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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by莱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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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烧了这么长时间,他的声音还是好听,像是一汪泉水,沉静但不细弱,带着病后的微哑。
  沉默片刻后,我听见自己低涩又不解风情的嗓音:“这有什么好看的。”
  怀里的身体瞬间僵硬,他似乎怕我不悦,又怕我嫌弃他,立刻收回视线,睫毛颤抖地看着自己的手背,过了半晌,才轻声解释道。
  “我不常看的。”
  我的本意并不是凶他,但他那一路都不再抬头,他似乎格外害怕我厌弃他,敏感又小心地揣摩我的语气,见我低头看他,习惯性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随即收了回去,无措地抿唇。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怕惹我生气,脑袋埋得更深了,抱着自己的双臂沉默。
  东苑回主屋的路不长,当我带着他站在主子的屋外时,我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恐惧,多年来他被关在屋里,浸泡在深沉的恐惧和不安中,沈梅枝短暂的庇护对他来说就像是意外之喜,也像做梦,我在他脸上看见了梦醒时分的愣怔。
  就在我即将迈入院子的时候,我听见了屋内的声音,我停了下来。
  暗卫不见光,有客不现身。
  我听见了小姐的声音,小姐似乎在和主子对弈,但小姐棋技并不好,于是只过了几个呼吸,小姐便搁下了棋子,哼了一声。
  “玉儿的棋技越发长进了,”我听见主子含笑的嗓音,“下次说不定便赢了哥哥了。”
  “赢了又如何!”小姐更不悦了,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我听见小姐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裙子,半炷香后,小姐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二哥哥…前日我来找你看我做的茶壶,只是想解你的棋局,却没想到…把瓶子跌了,”小姐期期艾艾地开口,这几日没人寻她,她自己心虚,便跑来坦白,“我已找了上好的修复师父,哥哥大度,莫要生玉儿的气。”
  修复师傅。
  那些深深扎在他大腿里,脊背上的瓷片,也能被拼接如初吗?
  你手边的棋盘,那天就那么直直地砸在他的额角,他在雨里跪了整整一夜,冬雨北风,他烧得差点死了。
  我看着主屋的门板,耳边还萦绕着小姐娇俏的嗓音,心口却一阵一阵的钝痛。
  我听见主子短暂沉默后的轻笑,主子并不是念旧的人,大公子的瓶子是宝物,也并非不能割舍之物,主子似乎有些不悦,但面对妹妹,语气依旧温和。
  “玉儿莫怕,一个瓶子而已。”
  在小姐欣喜的撒娇声中,我低头看向怀里的人,他听不懂南朝的语言,依旧看着手背发怔,他的侧脸雪白,连带着耳朵和脖颈都白得没有血色,他的脚踝绑着夹板,大腿上厚厚的绷带掩盖了那个可怖的撕裂伤口。
  一个瓶子而已,他差一点就被活生生打死。
  他听不懂屋里的对话,只是在听见主子温和的话语时微微偏头,眼中流露出一丝艳羡和惶恐。
  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动辄便会遭到虐打,但他早已失去了发问的勇气,痛是不会习惯也不会麻木的,多年的折磨只会让他对疼痛更加敏感,更加恐惧。
  怕,但是不敢躲。
  他也想被主子温柔以待,也想睡有被子的床榻,长身体的年纪也想吃饱,那么小,却只能遍体鳞伤地坐在屏风后,坐在冰凉的瓷砖上,靠着墙,含着拇指看小姐吃糕。
  昨晚他倚着门板无声的呕血的时候,躺在院子里淋雨的时候,为什么没人对他说只是一个瓶子而已。
  他感知不到我的情绪,就只呆呆地仰头看我,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什么,急切地低头找,然后扒开我的掌心,郑重其事地把东西从拳心放到我的手里。
  我看过去,是一个糖块,湿漉漉的,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
  与方才沈梅枝交给他的时候并没什么区别,他根本没吃。
  还没等我开口,他便伸出手托着我的手腕,似乎想要我吃,看我不动愣了一下,嘴角弯起尴尬又期待的弧度。
  “初七,好吃的,”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似乎想借此表达这块冰糖的美味,见我依旧无动于衷,有些着急,右手在空中比出一个弧度,刚刚亮起来的眸子又变得灰暗,但他依旧托着我的手臂,“…你吃,你吃。”
  我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初三来到我的身边将他接走,临走时他转头回望的那一眼被埋进呼啸的风中,主屋的门被再次阖上,我看着屋内昏黄的灯光,看向掌心的冰糖。
  透明的糖块。
  就像他的心。


第13章 未来
  那块糖我没有吃,而是用薄薄的油纸包起来,绕着铁丝卡进了我的暗器匣子里,暗器匣子多了这块糖显得很拥挤,但是每每当我看向右手手臂,都觉得心里涌起一丝莫名的情绪。
  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情绪,但只要我意识到那块糖的存在,无论当下的情境如何恐怖压抑,我都觉得安定。
  这块糖好像取代了我的佩刀,成为了我这个人、这个灵魂的新的刀鞘。
  若是被队长知道我被一颗糖搅乱心神,怕是会直接杀了我。
  我抽出弯刀,温热的血溅上眼睑,今夜的风格外的剧烈,京畿的狂沙混着北风,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四周都是隐秘的脚步声,我阖上眼,用力握紧刀把。
  这个破庙里埋伏着不知道流兵,本以为只是两三个逃窜的散兵,直到我落入正堂,听见数量不正常的心跳声时,我才意识到了情报的错误。
  暗卫做事,是没有回头路的。
  流兵们拔剑的速度在我眼中像是被放慢,黑夜中一个又一个身体撞上来,他们大多都是蛮力挥舞着刀剑,并不致命,混在一起却难以躲避。
  破庙中浑浊的风夹杂着浓重的血气,无章法地围在我的身边,今夜的月色模糊,隐隐约约的光透过云层和屋顶,光斑片状地落在破损的石砖上。
  粘稠的血溅满了整个刀面,血槽也被堆满,我踹上一个流兵的胸膛,借力拔出刀,我听见那个流兵的身体撞上墙的闷响,后背传来剑尖破空的嘶鸣,我一把拽过那个流兵挡在身前,微微阖上眼。
  噗呲。
  偷袭者的剑穿透了流兵的身体,我躲在那人的背后,剑尖距离我的脸也只有一寸。
  我的同僚中只有我用弯刀,因为弯刀相较于其他兵器笨重,不方便携带,但我始终觉得弯刀顺手,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把握好的话,一下可以划破三个人的喉管。
  我用力拽住偷袭者的肩头,刀尖没入他的身体,偷袭者似乎不明白我如何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他倒在地上的声音很响,在空旷的破庙里轻轻回荡着。
  我再次闭上眼,屏住呼吸,感受着风中的声音,然后循着一个心跳走到墙角,揪出那个藏在同伴尸体下的流兵,从后抓住头发,割断了他的脖颈。
  我松开手,那流兵噗通一声倒下去,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瞪着我。
  有什么好看的,我抬脚给他换了个方向,月光照在这些人的身上,我安静地看着堆叠的身体,敛下眸子。
  这就是我的工作,多年来,一直这么活着。
  夜风再次和煦起来,仿佛方才打斗中那呼啸的厉风并不是它,凛冽的冬月,我甚至觉得身子逐渐暖了起来。
  我抬起脸,沉默着拽下护腕的布条,解开外衣的盘扣,咬着衣摆,将刚才被刺穿的腰侧包起来,很疼,但能忍。
  或许是因为我相较其他同僚格外能打,接到的任务会紧急些,因此我没有带金疮药的习惯,一般都是随便裹一裹,回去再洗。
  当我熟练地用扯开粘着伤口的衣摆时,突然停了下来,心口重重一跳,有些场景不自觉地钻进了我的脑子里。
  …他,抱着我的手臂给我暖手的场景。
  多年来我从不将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此刻看着这外翻的伤口,突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有人疼的孩子才会哭,我此刻觉得这伤口疼起来,比从前都疼。
  包扎好伤口,我倚着破庙里的香案坐下,面朝大门,我的侧前方是堆叠的流兵,月色深沉,我闭上眼,后脑抵着香案,疲惫地闭上眼。
  很奇怪,在这之前,我从没觉得杀人是这么累的一件事。
  我想起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湿漉漉的眸子,他的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总是一惊一乍,病成那样还迷迷糊糊地给我暖手,要是看见我这副样子,估计又得掉金豆子了。
  我垂下头,摩挲着右手臂上的暗器匣子,可能是鬼迷了心窍,我看着暗器匣子,面罩下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来。
  太累了。
  我能感觉到血从身侧的伤口里缓缓流出,甚至能感觉自己掌心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流逝,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左手去开匣子,匣子里其他的小镖都在方才的战斗中消耗殆尽,只剩那块糖。
  战后的手颤抖得厉害,我用力地握住左手手腕,几个呼吸后,才挑开了开关,勉强打开了暗器匣子。
  昏暗中,那颗被油纸包着的糖块安静地躺在匣子里,好像发着光。
  我抖着手剥开油纸,把糖块含进嘴里,伸开腿,力竭地后靠在香案上。
  冰糖很甜,在嘴里化开的一瞬间有些发苦,然后就是无边界的甜味,在口腔里漾开。
  我想起那天他含着糖块时鼓鼓囊囊的侧脸,发怔的眼神,心底涌起莫名的情绪,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块糖给我,即使被沈梅枝训斥,还是要偷偷藏在手心给我。
  觉得好吃,自己吃就好了,暗卫虽然苦,但并不缺吃的。
  你来这儿后又吃过几次糖,就巴巴地给我。
  他刚来的时候皮肤雪白头发乌黑,双唇深红眸子发亮,穿着红色的袄子坐在营帐门口时像一颗在发光的明珠,像干涸沙漠里奇迹般出现的月季,我拎着刀牵马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好奇地看过来,神情青涩又害羞。这些年的经历让他的眉眼慢慢褪色,明艳莹润的脸庞变得清秀,甚至连睫毛的颜色都逐渐变淡。
  从前的他就像高悬夜空的明月,是我可望而不可求的存在,直到那天他流着眼泪躺在我的面前,说他没有供出我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他就在我的面前,他在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嘴里的糖味道慢慢变淡,夜风中混了一丝青草的香气,混着暗暗浮动的血气,月光被浓重的乌云遮蔽,我快要看不见我的月亮了。
  如果能带他出去的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那天我揣着项圈站在雨里,却只能看着他被虐打而无能为力那天,也许是他扑簌簌地看着我掉眼泪却不说话那天,我生出了想带他走的念头,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发展,我身为王府暗卫,却想要带着主子的人离开王府。
  我是一贯无所谓的,若是幸运能在所有的任务中活下来,我的下场可能也只是在年老时自尽,或者给主人生葬,这是我很早就看清的结局。
  他怎么办,他还那么小,不该如此混沌地死在王府里。
  南方是去不了的,主子的封地就在岭南,抓住一个漂亮的北国人简直若翻手之功,向北是他的国家,他的国家不会容忍他的回归,不会承认自己的龌龊手段,不会承认他。
  偌大的天下,我究竟该带他去哪儿。
  …他会愿意跟我走吗?
  我睁开眼,看着殿顶,不自觉地笑起来,脑海里再次浮现起他湿漉漉的眸子,他柔软的掌心,看向我时带着犹豫的信任。
  他会愿意的。
  我会带他出王府,不回他那龙环虎饲的北国,就带着他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住着,他的手脚每逢雨雪便生疼,那就远离湖海,在北国南朝的边界,找一个小地方,不那么热也不冷,四季分明,不至于让他水土不服。
  除了杀人我没有别的手艺傍身,但听有些江湖人说民间也是有杀手组织的,他们有佣金也有报酬,到时候我便去那里卖命,挣多些钱来给他,我是能打的,必然不会饿着他。
  到时候,盖一个一进的院子,我想起儿时村里盖新房的场景,盖好后还会给邻里散糖请酒,他内向,我也不善说话,到时候只得多散点钱便罢了,每个月都要给他裁新布做衣裳,去找铁匠打上好的手炉,每到冬日我便不出去干活,他怕冷,我就陪着他过冬。
  他现在太瘦了,我以后必是要学做饭的,每日都要多做一些,他爱吃什么便做什么,重新把他脸上的肉养回来,他若是嫌弃,觉得我做的不好吃,那便雇个厨娘,左右是挣钱,多挣一些也是一样的。
  以后,一定要把他养得好好的。
  好到...忘掉这里的所有事情。
  合着眼,光是这么想着,我仿佛脑海里已经浮现了他以后的样子,脸色不再像现在惨白,身形也不会这么消瘦,吃得好了必然长高,我会出去接任务,给他带天南地北的玩意儿,给他带苏杭的绸子做衣裳,带岭南会说话的雀儿挂在屋檐下,他从前戴着金项圈,那以后也给他打一个,什么样式听他的,他喜欢什么,便打什么样式。
  我觉得自己的思绪想柳絮般飞散沉浮,我甚至开始幻想哪天我从外头回来,他和邻家的夫妇坐在一起说笑,桌上散着喜欢的玩具,头发随手扎着,窝在肩头,声音不再如现在低哑,重新变得清朗,他扑上来拽住我的衣领,踮着脚质问我。
  “初七!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
  一阵风在庙里卷起来,在我的头顶散开,我好像真的听到了幻想中那声俏生生的初七,我知道那是幻觉,也知道自己可能是入了魔,被自己虚无缥缈的幻想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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