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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净身——by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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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姓被困皇都,频频愤起,加之各州流民逃难而来,城中已是人满为患。人人自危,终在路州被攻占的消息传来后掀起一阵暴乱,撞毁城门逃出。
  阮誉之无奈之下,终于屈身亲笔写下一封求援书,北送递往关州,请北朔出兵援助。
  与此同时,阮莫洋和尉升本在路州随战,正与败兵退回皇都,沿途见田垄破毁,疮痍满目。
  “要败了。”
  已是行了近千里,兵马靠于沿途休整,阮莫洋眼望远处说着,已无波澜。
  经历太多厮杀,人便会变得疲累、麻木。阮莫洋瘦了一圈,污血残灰都没洗净,结成一层垢附着在两手上,看不清原有的肤色,他靠坐木桩旁,懒声笑着:“二哥没回也好,太折腾人了。”
  尉升没应,支腿坐在一旁,手中磕着根空烟杆,面上胡茬许久没再打理。
  阮莫洋看他半晌,抬腿轻轻踢了踢他的膝:“哎,二哥不是都劝你走了吗,又没正当职权,还要陪着我们受这苦,你冤不冤?”
  尉升沉默片刻:“我不比你,没去处了。”
  “你和佟飞旭一样,向着哪边都不妥,他选了不回南望,我也以为你会跟着戴纾,向他们那边投诚呢。”
  话说出口方觉有些不妥,阮莫洋看了眼周侧,拍了拍嘴:“行了,嘴笨,当我没说。”
  尉升倒没介怀。阮莫洋自顾自望了会儿天,从怀中再又取出护在盔甲下的信纸。
  天春二十五年夏末,叶清歌出世,他正在路州前线参战,叶临嫣托驿使送来家书,纸上墨迹正是叶清歌的两个足印。
  他还没见过叶清歌,信上说是个白胖的小姑娘,这几月他反复看着那两个足印,幻想了不下百次与她们母女相见的场景,终将到相见时,却又惧怕看不到将来了。
  南望要灭了。这是所有南望人都知道却又无法宣之于口的事实。
  “再翻纸都烂了。”尉升看去一眼,轻声调侃。
  阮莫洋笑了声,小心把纸折起护进怀里:“家书抵万金,懂不懂?”
  尉升问:“三个月了?”
  “没到一点,还差了十四天,”阮莫洋用手比了比,“不过你说刚生的娃娃是不是这般大,捧在手里头软乎着吧,你抱过没,教教我。”
  他抱过吗?
  尉升自问,如回数年前,雨仁观中小小孩童被托进他怀中安睡,那时的丁甚还只有五岁,后来每每去风颜楼,总会见小孩睁着双黑亮的眼睛就爱黏着阮青洲,那时白薇也还爱笑,赵成业闲来就爱出面逗人,却总因一身烟味讨他的骂……
  如今,时过境迁,往事回想不得。
  “记得会比忘却更好,他说的。”关州长川边,白霓望着粼粼河面,曾对他这么说过,所以尉升带着他的遗物,留在了沙场上。
  赵成业这人,随性一辈子,邋遢一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的父母。老爹死在战场,只留下根没来得及抽上的烟杆,后来他带着老爹的遗志,年少便背上阿娘进了皇都,几番周折才拜进前任指挥使门下,后来他练毁了木桩,练锈了铁剑,在即将功成名就时却送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尉升最是清楚,赵成业虽总是副不着调的浪荡样,粗糙得常常不知刮面,一颗心却是忠贞不二,未有皇命下达,弃城、反叛,他怎么做得到。
  “想什么呢,”阮莫洋见他游神半晌,拍了拍他的手背,“抱没抱过?”
  尉升回了神:“抱过,大一些的。”
  “那等回了皇都,让你抱抱我的小郡主。”
  阮莫洋与他笑着,忽见远处一人扶刀跑来。
  “王爷!皇都大乱,百姓逃窜,路州与皇都东侧交界处的郡县一带盗匪猖獗,趁战乱时奸淫掳掠,强抢民女孩童贩入军营充作军妓,当地县丞无所作为,弃逃前让手下赴路州向军队求援,我方斥候正巧撞见,方才将求援文书带来。”
  文书递过,阮莫洋看了几眼,骂道:“娘的,真是畜牲!”
  可若东行,必顾不得皇都,何况队中还有伤兵,若再拖沓几日……阮莫洋犹疑片时,朝尉升看了一眼。
  尉升说:“听你的。”
  阮莫洋遂下令:“告诉弟兄们,伤兵按原路前行,与兵部派来接应的人先回皇都,其余弟兄先随我向东行,都是自家百姓,这事我们不能不管。”
  ——
  一截猫尾摇晃,骨头踩爪推着阮青洲的衣袖,蜷腿躺在了他手边。阮青洲用指梳着它的毛发,指尖轻挠腮边,引它靠来。
  不知是否算得有了几分生气,即使阮青洲还会抵触醒来时的感受,也不会同前几日那般畏惧日光了。
  躺椅加了层垫褥,铺得软和,阮青洲静躺着沐光,段绪言又陪他逗了会儿猫,便见那双眼再次垂下。阮青洲睡得越来越多了,他不愿用药,剂量只得缩减,因而身子败坏得愈加明显。
  段绪言在他入睡后才能用嘴渡进几口汤药,药水煎得浓,过舌后,齿都带苦,阮青洲梦中蹙眉,至蜜浆渡来,方才舒平。
  段绪言看着他,指间轻摸眉眼。
  戴赫即将攻入南望皇都,他始终不敢和阮青洲提起一个字。
  北朔接到南望求援,可多日过去,段承却也不曾有所回应。段绪言禁足府中,只能托请程望疆充当说客,另一头依靠亲兵传达命令,暗地筹措兵马。
  他要救南望,却被收去了关州的大半事权,凭一己之力根本调不动关州营的兵马,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让段承亲自下令。可程望疆一连去了行宫多次,直至昨日方才私下进了珵王府。
  书房,灯火燃了半晌,桌面茶盏都已放凉,
  程望疆叹道:“劝说陛下出兵相助,老夫已经尽力了。陛下虽与南望帝有过渊源,但毕竟两人敌对了二十余年,能用这段往日情谊劝他一次,却难再劝说第二次了。此事涉及外政,颇带僭越之意,老夫也不敢太刻意,旁敲侧击多回仍不见陛下动摇,王爷还是不要以身试法了,王爷前些日子犯了禁足令私自出府,虽是情有可原,陛下明面上也并未追究,但至今仍没有撤去禁足之令,便是不想再听王爷出面相求了。”
  段绪言问:“他出兵的意愿如何?”
  程望疆摇了摇头。
  段承不愿出兵。
  戴赫起义,南望百姓纷纷响应,足以证实推翻阮誉之的政权是民意。主君为舟,百姓为水,载舟必也能覆舟,此时北朔若兵援南望,胜算太低,还将得罪戴赫,得不偿失。
  旧日情谊虽引人感慨怅然,却比不过一国的将来,在关乎国民利益之事上,段承万不是会感情用事之人。
  但段绪言不求能助南望反败为胜,只想保下与阮青洲还有所牵连的那个“家”。
  可如今他所能调动的兵马仅剩三万有余,若向薛秋霖及关州营再借兵,却也绕不过段承。他甚至想了去求已经告老还乡的薛赈。
  从关州到薛赈故乡,一来一回也要数日,就算薛赈应许,自他发出布告召集北朔旧部齐聚也要至少一旬,南望等不了这么久了。
  眼下只能暂靠那三万士兵背水一战,还不能以北朔的名义出兵,以防惹怒戴赫。
  段绪言成日都在思索一个万全之策,至阮青洲入睡后,疲态方才显露些许,他俯首靠上阮青洲的手背,恳求一般默念着,却听铁风走来。
  “主子,佟公子带人求见。”
  ——
  佟飞旭来时隐蔽,与人自侧门而入,便随铁风进了书房。
  冬日步履皆能带风,进门时帷帽薄纱轻扬,女子面容若隐若现,段绪言似已见清那轮廓,指尖扣紧。
  女子随即揭帽欠身:“庶人白霓,见过公子。”
  久别重逢,身姿如若往昔,却褪了层魅影,只剩清丽。帷帽平放桌面,白霓道:“与我平安自路州渡回北朔的,共八十五人,现住我阿娘故居,迂州平安山中,不曾有人知晓。”
  段绪言顿了顿:“柳芳倾……”
  白霓垂首低声:“他不在。”
  也只他一人,不在了。
  当年想避开北朔细作必死之令,救下所有人性命的正是柳芳倾。他提早几月便将杀鸡宰猪的鲜血收来,又让每人每隔一旬便献出一点鲜血存入冰窖以备所需。
  至北朔接应的船只到达路州渡口时,备好的鲜血便会泼向河岸,伪装成船夫的北朔人会督促细作自尽而亡,因而他们合力将人打晕推下水岸后便登上船只掌了舵。
  柳芳倾目送所有人平安上船,斩断了绳索。
  锦衣卫必将追及此处,见不到尸身,他们随时都会出船追缉。柳芳倾要给他们留下一条生路,所以选择只身迎对。
  他救了所有人,却没人能救下他。
  佟飞旭侧靠门框,背对二人,已将故事从头又听了一遍,谁都看不清他的神情,也未再见他动过。
  段绪言捏重指节,不再朝那身影看去一眼,听白霓道:“东家曾言,我们八十五人能从此退隐山林最好,虽无姓名,却能无灾无难,平安顺遂。但保全公子的安危是东家所给的最后一道指令,我们必然要守。”
  段绪言稍抬眸,拳身暗攥。
  柳芳倾这……傻子。
  “皇室之争凶险,近来关州及南望现状我也听闻,因而白霓不才,擅自揣测公子之需,求援家父旧部,召来了兵马。”
  白霓取下发间步摇,俯首呈上。
  “白霓本乃骁骑将军白荣之女,家父战死沙场,是为英烈,我尚有家父家母信物在身,已召旧部兵马齐聚待命,愿为公子献力。”
  

第110章 亡国
  两日后,五万汹汹兵马以阻战之名踏过长川,越过长墙,风颜楼众人在列,掣旗朝前,旗上“求平”二字赫然。
  风沙没了兵甲,女子束起高髻,白霓自裁征袍领兵在前,洗去了铅华。
  她问佟飞旭:“你回南望,为谁?”
  师承戴千珏,又是南望臣、椒房亲,佟飞旭不论向着何处都逃不过叛名,白霓不知他为何还要回去。
  佟飞旭说:“身替芳倾,心为青洲。我不杀戴军,不帮南望,只求和平。”
  “你呢?”佟飞旭问。
  日落后,兵马停歇,白霓褪去发饰,一只步摇早已收入怀中,她面向燃起的火堆,沉默了片刻。
  “为东家、为公子,也为私欲,”白霓顿了顿,“若无敌对纷争,或许就不至于失去……很多人。”
  关州起初根本就不属于南北任何一方,防守也好,争夺也罢,何种开战的缘由都不过是当权者了却野心的借口。可凡人生来本无爱恨情仇,国别、立场却成了束缚,让他们被迫抛却最纯粹的来往相交,仇视彼此,算计彼此,在盲目的相杀中失去了自我。
  后来战乱让他们失去至亲至爱,甘愿成为任人驱使的奴役去复仇,因而付出了尊严、大好年华甚至更多,以至于连欢笑时都在忧虑生死,直到身侧不再只有杀戮和仇恨时方才重获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感受。
  他们不是冰冷的刀,所以柳芳倾让他们成了真正的人。
  可他们仍然失去了很多。至少白霓忘不了,她曾与情同手足的戴纾不告而别,眼见柳芳倾赴死一般留守在江岸,后来失去的还有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友。
  怅然被风吹过,掉落焰火,燃起火星。
  白霓再次眺望夜空明星,低声自语:“这一战,只为和平。”
  ——
  转眼,已至御驾回宫前日,禁足令一撤,珵王府外骏马如箭离弦,转瞬无影。
  段世书枕于卧榻畅饮,自刑部接手以后,他便被接入一处空置的宅院,对外宣称拘禁,实则每日酒足饭饱,仅一只废手耷着不够合意。
  一进冬月,关州便下了雪,风将窗扉吹开时飞雪便也跟着吹进,冻了眉头。段世书挪身动了动。
  一想明日就能踏上回程,重商复起之计,他晨间欢喜,醉了酒,到午后方才初醒,却忽而忆起睡前分明锁紧了窗门。
  雪点仍随天光吹进,迷了视野,听一旁水声入杯,壶底沉声扣向桌面,段世书眼眸微动,缓缓转头看去,见桌前一人淡泊如水,衣袍却似生寒,透着凛凛雾气,抬手间茶水缓入口中,指上血迹染了杯身。
  段世书陡然清醒,一阵心惊肉跳。
  “来人,”段世书沉声再叫,“来人!”
  “来,谁的人?”稍一侧首,面上暗影又深几分,段绪言朝他看去,双眸微弯,神色冰冷。
  段世书警惕沉眸,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大哥离家已久,想必也是归心似箭,因而三弟特派人至皇城接来大哥府上众人,来此叙旧。”
  指上沾水,段绪言浅浅一吹,血腥漾开。他轻笑:“大哥,不必言谢。”
  话落便是一片死寂,风中腥气入窗,正如凛冬万物肃杀,苍茫天地间燃起烽火,天际残阳如血,照得山河染红。
  铁马再踏南望河川,刀剑相抵之时,城墙之上冷箭齐发,横木一撞城门,乱石砸梯,再一撞,城下尸横遍野。
  血肉之躯抵挡门前,被震得肺腑受创,血染寒甲。
  又一撞,宅院大门闷响,拦门的横木微震,血色斜溅上方,淌下红痕。
  尸身残肢横落一地,刀身回收时,头颅滚落脚边,段世书惊然后退,被人压肩抵回,他眼见血腥,呕得双目通红,抬首却又是满院的死相惨状,他颤着转头躲避,被扯发拉回。
  “不……不!”段世书口中喃喃,又将呕吐时被擒住后颈,狠狠压下,双目瞬时便与头颅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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