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净身——by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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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世书靴底轻磨地面,眼望靶身时稍有不自在,他不善武,一箭出弦,果不其然脱靶而落。段世书放弓垂首,暗揉手臂,朝人笑道:“诸位见笑了。”
旁人噤声不语,唯听段承道:“你有手伤,还未恢复完全,不用逞强了。”
心系两国战事,一场夏猎段承也是心不在焉,近来又因天气过热食欲不振,午饭没用多少便让人撤了膳。
午后越是炎热,众人陪着燥热落汗,手间布帕都已发湿。
也有借夏热催促谈事进度之意,只待骑射告一段落,众人回座休憩之时,程望疆便先开口:“已入三伏,关州酷热,若论避暑,定然比不得皇城,况且荔妃身怀龙嗣,更需御驾在皇城坐镇,臣以为还是要尽早商量休战和谈的事宜,以免误了旁的国事。”
目光微不可察地挪过段绪言,段世书说:“儿臣却觉得并不是非要休战和谈不可,南望将衰,我军既然已占领章州,何不与戴赫联手,一举拿下南望?戴赫未曾接触国政,若是立为新帝想必一时也难以接手皇位,自立的新国自是不敌往日的南望,届时北朔可在领土划分时,再与新帝协商。”
程望疆接道:“先前北朔虽与南望和谈,但南国世子终究是质子,于南望而言,用世子作为求和的条件,总归是有压迫的意味,方才引得两国关系轻易便又破裂。与戴赫联手或能断绝此后与南望对战的后患,若是陛下觉得必要,那便依珘王所言,不过要想与戴赫结盟攻占南望,既要防南望反攻,也要防戴赫倒戈,军备固然还需加强,详情还得再议。”
空杯在指间转了几圈,段承若有所思,神色始终沉肃。
段绪言在旁一语不发,段世书有些出乎意料,还欲推波助澜,却见铁风端来茶水,递至宦官手中,呈到了段承面前。
茶水一入杯,陈皮清香漫开,段承眼眸微垂,生出短瞬迟疑,便听段绪言道:“听闻父帝脾胃不适,正好初春时库房还余不少甜橘,儿臣那时就让人制了陈皮,而今冲泡服用,或能有调理之效。其间添了些蜜浆,抵去了涩味,诸位也可以一同品尝。”
南望盛产甜橘,可眼下正是在议两国对战之事,段世书本觉得他此时提及不合时宜,却未料段承竟不生怒,反还露出些许动摇。
几盏茶水上桌,段绪言自斟一杯,不紧不慢道:“战事延续至今,再战虽能获利,也是两败俱伤。先不论其他,关州在北朔的统领之下不过两年有余,如今得以政通人和,其实依靠的大多都是我方细作。当年柳侍郎之子柳芳倾带领八十余人潜伏南望,曾在关州时疫泛滥时出手相助,因而一曲《风尘颂》传遍关州,方才能让关州百姓情愿归顺北朔。”
听此,段承指节微扣,再一抬眸,目光却避向一旁。
段绪言目睹,继续道:“可虽说关州是政通人和,其实也是百废待兴,先前关州饱受徭役之苦,对战事已是胆战心惊,再者,自北朔到南望,纵然能通过粮道运送军需,可路途遥远,必要损耗多一番甚至几番的人力财力,届时北朔兵力也将急调章州,各州军营防守薄弱,难言会否引得何人趁虚而入。如此盘算下来,此战就算北朔协助戴赫夺下南望,落到最后恐怕也只是成人之美,得不偿失。”
程望疆说:“那珵王觉得,和谈更妥了?”
段绪言不置可否。
程望疆再问:“就当和谈能够顺利进行,可南国世子若仍以质子身份长居在北朔,南望屈居人下,怨气不消,恐怕往后两国再次开战,也是不可避免之事,珵王想过如何解决此种后患吗?”
听闻一阵沉默,段世书心中磐石已落,他看向杯中茶水,扶杯轻转,只待段承赞成开战的提议,却听段绪言再次开口。
“世子作为质子不妥,那便效仿北朔与西域的结交之法,让他和亲。”
手中杯盏一晃,茶水泼过指间,段世书愕然抬眸,众人亦是怔然,皆抬眼朝他看去,只见段绪言不疾不徐,面向段承,一字一句道——
“与我和亲。”
——
入夜,暮色将被黑夜侵染,阮青洲点灯盘坐桌前,面前纸张铺满。
丁甚扶桌坐他身前,摸着画上桂花俯身嗅了嗅,却被墨味冲了满鼻,不禁皱眉后仰着身子。阮青洲笑着拿过手边帕子,往他鼻尖蹭了蹭,皂角清香便将墨味抹淡了不少。
“这是,桂,花。”阮青洲侧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教着。
丁甚愣愣看着,慢慢张嘴:“古……”
阮青洲轻声说道:“桂。”
“……桂。”
“花。”
“忽……忽,”丁甚盯着他的口型,艰难学着,“花。”
嘴边还沾着一点桂花糖糕的屑,丁甚爱吃,常常吃得满嘴碎屑,阮青洲用指腹替他抹去,丁甚也敢慢慢抬眼看向他。
“糖,糕。”丁甚羞涩地笑起来,“对……吗,点……”
丁甚吃力地反复说着:“点……”
“对,”阮青洲轻扶他的肩头,耐心引导他,“可以慢点说。”
“点……”丁甚垂眸眨了眨眼,抓着手指略显局促,他张了张嘴,“殿下……哥哥。”
说完便羞怯,丁甚摸着手指,朝他怀里靠去,像偎着,也像躲着。
等待已久的相认,似是浓云破开后见到的第一束光,阮青洲怔然,无力的手指仿佛也随着抽动了几下,他俯首轻挨孩童的头顶,泛起酸涩。
“是我。”阮青洲轻声应答。
烛火将灯罩映起一圈暖光,模糊了视线,阮青洲抬首见过窗外身影,段绪言正也看来。
两注目光刹那触碰,他们默然相望,无需言语。
——
镇纸紧压纸张,几阵弱风入窗,不过拂了衣袖。阮青洲独坐桌前,左手控力,落笔成字,却是潦草了些。
宽袖未能卷起,无意沾了墨痕,被人一手轻托,墨迹便被折进袖中。段绪言替他挽袖,撑桌至身后罩来,看着桌上纸砚。
写的正是《春日宴》,墨迹断在末了的“相见”二字上,段绪言覆指带他重握笔身,蘸墨缓缓写下。
“睡了?”阮青洲问。
说的正是丁甚,段绪言答:“我和他说,待他睡了便抱到你房中,很好哄。”
最后一勾划过,段绪言侧首,鼻尖蹭过他的脸颊,觉出几丝甜味。
“吃了糖糕?”段绪言问。
“嗯……”阮青洲才要开口,面颊便被两指转过。
几点缱绻似在眼中,阮青洲缓缓抬眸,忽被吻上了唇。
软唇覆来时似是带着烈风热浪的气息,舌尖相抵着将灼热漫开,吐息也热,阮青洲微微退离,唇间勾连出一道潮湿,段绪言用指替他抹去。
“淡了。”段绪言捕猎那般盯着他的唇,语气平淡却越显得侵略。
他回身轻托起阮青洲的右手,顺开指节,像平日里那样,带着那手一点点地试着用力,先是摸笔,再是捻纸。
无力的酸乏感往往会牵出些隐隐的疼痛,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阮青洲也会费力至发颤,手指常要被他稳稳托着,才能勉强将纸张翻过。
今日阮青洲两指已能捏起纸张,虽还不够灵便,却已无需旁人的助力。
段绪言托头朝他额心吻下:“做得很好了。”
衣上仍带草场晒过的味道,阮青洲侧首闻见,总会想起衔光的冷箭靠搭指上,最后弓弦一松,远处飞鸟便要惊鸣。
他不喜欢骑射,但不喜欢,也会成为遗憾。
阮青洲没有流露过多低落的情绪,在将睡时轻声问他:“今日围猎可还顺利?”
段绪言也放低了声:“还差一点,要靠你成全。”
阮青洲不明白,也没力去猜,他浅浅眯眼,耳边热息渐近。
“青洲。”
段绪言诚挚唤他,重欲又克制。
阮青洲抬眸,听他附耳。
“我们成婚好吗?”
第103章 针锋
成婚。
二字如同锁环,一旦扣上,不仅是余生中的一纸契约、一个名分,还将成为两个姓氏乃至两国的羁绊。
两国太子与皇子成婚,臣民会道荒谬,违背延续香火的传统又将阻挡段绪言的登储之路,他与段绪言之间的传言也将落实,往后就会成为段承心中永久的芥蒂。
段承会容许自己的儿子潜伏南望,却与敌国太子陷入情爱吗?何况……
阮青洲垂望已久,忽又念及周问那日所言, 他稍稍挪动左腕,见袖口处露出一点桃花刺青,却再难看清皮肉下的脉搏。
“你有想过……”阮青洲默然片时,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
“想过什么,”段绪言接过,“自己的处境和前途、旁人的偏见和流言,还有君臣的猜疑和提防吗?”
“嗯。”其实不止,但阮青洲还是应了声,被段绪言托近后脑,轻按在了肩头。
段绪言说:“想过,也没想过。”
既是冲动也是预谋,他要留下阮青洲,就要选最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方式。
他不是未净身的宦官,阮青洲也不该是屈身他国的质子,他们会光明磊落,他们要光明磊落。
是时再听廊下脚步传来,便见铁风露身窗外,避讳着侧过眼眸。段绪言淡然一笑,俯首贴吻阮青洲的额角。
“相信我,青洲,”段绪言低声,“我的聘礼,你会满意。”
——
半个时辰前,行宫烛火未熄,段承独坐灯前,指尖捻起几丝陈皮,久久摩挲。
晒干的橘皮犹带果香,冲入水中香气更醇,却也不同于新鲜时那般清爽,再闻,忆起的便是冬日暖阳下橘皮铺晒开来的情形。
段承忘了挪手,指头抵在烫热的杯壁上,灼着退缩时,仿佛被另一人牵去,拉至嘴边吹着气。
几点薄雪似是飘落眼前,少年阮誉之朝段承烫红的指头哈出几口寒气,塞进地面的积雪中。
“这样还会痛么?”阮誉之问着,见他缓缓摇头,才往袖口搓了搓雪,将冒气的甜橘拾起。
在炭火盆中煨过的橘子烤得正热,皮上都显出了焦黑,阮誉之替他剥开,指头烫得不住摩挲。
“喏,小心烫。”阮誉之吹去热气,递他手中。
段承看了一眼,问他:“你不吃吗?”
“口味不一样,我尝着酸,你尝着甜,”阮誉之拿起个新鲜的掂了掂,“我吃这个。”
看他慢慢把橘络扯净,段承垂首咬了口自己手中的果肉,果汁入口还带着几分热,渗开后酸甜的余味便留在了舌尖。段承迟迟道:“不会觉得酸,是因为北朔的橘子还没烤出来的这般甜。”
阮誉之轻笑:“你要喜欢,往后我常给你带。”
然而情深潭水,至分道扬镳时,终成往昔,到后来,也只传成了后人耳中的一道听闻。
天冬元年,南北初建,两帝嫡子相继出世,取名阮誉之、段承。两国共治,两人遂相识结成好友,可就如古语所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道不同仍将不相为谋,少年时共学共游的默契在政念产生分歧后逐渐崩裂。
后来,偏执、争吵乃至僵持,两人最终恩断义绝,一分两治,也都默许彼此的关系从疏离走向敌对。长达二十余年的关州之争,便是他们试图让对方顺服自己的执念。
事到如今,段承赢得了关州,再见南望摇摇欲坠时,却没了争夺和胜负的欲望。
他会因为陈皮泡出的香便想起少时的朱颜绿发,会想起阮誉之曾像兄长那样关照过他。南望的甜橘成了一种遗憾,可遗憾已经无法挽回,却也不忍再破坏。
茶水已凉,段承扶额自叹,听门外宦官叩门:“陛下,中书令求见。”
——
朱门一敞,长夜中犹听兵甲集结,火把成行,自行宫外围起一道火红长线。薛秋霖扶刀跨下马背,抬声一喝。
“众人听令,陛下染疾,今夜起行宫严兵把守,非得陛下召见者,不得入内!”
“是!”兵甲在火光下映出了昏黄,携风而过时引得灯笼微晃,静止后,便是夜中一点昏光,同别处的灯火分不出异同。
廊下,灯笼静挂,时而随蝉声忽明忽灭,段绪言负手站立,指尖缓缓摩挲。
铁风在旁说道:“中书令传话来,说陛下有令,与南望和谈事宜全权交由礼部负责,御旨次日下达。”
段绪言问:“行宫如何?”
铁风答:“薛统领带兵围守,阵仗不小。”
手指轻点,段绪言静看夜色,眸光冷漠。
“阵仗不小,那就遵养时晦,等着见证一场 巨变了。”
——
段承染疾之事一夜传遍,次日段绪言和段世书赶去行宫,皆被拒在门外,却听御旨送达礼部,北朔纳降的文书自午后便已送出了关城。
一切都来得太快,段世书像被摧了傲骨,站立行宫之外仍不甘服输。他分明做了那么多,却不知段承动摇在何处。
和亲不够荒谬?公然呈送用南望甜橘制成的陈皮不够挑衅?段承仇视南望数十年,他自小生在宫廷,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亦是带着骨血里的仇恨排斥着南望,就算无法趁时摧毁南望,他也不会容忍段姓之旁再添一个阮姓,不能同意让段家因这场婚事沦成天下笑柄。
段世书目视段绪言跨步上马,远远朝他走去,道:“父帝只允了与南望和谈这一件事,三弟所愿,还未全数达成吧。”
段绪言沉沉抬眸,只是轻扯马头,引得马匹顿足扫尾,迫使靠近那人停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