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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by莱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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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起头,一个穿着灰扑扑的少年双手举着水桶,不受控制地向山下栽来,嘴里还哎哟哎呦叫着,我并不想理睬,但那少年也不傻,与其栽进溪水不如撞我身上,眼看着少年向我倒来,我后退一步,握住了那个拖着少年栽倒的水桶。
  水溅出来打湿我的鞋面,我皱眉打算离去,那少年却拉住我的衣摆,嘴里叫着说自己是山上云松观的小童,说我帮了忙,师父教导是要回报的。
  我鲜少与闲人交谈,面对道童的絮絮叨叨只觉得厌烦,那扎着太极髻的小道童却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大声说我的有执念。
  面对小童不着调的判断,我只觉得可笑,但道童始终死死攥着我的衣摆,我我握紧腰间的佩刀,转过身去,我听见自己的沙哑低沉的声音:“放手。”
  “我叫连俞!”道童依旧抓着我的衣服,看我穿着不同常人也不怕,生牛犊子似的劲大,“师父说一事一报!我看你执念颇深,我帮你…!”
  短匕无声地抵在掌心,划断被攥住的衣摆,我并不需要帮助,或者说在遇见沈春台前,我没有任何供人桎梏的软肋。
  连俞留不住我,有些沮丧地在后头追了几步,溪边石子深且松动,我听见连俞被绊了好几个踉跄,这才停下来,有些低落地冲我喊。
  “缘主,好歹留个名字,我替你回去上柱香!”
  突然像是什么绊住了我的脚步,我猝然停下,连俞气喘吁吁地跟过来,在我身侧站定,手心向上摊开,示意我留下名字。
  我不会写字,暗卫有一套自称的文字体系用于联络与信息传递,各府不同,普世的字我看得懂,但不会写。
  连俞像是看出了我的沉默,依旧嚷嚷:“缘主,只是说也可以。”
  “留下这个,”我罕见地有些犹豫,看向山腰处那所只露出一个飞檐的道观,“…有什么用处?”
  连俞短暂地愣住,随后从怀里抽出一张纸,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向上举起,脸上露着少年人的自信:“缘主,向天求些东西罢。”
  我猝然地愣住,多年来我身为王府暗卫,浑浑噩噩地度日,守屋子、杀人、埋葬同僚、轮休,这些占据了我的全部,当连俞说出让我求些什么时,我竟一时愣住。
  求什么呢。
  我不自觉地看向身边的溪流,溪流里倒影出我愣怔的身影,入府时我不过六岁,卑弱矮小,多年过去,竟也长得如父亲一般高了。
  没有家的人,向天求什么。
  我转过身,看向连俞手里的纸,似乎那上面真的附着能梦想成真的东西,我一字一顿,几乎算得上虔诚,对着那张纸轻声道:“我想他好起来…比过去都好。”
  连俞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上前两步,单手背在身后,已然有了道长的风范:“缘主,既是替别人求,好歹说出姓名来。”
  就像是什么堵着喉口,他的名字就像一片在风中零落的花叶,无数次在我的心底出现,又无数次在我的舌尖翻转,但我从未说出口过。
  仿佛只要不说出来,就不是在肖想主子的人。
  我想起那片大漠里的篝火,他跪坐在火边,眼底倒影着冲天的火焰,我看见他的眼泪还没落下便干透,他的长发在沙漠夜风的狂舞下卷起又落下,剑鞘撞击铁甲的声响不绝于耳,战马的吐息混在兵士的脚步声里,无数兵士将他围成一圈,我所带领的突袭队的人跃跃欲试地向前凑,被我用刀鞘挡了回去。
  初六搬出他所有的陪嫁箱子,那里面好像有他的衣裳,好几条各样的毛绒围领,花纹繁复的羊皮靴子,有一箱似乎是他的玩具,木蜻蜓、拨浪鼓还有娃娃,他的母亲好像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带了过来,但这所有都被付之篝火。他跪在主子脚边,怕得一直掉眼泪,低着头颤抖,我的耳边满是呼啸的夜风和兵士们愤怒的叫嚷,我站在内圈,愣愣地看着他白皙锁骨上外翻的伤口,恍惚中,我好像听见了他的低泣声。
  就在这时,一张嫁妆单子被风卷起,在空中摇摆后又被夜风裹挟着回到了火中,单子的最上面用北国南朝双语,刺眼的金粉写着他的名字。
  红底金字,火舌吞噬着纸张,我抬手挡着火星,眯眼看清了上面的字。
  沈靖,沈春台。
  “…姓沈,”我听见自己沉默良久后干涩的嗓音,我举起左手,在手心一笔一划地描给连俞看,“名靖,字春台。”
  我是不会写字的,但那天,他被金粉写就的名字好像烙上我的心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连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歪头看向我,脸上带着笑:“求他一世福禄,财权无双,够不够好?”
  我看着连俞真诚的双眼,这确实是大多数世人的愿景,我摩挲着佩刀上的浮雕,摇了摇头。
  “不用,”我看向山边已经升起的圆月,脑海里再次浮现起他那双湖泊般粼粼的眸子,“…平安健康即可。”
  “是家人吗?”连俞挑眉,小小年纪的脸上有着与之不符的老成,笑嘻嘻地看着我,手里掐了把诀,“那我猜他身体不大好。”
  既许了平安健康,那猜到他身体不好也很正常,我并没有兴趣与这小道士继续话题,想来方才也是一时入了迷,才会将他的姓名诉诸陌生人,即使南朝没人在意他叫什么,如若这小道士说了出去,也不安全。
  我低头,凝视着连俞脑后梳得精神利落的太极髻,毕竟是孩子,哪怕我的短匕已经抵在了手心都还没有察觉,拿着一沓黄纸念念有词。
  就在我摩挲无名指,褪下刀鞘的瞬间,连俞突然扬起脸,脸上带着笑意,冲我挥了挥手里的纸。
  …太小了,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一两岁。
  我的手上并非没有沾过孩子的血,我们做事最讲究斩草除根,但这些年我造下太多血孽,连俞…就算是给他积德罢。
  想来可笑,多年来我不知屠了多少家庭、多少府邸,现在竟也假惺惺地想起积德来。
  我转身向山下走去,身后是连俞拎起木桶回观的脚步声,天色已经很晚了,小皇帝病了,队长随主子进宫侍疾,今晚轮到初三守屋子,我得以出府,与钱庄对接。
  回去的路上正巧赶上了民间的花灯节,我本欲走河边的小道,但不知什么习俗,许多姑娘都蹲在河边放灯,我看着河面上摇摇晃晃的各式花灯,只觉得隐隐头疼。
  花灯节集市里有官兵把守,防止流氓混混趁乱闹事,我许久不出府,被人流拥挤着走进了集市,人影憧憧,身边满是交谈和笑语,明亮的花灯挂在摊位上,灯下缀着轻巧的穗子,随风一下一下晃着。
  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只想着快些回府,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逆着人流走过来,我被挤到了街道一边,一个麦芽糖的摊子前。
  我抬头,正正对上老板和善的双眼,老板还以为我脸上的面罩是什么款式特殊的面具,笑呵呵地拉着丈夫来看,大方地递了一块糖让我尝尝。
  我站着没动,那妇人拉过我的手,金黄色的糖块热腾腾,散发着谷物的香气,我本欲出了集市便扔掉,但当我走出拥挤的人群,站在密林中时,我看着眼前的月色,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的身影。
  暗卫私藏物品是死罪,但若是给他吃了,倒也不算冤枉。


第18章 外头的日子
  今天阳光很好,无风,艳阳从枝叶的缝隙落下,在地上打出斑驳的影子,冬天的阳光是这样的,再浓烈都是浅色,稀薄的、微冷的空气吸进身体,让人意识清醒。
  冬阳没那么暖和,但足够明亮,要是他能晒到就好了。
  我抬头看向对面,他安静地含着麦芽糖,见我看他,湿漉漉的眸子望了过来。
  水牢里依旧死寂昏暗,用黑暗击垮人心是我们常用的手段。我从外面端了一个烛台,此刻就放在他的脚边,我盘腿坐在他的身前,他一点一点咬着糖块,他持续地发着低烧,脸热热的,偏偏脸色又白,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侧脸,他敛着眸子,轻轻蹭了蹭我的掌心。
  前几日主子带着沈梅枝来了水牢,问他愿不愿意献出嗓舌换给小姐,他被队长揪着后脑的头发,颤巍巍地点头,但主子还是很讨厌他,看他卑弱脏乱的样子,不愿意带他回主屋,让他在采体之术前都呆在水牢,免得脏他的眼。
  为了防止他逃跑,队长的那根棉线依旧穿在他的琵琶骨里,在沈梅枝的提议下,主子将穿透他手心的铁链拿了下来,彼时我就站在主子的身后,看着初三走上前,一边握住他的左手手腕,解开锁链,铁链的一头重重落在地上,另一头则被初三粗暴地拽了下来,拖筋拽骨,沈梅枝蹲下欲给他包扎,也被主子一句死不了挡了回去,我跟着主子离开时回头瞥了一眼,他呆呆地跪在狭窄昏暗的地牢里,凝视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好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一动不动。
  他的伤口刻骨,即使我帮他简单地清洗,但还是化了脓,他反复地发烧,每每我来,他都侧身躺在地上昏睡,在地牢时他更加没有吃食,送吃的奴才懈怠,有时就只一碗盛着浑浊冷水的破碗扔在门外,我在阴影处看得真切,对这一切他并不反抗,只慢慢爬过去,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喝。
  他反复发烧,没有精神,话也不肯说,我来他便撑着身体跪坐,从前我很少说话,这些日子为了哄他,也下意识记下初三每日的絮絮叨叨,转而讲给他听。
  比起那些宫廷秘史,他更喜欢听诡谲飘渺的江湖传闻,他会在我说起新一届华山论剑时眨巴眨巴眼睛,细声细语地问我。
  “他们过的好么?”
  这话我没法回答,他小小年纪被送来和亲,受辱多年,根本难以想象外头的日子,听我说新一代的蜀山派年方十八岁的赵姓少侠夺了头筹,花披满身名扬天下,一柄剑光破四海,他就连想象都很困难,他的世界只有那座屏风后狭小的一方,我口中那些恣意逍遥的江湖人事,他好奇又难以想象,只能轻轻地问我那些人过的好么。
  他想象不到江湖有多广,人有多少,他也不知道那些只比他年长几岁的少侠们究竟如何肆意开朗,他向往,同时又怯懦,就连面对我都不敢说出自己的憧憬。
  他们过的好吗?
  …我也能过那样的日子吗?
  我想起沈梅枝跟我说过,他从前在家时活泼爱动,是家里最讨喜的孩子,他的嫡兄喜欢他,破例将他带在身边,让他早早开蒙读书,他学什么都快,读书也好,乐律一点就通,每天都在沈府里溜溜达达,若哪天不让他出去玩,晚上必然不肯睡觉,哪怕挠门也不回榻安睡。
  可是我看着他跪在地上,安静吃糖的样子,一点想象不出他在阳光下跑跳的模样。
  我带来的油灯并不很亮,他却格外珍惜这亮光,尽可能地靠着灯台。水牢里一旦熄灯,黑暗就如同沼泽将人吞没,下面空气滞涩稀少,浑浊腥臭,常年潮湿昏暗,很少有犯人能活着走出水牢。
  他的眉骨高高肿着,一只眼睛充血睁不开,脸上到处都是擦伤和淤青,他低着头,不大的麦芽糖块被他捧在手里,吃了很久也没吃完。
  我伸手去摸他的下颌,他闭起眼睛,乖顺地抬起下巴给我摸,主子常年虐打,加上营养不良,他的牙换得很糟糕,很多被打落就没有再长,平日里吃不到硬的东西,导致他就连麦芽糖都嚼不动,只抿在嘴里一点一点含化。
  我松开手,转而去抚了抚他后脑干枯杂乱的头发,他懵懂地看着我,张着嘴好像要说什么,但是当我看向他,他的眼底又化为一片迷茫,他的精神时好时坏,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无法控制自己神思迷惘,就越发地不肯说话了。
  “以后带你吃更好的,”我看着他手里咬痕杂乱的糖块,轻声道,“那种棉花似的甜糕,我买给你吃。”
  他愣愣地看我,似乎是在努力想象棉花似的糕是什么味道,他似乎也不太想得出来,过了一会儿,冲着我认真地点头,示意知道了。
  借着烛台微弱的光芒,我看着他的脸,光亮照亮他一小半的脸庞,却照不亮他的眼底,在示意给我吃被拒绝后,他将剩下的一小块麦芽糖整个含进嘴里,我看见他的两颊小幅度地动着。
  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他抬起眼睛和我对视,他像即将枯萎的暮春月季,却自以为受着阳光的庇护,苟延残喘地活着这世间,即使这样,他还是很漂亮,仿佛褪色的五官清秀恬静,沈梅枝的描述里他像个太阳,因不用继承家业,因此格外骄纵的富贵公子,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还是北国时的模样,因此我想,如果真的能带着他逃出去,一定要把他的身体养好,让他跟以前一样生活。
  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嘴里的糖块吃完了,微微鼓起的脸颊再次瘪下去,他和我对视,静静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嘴角淤青,唇瓣裂着口子,嘴唇也没什么颜色,但依旧柔软,像小姐院子里最美丽的宝珠茉莉的花瓣,他的圆圆的眉眼弯了起来,他似乎很开心,我感觉他现在是清醒的,又感觉他依旧混沌,但我不想说话,我看着他不多的笑脸,想要时间停止,就停在这一秒。
  他冲着我笑,但不是面对虐打时恐惧的笑,也不是面对主子时讨好的笑,他好像从自己混沌的神思和痛苦的现实中猛地脱离,回到人间。
  我向前俯身,轻轻地摸着他的头顶,他向上看,依旧咧着嘴,我拨开挡住他眉眼的碎发,他鼓着嘴把额发吹起,给我捣乱,他从前就说过,他看见我便开心,我以为只是他的戏言,但人的眼睛做不得假,在面对我时,似乎是他在王府里鲜少放松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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