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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by莱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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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觉手被什么拉住,我看过去,是他青紫斑斑的左手,他的手冰冷,好像没有骨头般柔软,他侧躺在榻上,见我看他,手指缩了缩。
  沈梅枝手里的剪刀锋利,我看着他后背原本有些愈合的伤口被再次挑开,重新洒上药粉,他的脸色开始一阵一阵地恍惚,额头显出许多青色的纹路,他安静地发抖,睫毛逐渐变得水淋淋,他突然不再看我,皱着眉头看向我身后。
  他的眼神涣散,隐隐带着执着,或许是沈梅枝的药起了作用,他的脸越来越红,那被埋藏在冰冷雨水下的体温慢慢反了上来,脖颈、胸膛、甚至于手背都开始发红。
  我反握住他滚烫的手,把他的手背贴住我的眉心,太烫了,他什么都不吃,又那么小,哪来的劲发这么高的烧。
  他似乎有些迷茫,看着我的动作又不说话,摇着头看向远处,眯着眼睛似乎想看清什么。
  我顺着他的视线却只看见两扇门板,心脏再一次沉下去。
  濒死之人,才会有这样的幻觉。
  “熬过去就过去了,”沈梅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把手里的剪刀扔进一罐酒里,“过不去就得找下一个采体了。”
  我抬起头看向沈梅枝,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此刻我确实真切地感受到了内心的绝望。
  “救救他,”我看着沈梅枝手里展开的一排针,只觉得那针尖亮得吓人,“…他还小。”
  沈梅枝啧一声,把我拽起来,这个医仙谷的弟子似乎也很不悦,皱着眉头选针,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我。
  “大人也受不住这种折腾。”
  沈梅枝说的没错,大人也受不住。
  我站在榻边,恍惚地看向他,沈梅枝从腰间抽出一条深蓝色宽布,俯身去蒙他的眼睛,我看见他突然恐慌起来,挣扎起来,他的动作不大,力气也小,沈梅枝很轻易地便缚住了他的双手,把他的眼睛牢牢蒙住。
  从眉心到鼻尖,一条深蓝色的布条勒在那里,我看着有什么东西渗湿了布条,他不停地挣扎,沈梅枝反手抓住他乱抓的手,捆在榻边。
  他就像一只待宰的绵羊般被捆着,茫然又恐惧,嘴唇颤抖着,无声地喃喃,我大步走过去,重新在他身前跪下,他好像感受到了我的接近,不再挣扎,但依旧有单薄的气音从唇间漏出来。
  “求求你…不要蒙住我的眼睛,”我俯身去听,他的嗓子已经毁了,支离破碎的哭求一个音调一个音调钻进我的心口,我解开他左手的束缚,几乎是下一秒,他就摸上了我的手腕,像溺水之人的渴求般死死抓住,“太黑了,救救我…不要这样…”
  他怕黑。
  他怎么会怕黑。
  被主子拴在马棚、扔在院子里的无数个夜晚,不都是黑的吗。
  或者说,自从来到这里,他见过几次光?
  他怎么会怕黑。
  我把他的手握在手心,他的手太冷了,被两只手包裹着依旧在出着冷汗,他每根指头都在叫嚣着恐惧,我却不能解开他的眼罩,挣扎间他抓住了我的面罩,下一秒,我的面罩被他扯了下来。
  我是暗卫,除了主子和同僚们,这世上见过我的脸的人都必须死。
  但如果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我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在心底喃喃。
  如果能让他好受一点,哪怕即刻死在这里,又算什么。
  我闭上眼睛,握住他放在我的脸上的手,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温度,慢慢地不再挣扎,我俯下身,用额头抵住他的鬓角,就像是朝拜,又像是臣服,但暗卫只会向自己的主人臣服,我有些无措,又有些迷茫。
  他的呼吸随着沈梅枝的针一次又一次加重,我感受着他温热的吐息,心跳也随着共同沉浮。
  沈春台,活下来吧。


第12章 冰糖
  雨停了,天空依旧沉沉的,没出太阳。
  我看向缩在被子里沉沉睡着的人影,沈梅枝下手很重,多数已然愈合的伤口也被挑开重新上药,他的左脚断了有近三个月,骨头以畸形的角度开始自愈,沈梅枝将其再次掰断,绑着竹片用力绑紧,他受了很大的罪,几次醒来又昏死过去,我跪在他的身边,感受着他掌心滑腻的冷汗,整整一个上午,他堪堪挺了过来。
  沈梅枝扔了一床厚被褥到榻上,我替他掖好,他似乎很久没有睡过这般像样的床了,在睡梦中慢慢蜷缩,把脸埋进被子,只露出一截烧得绯红的眼尾。
  沈梅枝在院子里熬药,浓烈的苦味从门缝钻进来,仿佛粘稠的胶般凝固在周身。
  我看像他泛红的额头,手不自禁地贴上去,我忍不住看向院子里咕噜噜的药炉,这药熬的时候便这么苦,他怎么喝得下去。
  要听话,我摸着他滚烫的额头,在心底喃喃。
  乖乖,喝下去便好了。
  他像一团小绵羊般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他睡得很沉,舌头下垫着沈梅枝从罐子里拿出的人参片,我看着他似乎脸上有了一点血色,平日里他侧躺在冰凉的地砖上睡觉时很不安稳,今天却睡得格外安静,睫毛微颤,孩子似的,我垂眸看着他的侧脸,想要收回手。
  下一秒,绵软温热的手指摸上了我的手背,很轻,没有任何力道。
  刚刚还在昏睡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也许他早就迷迷蒙蒙中醒来,只是他埋着脸,我看不见。
  他睁着眼睛看我,烧红的眼底此刻还有些血丝,那双琥珀般的眸子有些暗淡,他看起来很没精神,整个人都散发着枯颓的气息,他拉着我的手贴上同样滚烫的侧脸,把脸和手一起缩进被子里。
  温热的被褥里,我感受着指尖他的呼吸,片刻后,他轻轻地用脸蹭我的掌心,我怕掌心被刀把磨出的茧硌到他的脸,想要收回手,但他的侧脸那么软,像是世上最轻最贵的绸缎,我几度犹豫,终究没有动作。
  他像一只得到安慰的受伤小兽,发出低低的喉音,先是侧脸,然后是鼻子,他不断蹭着我的手心,我感受睫毛划过指腹微痒的触感,感觉那从昨天开始便惶然恐惧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明明受伤的是他,我却如困兽般难以自控,额角突突跳动,心口沉闷,难以呼吸。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昏暗,乌云压得很低,沈梅枝的院子不大,我听见院外的药炉咕噜声,仆侍们走动的声响,但此刻,我跪在他的身前,他的脸紧贴着我的手心,那么烫,他行动间头发摩挲被褥的声响细细簌簌,有一滴雨从屋檐落下,轻轻打在他身后的窗台上。
  我突然觉得力竭,俯下身,额头抵住他的被褥,我感受着冬雨后空气中苍兰混着泥土的冰冷气息,感受着他虚弱但平稳的呼吸。
  上天怜我。
  …上天怜我。
  他慢慢坐起来,但依旧把我的手搂在怀里,他看看我,又低头看我的手,他的嘴唇依旧没什么颜色,头发乱乱地落在额头上,他半倚在榻上,垂着眸子看我。
  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像蒙着一层雾气,但当我和他对视时,那深沉的雾帘仿佛散开一些,露出它原本澄澈的底色。
  见我看他,他下意识移开视线,但又慢慢转回来,安静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抿着嘴笑起来,很浅,嘴角小幅度地勾起,我去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他从前的样子。
  “初七,”他轻轻捏着我的手指,低声唤我,“…不冷了。”
  我的视线转回他的手腕,他的腕骨细,手上也没多少肉,跟我的手放在一起就像能被整个盖住一般,他的手心温暖发烫,此刻正紧紧抱着我的手腕。
  …原来刚才是在帮我暖手吗。
  自己才刚活过来多久,脑袋瓜就有这么多心思。
  我起身,在榻边坐下,他呆呆地仰头看我,依旧把我的手臂搂着,其实他的力道很小,我想挣脱简直轻而易举,但我看着他能说能动能认人只觉得悬着的心落下,他想抱便让他抱。
  他的头发顺着肩头落下,他好像觉得被子盖得很舒服,又把我的手掖进去。
  “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摸了摸他的头顶,他不安地动了动,乖顺地低着头,过了好半晌,我才听见他小声地嗫嚅。
  “在家的时候,就知道。”
  北国已经把定北王府摸得这么清楚了?我无所谓地看向窗外,北国人的下作手段是惯有的,并不稀奇。
  他安静地躺在榻上,余光却时不时看向门外,他似乎打心底惧怕有人看到他盖着被子还躺着,他还是害怕。
  这时候沈梅枝端着碗推门进来,沈梅枝似乎有些讶异他已经醒了,将碗放在桌上,走过来,俯身欲探他的额头。
  我清晰地感受到他浑身都僵硬起来,仿佛呼吸都随着沈梅枝的动作微微停滞,直到沈梅枝略微点头,转身离开,他才放松下来,手指更加用力地捏住我的掌心。
  沈梅枝去柜子里翻了什么东西,和药碗一齐端过来,我看着那一碗黑不见底的药,看向他。
  他看着药碗,嘴唇抖了一下,沈梅枝把碗放到他的手里,沉甸甸的碗他险些拿不住,双手才捧稳。
  “等等,”沈梅枝看他欲喝,手心向上,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声音淡淡的,“空腹不可服药,这药苦,我这里只有冰糖没有蜜饯,你随意吃些。”
  沈梅枝身姿颀长,低头看他的时候眼神平静,毫无波澜,他端着药碗,像是瞬间傻了一般,几个呼吸后才怯怯地伸出手臂,拿走沈梅枝手心的糖块。
  他拿了冰糖却不吃,转头看我,见我点头,才低头去看手里的糖,几个呼吸后,他握起手掌,递给了我。
  我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感觉头脑轰地一声,沈梅枝不耐烦地拍他的手背,声线也染上烦躁:“给你吃的!什么都不吃喝了药必会腹痛!”
  他被拍得缩手,抬头看着眉眼间写着躁烦的沈梅枝,乖顺地展开手掌把糖块含进了嘴里,沈梅枝的冰糖并不大,他含着却鼓鼓囊囊,脸颊撑起一小块。
  也许是被送来后从没吃过甜食,我看见他眼神都慢慢变直,这时候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沈梅枝转头看去,我也站了起来。
  是初六,瓮声瓮气地站在门口,初六做样子般扣了扣门框,道:“主子下了朝回来没见他,让沈先生快些把他送回去。”
  沈梅枝颔首,声音很冷:“喝了药便归还。”
  初六抱拳,沉默地转身向主屋掠去,待我回头时,只见他坐着,低头看着药碗发呆。
  我以为他怕苦,正犹豫着欲说些什么,却看见他抬着手腕,沉默地将整碗药喝得一丝不剩。
  见我看他,他眼底染上疑惑,但他没有出声,只低头看碗,以为自己没喝干净,安静地舔着碗沿。
  药苦,但多年的虐打让他失去了反抗的勇气,无论什么眼神都会让他下意识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了,快要被打了。
  我站在桌边看着他,他抱着碗坐着发愣,他的烧褪下去了些,脸上的红也微微减弱,他更瘦了,穿着沈梅枝找出来的白色里衣,肩头和锁骨都嶙峋地凸着,常年的缺衣少食和虐打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此刻吃了药,就只坐着发愣,像平时躺在地砖上时一样。
  他的手骨纤细,很长很白,但每个关节都盖着厚厚的淤青,沈梅枝说他的庶母进府前曾是沦落的官家小姐,清倌儿,他来这里前也学过乐理,他的母亲教他弹古琴。
  古琴…用这双手吗,我看着他清晰的腕骨,细弱的手臂,他感受到了我的视线,小幅度地转头看我,头发在肩头晃动,露出肩颈处的斑斑点点,那是主人的手痕,他时常被掐着脖子喘不过气,哭都哭不出声音,每当这时候,他的脚趾就会像濒死的河鱼般抽搐,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一个可以动而不会被打的地方。
  他的身影薄薄的,坐在窗下,微弱的日光透进来,也只在地上投上单薄的剪影,我上前掀开被子抱起他,主子已然急了,拖着不回去,受苦的也只有他。
  沈梅枝在桌边坐下,目送着我带着他离开东苑,沈梅枝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移开了视线。
  我将他从被子里抱起来的时候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颤抖,他似乎明白自己要回去哪里,但他始终不吵不闹,顺从地呆在我的怀里,从前哑奴都将他粗暴地扛在肩上,他似乎格外珍视这样的时候,垂着头一动也不动,额角抵着我的胸口。
  冬雨过后的空气微凉清爽,我带着他走在回主屋的回廊里,路过一个无人的天井时,墙外传来一阵人声,他微微转头,掠过我的手臂,呆呆地凝视着那堵墙。
  可这是二门的墙,出了这里还有两进的院子。
  他的眼神中罕见地带上了希冀,我顿了顿,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在回廊中停了下来。
  他仰脸看我,我看着天井边的树沉默,似乎意识到我不说话便是默许,我第一次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兴奋的情绪,他几乎是扒着手臂半坐起来,明明只是一块小小的天井,一堵灰墙,霜寒地冻的天气,草木凋敝,他却依旧眨着眼睛,好像要把这方天井刻在脑子里。
  天空阴沉,朔风肃冷,回廊的屋檐并不高,我抱着他站在天井边,只觉得那天空都压了下来。
  北国南朝,暗卫质子,你我都只是王府高墙里沉浮的影子,生死不由己命。
  北风呼啸着,我抬起手臂为他挡着风,他孩子般抬脸,我看见他清秀的眉眼弯了起来,他重又转头去看那颗只剩树干的树,轻轻地说:“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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