在乎!不想被拖至战场当着南望人的面受尽凌辱,就给我认罪伏诛,让爷几个办差少费些气力,好歹还能死得像样点!我再问你,认不认罪?”
眉骨处几绺湿发遮了半眼,阮青洲徐徐抬眸,冷漠直视。他反问:“我有何罪?”
“找死!”
典狱狠狠松手,自腰后抽出长鞭挥过,鲜血霎时洇出白衫,如此还不够解恨,典狱再要落鞭,鞭身却是被人自后攥住。
他转头看去,收臂垂首道:“见过珘王。”
段世书吊着手臂,单手轻摸长鞭上的点点血迹,淡淡责道:“无礼。”
典狱将头垂低。
段世书不紧不慢地自典狱手中接来那纸供词,垂眸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本王不是交代过,世子不服水土、身单体薄,每日都要喂下三道汤药,好生养着吗?”
典狱笑应:“王爷放心,下官不敢怠慢,送来的汤药每日都在喂,养着呢。”
段世书点头,将指间沾血蹭上纸面,目光仔细巡过阮青洲那身染血的白袍。
“退下。”
典狱行礼退出,牢门合起,四下沉静。
段世书道:“罪状供词都不过一纸空文,上述的罪行世子不认,南望不认,北朔更不会认。可战俘已死、珵王遇害、两国开战都是事实,双方各有损失,要争出个对错更难。既然争不出对错,那么等到战火连天时,人们只在意宣战的是南望,怨恨的自然也是南望,我想,到了那时,恐怕世子再如何坚持也是徒劳无功了,更何况,没人会有这样的耐心陪着世子坚持。供词画押均可伪造,只要死无对证即可,昨夜我方幕僚中就有人提出这个想法了,所以这一纸文书世子认或不认,已经无关紧要了。”
手间轻挪,纸张移向火苗,逐渐燃成灰烬。
段世书不看一眼,松手将燃纸弃进水桶,道:“当然,世子可以寄希望于故国,但此次南望使臣退回南望章州,独独抛下了世子,他们对世子的态度已经足够明显了。今非昔比,南望无视世子的安危向北朔宣战,照常看来,世子作为南望求和的诚意,理所应当要为南望的毁约付出代价。但我以为,世子此前甘愿委身、忍辱负重,轻言生死是对世子的不尊不重,所以今日我便暂时驳回了布政使等人处死世子的提议,往后不论南望还是北朔,只要出了这牢狱,世子的去处我不都干涉,不知世子对于我的做法可还能接受?”
纸灰沉水,留几丝焦烟不散,段世书静候回应,自腰间拿来帕子缓慢擦过指缝,从容不迫。
“可珘王的言而无信,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听一声冷语,段世书猝然一僵,手中动作更慢。他轻笑:“世子……在说什么?”
阮青洲咽下口中血腥,缓缓开口道:“说你私养死士,觊觎储位,畏惧段绪言立下战功、受君臣青睐,因而先后在关州冒用我的名义对他痛下杀手。”
嗓音略显嘶哑,阮青洲平静地看着那副伪善模样,憎恶地轻笑一声,彻底冷下神色。
他讽道:“毁掉两国安定的是你,利用李之引我出府、滥杀无辜调走段绪言兵力又刻意借我诱他入局的,不都是你吗?”
僵滞的面容扯出一个假笑,段世书捏紧手中布帕,抬靴款款上前,凝视他半晌。
“所以,”段世书轻声问,“那日世子做了什么?”
段世书反复推敲过,他带兵赶来的时机掐得正准,为的不是救人,而是斩草除根。他要确认段绪言气绝当场,最好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阮青洲手中,若不幸让段绪言存活,他自要趁早下手,以保证万无一失。
可他分明听说阮青洲不识水性,那一箭也正中段绪言的心口,赶来时他更是目睹两人双双纵身跳进山涧,后来寻遍关州却只找到阮青洲一人。
既然阮青洲有本事存活,也猜到了他的意图,那定然有所准备,所以他不信段绪言死了。
段世书飞快地想着,思绪忽而停在那年阮青洲借跳崖抓捕段绪言之时,当年阮青洲若没把握不被溺死,怎么敢亲身涉险用落水来引段绪言跳进圈套。
段世书后知后觉,眯起双眼:“世子早就识得水性了?当日在珵王府落进水池时还不见得,世子好一个逢场作戏啊。”
目光越发冷漠,阮青洲淡声:“看来他府上,也不都是中书令的人,珘王对自己的亲兄弟可谓是,无微不至。”
段世书再不掩饰,欣然自得道:“三弟和世子不也是情分不浅,倒是真不如外人所以为的那般不共戴天,不然我怎么确信他一定会为了你方寸大乱,就和你为了那断根绝种的小子方寸大乱一样。”
齿间紧合,阮青洲凌厉视人,额角青筋浮出,段世书得逞一笑,注视着他。
“我就问你,段绪言,被你藏在了何处?”
阮青洲合唇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段世书深叹一口气。
“嘴咬得再紧可不是什么好事,别忘了,在南望他是如何欺骗你的,脚下这片土地可就是他从你手中夺来的,你一个南望太子,像条狗一样被栓着链子囚在他府上很光荣吗?保他一命,你有什么好处?为了那点……鱼水之欢?”
目光往他腹下探去,段世书收回视线,叹笑:“世子若喜欢,多的是能让你享受到的男人,何必就要他一个,等从这里出去,天高海阔任你选择。”
他倾身靠近阮青洲,压声道:“只要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眼眸紧盯,看他双唇微动,段世书心头隐隐跃动,将耳凑近。
阮青洲只是恨视着,轻声讥笑:“自己去找啊。”
眼神骤然寒下,段世书退后几步,朝一旁刑具看了许久,平复着躁意,冷下声来:“世子还有雅兴玩笑,看来这几日着实还是太过享受了,我的手段也不少,向来都爱软硬兼施,你说,我先从哪儿下手?”
指尖轻抬,沿脖颈滑向心口,忽而转向肩头,自上臂悠悠挪动,停在右腕处点了点。
“世子的箭法是有目共睹,不如就这儿吧。”
段世书收手抬声:“来人。”
典狱入门行礼:“王爷。”
段世书看着阮青洲,微微一笑:“右手手筋,挑了吧。”
——
山间荒屋,帕子浸在水中已凉。
铁风凝望水面,紧扣指节,久久不动。
“主子走后,我护送珘王出了战俘营,再想跟上主子时,珘王已先一步带上人马追去。可贼人非但不拦珘王,反还有意将我们的人围堵在战俘营中,我觉得蹊跷,所以放弃带人,只身脱困追上,可还是晚了珘王一步。主子那时就同阮公子一并没了下落,但水潭处留有血痕,沿途断断续续留有踪迹,我一路寻去,直至两日后,才在城关处的山间竹林里见到了阮公子。他一路背着主子,上山下坡,摔破了双腿,走到那里已是……精疲力竭了。”
几片青绿旋落,一身白衣染遍尘埃残血,铺落在地,阮青洲破了双膝,坐地俯首看着怀中昏睡不醒的那人,抬指轻抚鼻尖,探着温热鼻息,却听远处马蹄隐隐作响,时而几声猎犬吠叫。
铁风蹙了眉:“我以为抹了血迹他们就难寻来,没承想珘王竟用上了猎犬。公子不能走了,上马吧,我来拦人,你们能走多远就——”
“带他走吧,”阮青洲哑着声,“我一身血味,走不远的。带他走吧,在他醒来之前,不要让段世书找到他。”
再深看一眼,阮青洲托颈将段绪言轻放在地,扶着道旁竹竿艰难起身,铁风半跪在他身前,看着那身狼狈,攥紧了拳。
“公子去哪儿?”
阮青洲稍稍停步,平静道:“猎犬寻着血味而来,我不能留在此处。”
铁风叫住他:“两国开战在即,珘王也还在寻你,回去恐是死路一条,你若想回南望……我可以帮你。”
脚步僵滞一瞬,阮青洲侧首淡笑:“阮某终究力微命薄,保不住安定,护不了子民,已经没有归途了。两国开战,我即是敌国外患,你们不要与我再有干系了。”
“可……”铁风伸手抓去,衣袂却是飘忽着自指间滑脱。
阮青洲沉声:“我搏命救他,不是为了让他自投罗网,丧命虎口,更不想再徒徒拖累任何人。你效忠段绪言一人,我只能信你。铁风侍卫,还请你顾全他的安危,不必再管我,只求待他醒来,你能告诉他……”
“那一刀,我不欠他了。”
日暮下,白衣渐远,清羸如风中残雪,铁风顿足再难前行,俯身架起段绪言时,却见他指间紧攥,一把长命锁已在掌心印出深痕。
借抚摸时探进衣襟放入的长命锁,阮青洲确认着按进他的心口。这是他那时唯一的生机,阮青洲给的。
山林鸟鸣清幽,一只跳至窗台扑翅,段绪言缓回神思,五指紧收,掌心拓出锁印。
他沉眸冷声:“段世书还是把他带走了,是吗?”
第96章 挽回
愤然一鞭抽下,骏马猛地疾冲出山,段绪言神色冷若冰霜,仅一双眼被风吹得赤红,冷厉非常。
他自知心口缺失了一处血肉,被人侵噬被人剥夺,他要夺回来。
又一鞭落下,身影自落日余晖中奔进长夜,终如梦幻泡影散在脑海。阮青洲躺倒地面,眉头抽动,胸口起伏已变得孱弱,血浸衣袖,右手一道血口模糊,血涌之处被粗劣布条裹起,湿得沉重。
他无力再动。
如一朵染血的落花,被摧残至气息奄奄,破碎了、枯损了,在彻底凋零前幻听朔风袭来,卷走尘埃碎屑,将他周身裹起,暖在怀中。
一个怀抱似真又似假,阮青洲抬不起眼,只是因剧痛微微打着颤。
直房灯火一熄,典狱打盹醒来,抻腰跨进牢狱时,浓重血腥逼来。他神色大变,摸刀快步进门,却见廊道陈尸遍地,飞血四溅。
一道血痕拖地,如妖魔舞爪,往深处蔓延。典狱循迹走去,远远一瞥却寻不见阮青洲的身影,他心神大乱,即刻踩进牢门,一柄冷刃迎面抵向喉间,逼得他步步后退。
血色狂乱,溅过颈部侧脸,其间一双眼眸冰寒,淡淡瞥来时杀意渐浓,段绪言架着阮青洲缓缓行出,手中刀刃挂血,毫不留情地再往脖颈抵去。
典狱脊背发麻,不敢吞咽。
“王,王爷……您怎么……”
“怎么没死?怎么杀人?”刀刃徐徐拉过,划进皮肉,段绪言冷声,“圣上有命,关州都在我的掌管之中,区区狱卒,怎么,杀不得吗?”
典狱僵笑:“杀得,自然杀得。”
刀刃一转,收回掌中,段绪言再不多言,带人朝外走去。
典狱转身阻道:“王爷平安归来自是喜事,但世子还不能——”
一声闷响,刀身骤然穿入腹中,典狱足下一顿,血水淌滴打湿靴面。段绪言目视前方,收手自腰侧抽回刀刃。
只听身后躯体倒落,段绪言挥手一斥,血刃横飞向牢柱,刀尖深扎其中,唯剩一派死寂。
阮青洲失了意识,斜倒进他肩头,段绪言拦腰将人抱起,踩过浓血走进夜中。
——
冷风穿林,唯听马蹄阵阵,朝王府奔去,段绪言单臂搂人,扶着那只血手时心头发麻。可每阵颠簸都似在折磨阮青洲,身躯每动一下便疼一阵,生生将人疼至半醒。
段绪言感知到他的发颤,不忍快行,可甫一放慢马速,却听身后步步逼近,一刀直朝耳边飞来。
段绪言俯身避过,是时马头却被绳索套起,往前猛然一扯。
马匹失惊抬蹄,段绪言一拍马背,抱人跃下,滚地时收臂护住了阮青洲。他垫着阮青洲的后脑,谨慎托起那只残手,未及起身,刀尖已抵至后心。
“放开他。”
笠帽之下,尉升抬眼冷视,那旁阮莫洋松马上前,目光顺着阮青洲满身的血污停至右腕,再见腕部布条松散,露出一片模糊血肉,双拳瞬间紧攥。
脚下踩得重,阮莫洋几步至他身前,拽过段绪言的衣襟,挥拳就朝他面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