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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by莱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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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解开束腕擦拭着低落的血,无声地喘着气,他咬着下唇点头,黑暗中我看见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脸颊上一闪而过,已经来不及了,我要往反方向跑,我跑得越远,他活得机率就越大。
  只要熬过今晚,大年初一太阳升起的时候,医仙谷的堂口就会有人来找,他一定会被救出去。
  临走前我紧握住他瑟瑟的肩头,掰开他抓住我衣摆的手指,他的手一贯是没力气的,冰凉绵软,那么软的手指怎么能那么死命地抓着我,我怎么掰都掰不开。
  我真切地听见了他来自喉咙深处的泣音,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眼泪,就像从前面对主子那般,他是一贯不敢哭的,难过到极致也只是呜咽。
  “别哭,”我摸上他的侧脸,在心底测算着脚步的距离,“乖乖…别哭。”
  他抬头看我,想要睁开眼睛却又被抬手我蒙住,一缕微弱的月光落上他的鼻尖,我看见他不断颤抖的嘴唇,月光下他的脸莹着珍珠般的光,在这泥泞昏暗的密林里,他就像月亮。
  下一秒,一支箭破空而来,对得很准,正中我的后背。
  我低下头,看着从穿透胸口的箭头,锋利的铁制箭头上挂着血,随着我的呼吸,一滴一滴落在树枝上。
  他终于按捺不住,弯下腰摸索着握住我的手,我听见他压抑的哭声,他只是小并不是傻,利剑破空和我难以压抑的闷哼声混杂在一起,他再次抓紧我的衣襟,向我的方向挪。
  我伸出左臂抵住他的肩膀,右手握刀斩断箭柄,我的眼前一阵又一阵恍惚,我清楚自己的情况,所以收起了弯刀,摸着枝干准备下落。
  我抱住一团带血的衣服装作是他,从树上跃下,我已经没了多余的力气运气,差点栽倒,当我最后回望时,月光下,我看见他正低头看着我,那双眼睛里分明含着眼泪,他捂着耳朵,紧紧地咬住下唇。
  沈春台,不要哭,不要难过。
  …闭上眼睛,不要看我。


第21章 听话
  直至今日我想起那个夜晚,依旧心有余悸,神思崩璀。
  出发前我掰了一块糖塞进他的嘴里,他的嘴唇起初抿得紧紧的,我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指尖,顺着手指滑向手背。
  那潮湿滚烫的触感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滴眼泪好像透过我的指骨,穿越时空,刻在了我的心底,让我在无数个夜晚胸腔后背如烈火灼烧,又如寒冰裹挟,无法安睡,昼昼梦魇。
  我听见了仅剩三里不到的马蹄声,转身向南向跑去,穿过密林的南向是那个悬崖,悬崖下全是等候的王府私兵,他们手里的火把照亮了整片夜空。
  我不再隐藏踪迹,持刀在林间劈砍着,响声很快引来了追兵,我看见了主子的座驾,那匹通体纯黑的烈马高高跃起,锗色的大氅边缘在空中翻飞,卷起锋利的弧度,我捂住胸口站在悬崖的边缘,在和主子对上视线的瞬间,后仰倒了下去。
  风很大,掠过耳边仿佛刀割,长在悬崖边的枯木重重划过我的腰腹,我拔出刀一次又一次刺上岩块,以保证自己不会掉入悬崖下方大大小小的洞穴里,我必须被抓住,只有我被带回去拷问以拖延时间,他才有逃出去的可能。
  我看见主子带着我的同僚们站在高高的悬崖边,主子笼着大氅,眼神淬冰,平淡地低头看着我,狂风顺着山体上卷,我的刀尖摩擦岩壁炸出无数火花,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主子冷笑一声,带着人转身。
  我感觉后背重重撞上了高耸的松木,在坚硬的枝干间坠落,颠簸间我握不住刀,任由伴随了我数十载的弯刀从手中滑落,掉进身边的灌木。
  随着一声闷响,我砸上了山腰处的地面,身边瞬间围上无数身影,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出血,腥甜的液体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我看着私兵们七手八脚地摁住我的四肢和肩背,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并不敢下死手,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愈发难以呼吸,腿骨好像摔断了,此刻被一个私兵压着,痛到好似不是我的四肢般。
  耳边有很多声音,他们小声议论,走来走去,还有人拿来了绳索,对于这些私兵们来说我是他们遥不可及也难以接触的上级,此刻我放松身体任由摆弄,他们恐惧又无措。
  透过无数人影,我看见了今晚的月亮,除夕夜的月亮并不十分圆,但亮,比刚才还要亮。
  挺好的,月光亮,他一个人呆着就不怕了,他怕黑。
  恍惚间我看见私兵们让开了一条路,耳边响起烈马的鼻息,主子策马来到了我的面前,比我想象的更快。
  我的同僚们下了马,初五初六从背后将我一把拎起,反剪住我的双臂,有什么从我的额头缓缓流下,我有些睁不开眼,要不是初五用力的钳制,下一刻我便会栽倒在地。
  有人从后重重踹上了我的膝盖,我被压着肩膀向前跪了下去,天冷,我的外袍都脱了给他,此刻北风呼啸着钻进我的衣领,刺骨的寒意让我在疼痛中混沌的神思逐渐清醒。
  主子策马立于大约十步之外,身后跟着无数的私兵们,有人上来搜身,暗器匣子、怀里的糖和项圈都被搜了出来,初六将东西归拢奉给主子,黑暗中,我窥见主子轻蔑的笑意,仿佛我的舍命逃亡只是定北王除夕夜的热闹活动,让他在平静的京城不至于过于无聊的把戏。
  我看着那被我视若珍宝的项圈被主子拿在手里把玩,翻来覆去后随手扔给身后的随从,我欲起身求主子别扔,初五的刀鞘重重砸上我的后脑,我的眼前瞬间黑了下去,几个呼吸后才慢慢恢复光明。
  我的眼前好像被什么挡住,看什么都连成一片,世上最深沉最令人绝望的雾气尽数挡在了我的眼前,我看着主子侧脸和什么人说了什么,所有人都哄笑起来,他们手里的火把熊熊燃烧,北风卷起炽热的火星,劈头盖脸地砸上我的头脸。
  …我终于体会到了他的感受,多年来我作为施虐者的一员站在主子的身后,漠视着他的苦难和绝望。我想今后我终于有了劝慰他的资格,不是高高在上隔岸观火的同情,也不是骄矜雍容的施舍。
  我遭受过与你相同的苦难,所以不要怕,我们一起活下去。
  身上所有赖以生存与防身的大小武器都被收走,我双膝着地地跪着,凝视着眼前那一片映照在泥土上的月光,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我看见有人牵了一匹马过来,又拿来了一根绳子,打了死结系在绑住我双手的麻绳上,我看不清身后是谁,那人为了绳子不脱落,用脚踩着我的后背,用力地将绳结锁紧。
  那是我的马,我从北境带回来的红鬃白云,曾伴随我翻越无数高山跨过无数沼泽的马,此刻被一根布条蒙着眼睛,带到了我的面前。
  当年这批马被带来时还都是马驹,它性子烈,主子驯服不了它便要杀它,那时我还没有成为正式的暗卫,只跟在前辈身后打杂,我在一个雨夜路过马棚,看见了舔舐伤口的它,喂了些干草,从那天起它便一心只听我的话,伴随着我在北境的尸体堆里一次又一次逃出来,直到回到京城。
  这几年它老了,被我养在南苑的马棚里,我仰脸看它原本光亮飒爽的红鬃夹杂着的白色,腿上松弛的肌肉,闭眼又睁开。
  好像感受到了我的气息,它不那么剧烈地挣扎了,略显顺从地被牵到我的面前,我很想起身摸一摸它的头,就像在北境时那样。
  难为王爷了,将我所有珍视之物具数带来,又一件件在我面前毁掉。
  有人拖拽着我背后的绳结,将那刚缠上去的绳结与它的马尾绑在一起,下一秒,主子拿过我的短匕,动了动手指,那把我出发前磨得无比锋利的匕首埋进了它的脖颈,只剩一个把手暴露在空气中。
  几乎是瞬间,我听见我的红鬃白云凄厉地叫起来,在狭窄的林间狂奔,围着的人群和拥挤的密林让它无处可逃,不断有人举起手里的火把烫它,我被它拖着,在地上剧烈地摔磨。
  我抬头看它痛苦地嘶鸣狂奔,身体上的折磨远不及心底,双臂被反剪,我就连保持平衡和躲避都做不到,一次又一次砸在树干上和灌木里,我能感觉到浑身的血都向上灌,又从嘴角溢出。
  周身围满了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或立或蹲,有几个骑着马,我想那便是我的同僚们,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恍惚,被带回去后,我能在他们的拷问下撑多久呢。
  不用太长,最多一天,他逃出去后我就可以死了。
  在我被白云拖着又一次撞上松木眼冒金星时,我突然看清了他们的脸,我曾经的同僚们俱骑在高马之上,低头看着我,初三眼含不忍,偏过了头,队长冰冷地瞥着我,初二沉默地守在主子身边,眼里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
  是我没用,初二明明放走了我,我还是没能逃出去。
  他们看我,是被以儆效尤的恐慌,还是看一个叛徒处刑的畅快呢。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主子的点头示意,初五上前抓住白云的红鬃,用长剑给了它一个痛快,白云一声哀嚎后瘫倒在地,浑身都在抽搐,至死都没人给它解下眼罩,这样也好,至少它不知道被它拖拽良久的是我。
  没了近在咫尺的马蹄声,我的耳边一下安静下来,有人上前解开我手臂上连着白云的绳索,将我押至主子的马前,将白云一脚踢远。
  我回头看去,白云的半个身子都是暗色的血,顺着它曾经精悍的马腹淋满了四肢,融进了黑色的泥土里。
  我再次跪倒在主子的马前,似乎抓我并不用下马,我作为暗卫,多年的利刃,主子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折磨我。
  “初七,”我听见了主子的声音,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主子擦着佩剑,漫不经心地问我,“他很好看吗?”
  “好看到值得你背叛本王,除夕夜赫然出逃?”
  他,好看吗。
  他的脸迷迷糊糊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起与他初见时他赤着脚坐在马车的一脚,发髻歪在脸边,不安地看向我们,马车里昏暗无光,大漠上黄沙漫天,他躲在角落,一双眉眼比夏日午后的湖水还要耀眼,粼粼般泛着光。后来他被短暂地放出营帐吹风,头发就松松地在发尾扎了一道,团在肩头,他披着主子的大氅坐在营帐门口,大漠的狂风卷起他的额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他就像这大漠里最漂亮的月季,沉静地开放着,我牵着马从他面前经过,不经意间与他对视,他一愣,咧着嘴冲我笑,我那时慌得双腿都不像自己的了,只知道牵着白云匆匆离开。
  再后来,他在我的记忆里就只剩下卑弱怯懦的模样,主子打他,不给他饭吃,王府里除了我没人听得懂他一次又一次的哭泣求饶,主子看着他满脸眼泪只会下手更重,无数个夜晚里我守在房梁上,他随着主子的动作晃动着,仰着脸往上看,苍白的脸上只有双眼通红,他总是紧紧咬着嘴唇,呆滞又痛苦地盯着房梁,他总是抱着自己的肩膀睡在屏风后那一片窄小的地方,那地方小到可怜,他起初需要用力地抱着自己的双膝才能勉强侧躺,后来他愈发地瘦,也渐渐地习惯了,不用手抱,也能缩着侧睡。
  我想起他面对主子的质问时毫无犹豫的点头,他看着我破掉的衣摆时眼底流露出的心疼,他会把沈梅枝给他的糖藏起来留给我,即使他还那么小,在家时最喜欢吃糖。他痛极时求我杀了他,又在看见我的真实面容时害羞无措,我一面告诉他采体之术不是常人所能忍受,他一面跪坐在我的面前,在我解释时不经思考的答应。
  主子问我,他很好看吗。
  他的脸在我的眼前闪现,一会儿是他刚来时红润的、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一会儿是他跪在水牢里绝望的哭泣,一会儿是他托着我的手腕时让我吃糖的小心翼翼,一会儿是他在梦里时健康长大的模样,无数个他在我眼前浮现,我感觉嘴唇在颤抖,说不出话。
  面对主子冰冷的视线,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深深地叩下去,用力地攥紧手下的泥土。
  我听见主子的冷笑,我的主子定北王边境出身,杀伐果断,软硬不吃,初五从后将我的头一把拽起,强迫我看向主子,我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侧前方的人群向左右散开,紧接着,一个人被扔了过来。
  我早该想到的。
  我的主子根本不会随意撤兵,看似是我拖住了主子,实则是我被拖住,在我被白云拖拽的时间里,他已经被找了出来。
  他被掼在我的面前,栽倒在地上,我想扑过去接却被用力地钳制,我给他披的袍子尽数被剥掉,此刻就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衫趴在地上,月光下他的后背上纵横着新旧的伤口,我的心口剧痛,肝胆欲裂。
  “王爷…!”我再次对着主子的方向叩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绝望,多年来我凭借着感觉和手里的弯刀行事,主子的眼里写满玩味和轻蔑,我感觉浑身如火般烧起来,所有伤口一齐发作,“…求您放过他吧。”
  他已经挣扎着醒了过来,没人押他,他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天色再一次暗了下去,月亮被乌云吞噬,天空像一块纯黑的布,低低地压在头顶。
  主子偏头看向他,我顺着主子的视线看了过去,他用手臂撑着身体,惶然又迷茫地看着拥挤的人群,和中间空地上的我。
  他的视线在我的身上凝固,我看见他短暂地停滞了一下,然后向我的方向爬了过来。
  立刻就有人上前抓住他的肩膀,我听见他的呜咽,他的膝盖摩擦地面时细簌的响声,我转过头不想看,却被人从背后扳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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