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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by莱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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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垂下手,他也安静下来,仰着脸静静地注视着我,他好像醒了过来,双眼重又清明,他其实并不大,只比昨日我遇见的道童年长一两岁,但我却在他望向我的视线中读出了温柔的笑意。
  我杀过很多主子的政敌,其中不少都是当朝有名的狠毒角色,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成长或官宦之路沉浮坎坷,我并不觉得狠毒是苦难的必定结果,但现实就是如此,一个人被现实折磨狠了,往往就会变得凶狠毒辣,不择手段。
  但他从来都是这样,再疼再难过,我都没在他的眼睛里看过凶相,他就像月亮,始终散发着柔和的、明亮的光。
  我喜欢他,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他。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里面包着两颗药丸,主子为了折磨他,用了毒吊着他不让他睡觉,我去初三的箱子里偷了解药,一颗药管一天,他这两天最起码能安睡,不至生生疼昏过去,又在疼痛中醒来。
  我还带了自己的晚饭和水袋,他接过去慢慢地吃,我知道他很饿了,但是他吃快了就会吐,吃多了也会吐,明明是长个子的年纪,他却只吃得下半个馒头,他梗着脖子,用力地咽着药丸,他的喉咙眼很细,需得灌水才能咽下去。
  在解药的作用下,本就虚弱力竭地他很快开始打瞌睡,但他执拗地抬脸盯着我,眼底燃起微弱的亮点,像是莹着两团月光,我举起灯台吹灭,水牢里暗了下去,我听见来自他胸腔的、沙哑的呼吸声。
  再次昏暗的水牢里,我听见他细细簌簌的声响,每每我来他便坐起来跟我说话,我一走,他就重又半倚着墙,靠在墙上休息。
  转身的时候,我有些不放心,将灯台放在地上,掏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细细地检查这间不大的水牢里有无我留下的痕迹,我的同僚们都是闻血而动的兽,任何蛛丝马迹都会被他们察觉。
  我点燃一团小小的火焰,一点一点地检查着墙壁和地面,他好像已经睡着了,火苗没有吸引他的注意,棉线依旧穿在他的后背里,铁链垂在地上,他的左手胡乱缠着两层布巾,白色的棉布上沁着斑驳的血,他戴着重重的脚铐,倚着水牢潮湿的墙壁,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除了我手里的微光,地牢里仿佛沼泽般深邃,但我看着他的脸,却仿佛有一缕光从他背后的墙上落下,我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那光稀薄微弱,像极了前任暗卫统领提过的濒死幻想。
  我并不认同,我也曾数次被困濒死,人在那种环境下并不会有什么光照亮回马灯,有的只是无边的寂寥和孤独,对自己短暂一生的无言。
  我低头看着他单薄的身影,无声地跪了下去,他侧着脸昏睡,根本不知道我的动作,我凝视着他的眉眼,一点一点俯下身,我再次感觉到了那幻想中的光,那光带着微弱的暖意,披在了我的后背上。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当我的额头抵上他湿漉漉的额发时,我确实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呼吸,他在梦中沉寂,又在梦里发抖。
  沈梅枝说他神思迷惘,我至今仍不肯相信,或许他只是饿得糊涂、疼到呆滞,等我们出去了,他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他倚着墙,稚弱卑顺,我塌下肩背,左手撑着地面,右手摸上他的侧脸,他的脸也冰冷潮湿,火折子被我吹灭,我握住他的后颈,不同于他每每把脸埋进我的肩颈,在这安静的水牢里,我将头倚上他的肩窝,我闻到了一股味道,一股清幽的青草芬芳,夹杂着浓郁的花香和雨味泥土味。
  乖乖,不要怕。
  我转头看向他,黑暗中我只能看见他模糊的侧脸,他微微颤抖的睫毛。
  睡吧,好好睡一觉,再醒来,就逃出来了,以后再也不吃这样的苦了。
  我听见外面的声音,极低的鞭炮声,今日是腊月二十六,新年的预告,君民都在为新年做准备,我听说北国将今天称作小年。
  乖乖,我抬起手梳了梳他的额发,再过几天,就又长一岁了。
  今年带你在外面过年。
  我不知道自己在水牢呆了多久,今夜没有我的班,主子与队长进宫赴宴,当我再听不到烟花声的时候,我站了起来,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角落里蜷缩的身影,一边整理护腕一边走出牢门。
  今日出门前我拿了已经泡了半个月水的牛皮护腕和宽腰带,平日里我只用布巾缠腕,明亮的月光下,双腕上的牛皮被我一次又一次勒紧,垫着棉絮,绑着暗器匣子,我抬头看着天边的圆月,寂静的竹林里,冷风呼啸着划过我的耳边,月光落在我的身边,伏在我的脚下,我感觉一阵恍惚,片刻后,我又觉得从所未有的清醒。
  月光下,我抽出弯刀,用指腹摁着刀刃,一处一处地划过去,透过坚硬透亮的刀面,我窥见了自己的双眼。
  我再一次想起了我早已死去的堂兄,他为了保护自己的未婚妻子倒在了北国铁骑的剑下。
  暗线消息,初二已经抵达距离京畿八十里的陇西驿站,明日早晨回府,主子和沈梅枝已经进行了最后的确定,采体之术定在在三十那天的深夜,钱庄递来消息,所有车船改为大年初一早晨等候,随机而动。
  所有的节点,现在都在于我。
  我是定北王府最年轻一代排名第七的暗卫,我最擅长的是拷问、暗杀与挽手刀,我曾是前一任老统领为队长物色好的左膀右臂,早已定好的副队长。
  我的手里沾了无数人的血,我的同僚们也是,我们的手都不干净,暗卫相残,自古便有的。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朔风灌进我的胸腔,我向上举起弯刀,合上眼。
  我听见了怀里的项圈响了起来,哗啦——哗啦——
  你也在为马上要见到主人脱困而开心吗,我捂着金莲蓬的位置,无声喃喃。
  睡吧,乖乖。
  再醒来,就不会再痛了。


第19章 墙
  沈梅枝给出的时间并不算宽裕,但是这是我与他唯一的机会,不容拒绝,也不容松懈。
  今天是年三十,王府里到处都是忙碌的家仆,按照常理来说,主子和小姐都会进宫赴宴,小姐喜欢热闹,每年过年过节,府里都张灯结彩,煊赫辉煌,赏钱排戏。
  我看着一个手拿缎带路过我身边的双髻小丫头,那是小姐出门所用马车上缠灯笼的粉蓝绸带,我也曾伴随主子入宫赴宴,皇室夜宴往往午后便开始,公侯家眷们分男女老少分别聚集寒暄,直到傍晚方进殿入席。这丫头手里的缎带已经缠好,说明主子和小姐马上就要出发了。
  今夜由队长和初六伴随主子进宫,早晨的时候初二抵达王府,初二甫一回来,入主院便拜,队长上前接过初二怀里的木盒,那是漠西古药双生莲,漠西黄沙漫天,人迹罕至,初二此行吃尽了苦头,主子接下盒子,让我带着初二回去歇息。
  回去的路上,初二转脸看着院子里的枯树,平静地开口:“初七,你变了很多。”
  我停下脚步,初二随之止步,转过头看我,看得出来初二此行并不容易,浑身都灰扑扑,手腕脚踝到处都是包扎的伤口,初二的性格要比队长更加强硬,因此其他的同僚们比起队长,他们更怕初二,初二话少,少得与之前的我不分上下。
  初二寡言,作为队里话最少的两个人,我并不认为初二会与我有什么久别重逢的寒暄。
  “什么意思?”我看着初二的眼睛,初二是夷人,长着一双绿色的竖瞳,此刻正如毒蛇般散发着冷意,初二与我一般高,此刻冷冷看着我,配着身上破败凌乱的衣服,愈发显得初二如亡命之徒。
  从前的我没有资格说他,我注视着初二,想起从前有人说过,单拎出来看,初二并没有我看上去凶狠暴戾,之前的我不以为然,如今想来,只觉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初二面对我的视线,选择了转身离开,初二不再等我,只身走在前面,我慢下脚步,左手伸进怀里,摸索着昨晚便准备好的随身兵器,我将能佩的暗器刀齿全都绑在了身上,他的项圈和我的黑铁弯刀放在一起,就藏在我的床铺下面,垫着衣服,抵着床榻。
  我看着身前初二的背影,初二比我早三个月进府,与我、初三曾经交好,性格也并不这样,那次蛇山试炼中,我们这一批暗卫折了一大半,我和初三背靠背勉强活了下来,初二一个人踉跄地走下了山,从此性情大变,与谁都寡言,一直到现在。
  回廊里竹影摇晃,冬日的暖阳透过高挑的绿竹,斑驳的影子落在我的衣袖,今天的风不冷,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声和煦,阳光也好,让我从泥沼般的暗卫生涯中挣脱出来,想起很多从前的事。
  刚进府时我们几个还不像现在这般互相冷淡,几十个小孩子聚在一起打打闹闹,我们那时都混在一起玩,我叫队长大哥,叫初二二哥,我与初三年龄相仿,互相都不服,那时候北苑还很热闹,住着上一辈暗卫和很多孩子。
  直到蛇山试炼和老王爷去世,北苑的暗卫就只剩下几个人了,从前不够的床铺蓦然空了出来,我们也都沉默了下去。
  我抬头看了看暗沉的灰色墙面,日头和竹影为它添上了一丝明媚的色彩,或许是今日便要出逃,我的心底久违地泛起一丝涟漪,我看着前面的初二,过去的往事一幕幕地在脑海里浮现。
  初二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不徐不疾地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条马鞭,初二用鞭,沾毒泡盐水的马鞭,一下就能去掉半条命。
  在摇晃的冬阳里,我看见初二斯条慢里地摩挲着鞭子,抬着眼看向我,初二的眼底没什么情绪,有的只有一点点升腾的杀意。
  东夷人的异瞳竖了起来,我看见初二缓慢地握紧了鞭子。
  暗卫之间偶尔也会私下比试,我今晚就要出府,并不想与初二动手,但是初二眼里的杀意并不像假的,一阵风吹过来,草木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看着地面上初二压过来的倒影,突然觉得有什么被我忽略了。
  在这狭窄无路的回廊里,我看着浑身戾气的初二,半晌后,我鬼使神差地叫了初二一声。
  “…二哥。”
  风卷走了一部分声音,再透过面罩,最后能出来的声音并不多,但我明显看见十步之外的初二瞬间绷紧了身体,眼底的杀气被不可置信替代,初二似乎根本没想到我会突然这么叫他,甚至有些无措。
  竹影摇落,落进初二的眼底。
  安静的回廊里,初二站得笔直,凝视着我,眼神依旧带着狠厉的底色,我们隔得并不近,但这一刻,一阵狂风在回廊里卷起,我看见初二翻飞的衣角和耳边的碎发,我好像再一次看见了多年前北苑里那个可靠的孩子王。
  下一秒,初二垂下手臂,握着鞭子走向我,我并不动作,手臂垂在身边,侧脸看他,初二在我面前站了很久,至少一炷香。
  在日头升至最顶的时候,我感受初二的手摸上了我的后背,好像什么东西被拽了下来,我是很敏锐的,多年来没人能在我身上…
  初三可以。
  我看着被初二掐在手里的虫子,那是初三用来追踪敌人手段,我惊愕地看向后背,这些年我们都各有长进,初三已经能做到跟踪同僚但让我毫无知觉了。
  来不及让我多想,身前的初二一把握住我的后颈,用一种长兄的语气,郑重又急切对我耳语。
  “我此番着急回府,是接到了绞杀你的任务。”
  好似浑身堕入冰窖,我感觉四肢的血液瞬间升至头顶,初二不给我反应的时间,用力推了把我的肩膀,冲着北苑的方向,我回头看初二,却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快走——带着你的东西和想带的人。”
  初二的声线冷冽,鞭尾垂下,大有为我拖延时间的意思。
  …就连远在漠西的初二都知道我的意图。
  我最后看了眼初二的背影,转身向着北苑掠去,我听着脚下瓦砾轻响,满脑都是方才那只被初二捏在手里的虫子,多年前同在北苑的时光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我只觉得难以思考。
  就如同我昨天下决心时想的那样,我的同僚们做出了和我一样的选择。
  暗卫自相残杀,自古便有的。
  谁都别说谁卑鄙。
  排屋里寂静无人,我看了眼并不大的包裹,拿了些要紧东西揣进怀里,拎起刀就往外走,这陪伴了我成长的北苑,终究成了我避之不及的黑暗过往。
  我拉开牢门时他还在睡觉,我从未在晌午时分来看过他,他以为是送饭的家奴,抱着头一言不发地缩在角落,直到我环上他的肩膀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睁着眼睛看过来。
  他似乎很少见我背刀的模样,用指腹有些好奇地碰了碰刀把上的穗子,圆圆的眼睛若隐若现地浮现出孩子的神色来,初二并不能争取太多时间,我弯下腰,从两头割断队长穿在他脊背里的棉线,事态紧急,只能先留一段在他的身体里,剩下的等到到了漠北再拿。
  他看着我的袖剑用力地砸着脚镣,咬着下唇不动,我鲜少如此急切,他似乎有些被吓到,但依旧乖顺地曲起膝盖靠着我,火花几次在昏暗的水牢里亮起,直到一声响亮的咔哒,沉重的镣铐砸在地面,他的脚踝得以重见天日。
  我撕下衣摆包起他的脚,他脚踝处的皮肤被脚镣磨得溃烂,水牢潮湿,伤口日益恶化,我几乎能看见那伤口闪着一处森森的白色,他随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用手去遮,嗫嚅着:“…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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