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by莱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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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奴们进来的声音不小,他也听见了,随着脚步们走进,我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害怕来。
小小的白白的脸蛋,常年失焦的瞳孔也微微发紧,他收回正在“晒太阳”的手肘,再次抱住自己的肩头。
徒劳。
我看着那高壮的哑奴拎拎鸡崽一般把他拎起来,一把扔上肩头,哑奴结实的肩膀重重硌着他的肚子,我看着他张着嘴,拧着眉头,像是要哭,又像是想吐,但最终什么也没做。
他一天只有一顿饭,大半碗掺水的麸藜,我记得他昨日因为发烧,碗被扔到地上时还在昏迷,所以算到现在,已经有快两天滴水未进了。
他什么都咳不出来也呕不出来,只能痛苦地皱着鼻子。
我蹲在房梁上,正巧能看见他的脸,我记得他刚来时脸还有些圆,这些年过去他瘦的离谱,明明是满月般圆圆的脸蛋,却生生有了尖下巴。
他面朝下被扛在肩膀上,身上那件白色的袍子只到小腿,我看着他的脚暴露在空气中,随着哑奴的动作微微晃着。
他只有一只脚在晃,另一只脚上个月被主人掰折,至今还无力地垂着,以奇怪的角度耷拉在哑奴的胸前。
常年不见光,我甚至能看见他脚背上明显的青筋,那隐藏在惨白皮肤下,清晰可见的血液纹路。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蹲在这看他,明明已交了班,我可以回去休息了。
对面蹲着初三,他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解。
初三跟我同岁,因为擅长暗杀和追踪,排名时比我高了不少,他此刻蹲在房梁另一头,嘴里还叼着一根草,挑着眉毛看我。
“初七,你不回去,”初三凑了过来,笑嘻嘻地勾上我的肩膀,“看什么呢。”
我推了推初三的手臂,依旧看着站在门口的哑奴,床边的那个哑奴换好新的被褥后,一把抱起昨日的被褥,两人一起走出去。
主子偏爱深色的被褥,因此脏污在上头并不显眼,但当哑奴走到门口,那日头一照,褥子上那些深褐色的血痕便以反光的痂的形式浮现出来。
已经深深地沁在了被褥里的血,呈现出褐色的质感。
我偏了偏头,他被扛在肩头带了出去,我转头时只看见了一截小腿,在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左小腿肚至脚踝,斑驳着和被褥上一样的血。
昨晚的动静不小,即使我尽量不去听,但那闷响还是能一下不落地传入我的耳朵。
是什么能让一个哑巴似的孩子低泣出声呢。
我看向屏风后那个窄小的空间,初三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低声道:“初七,你最近还挺关注那小孩。”
“莫要妄言。”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像是落荒而逃般,我翻下房梁,向后院,暗卫的房间走去。
今天阳光真的很好,空气都是暖洋洋的,我走在回廊中,身边是来往的王府家奴,人很多,我有些不适地拉高面罩。
路过中庭的院子时,我瞥见不少小丫鬟凑在一起,坐在天井旁边晒太阳边聊天,明明是很美好的场景,小小的丫头子们,年轻的脸庞,鲜艳的衣服和娇娇俏俏的声线,还有在阳光下泛出奇异色泽的发髻。
可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他。
主子喜暗,房内满是冰凉的沉香木,衬得整个屋子都阴冷,他时常缩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头发盖着脸,阖着眼睛安静地睡着。
他很瘦,瘦到锁骨明显地凹着,脊背都能看见骨头,他还白,便愈发显得那青青紫紫的伤显眼。
他的眼睛常常肿着,嘴角也撕裂,红通通地怎么也好不了。
我时常看他,他要不在睡觉,要不便贴着门缝晒那一缕可怜的太阳。
主子的屋子凉得沁骨,他被摁在地上时总是瑟缩起脚趾,颤颤地挺起腰背,尽量减少脊背贴着地板的面积。
都是徒劳,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像一条搁浅的河鱼般在地上小幅度抽搐,以前他还总哭,打去年开始便很少哭了,总是睁着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盯着房梁看。
我总觉得他在看我,但不可能,要是这么容易便被他发现,我做暗卫的便可以直接下岗了。
又想他做什么——!
我发现自己近来总是不可控制地想到他,这种认知让我觉得发自内心地无力,主子的奴不该我来肖想,即使主子屋里的猫狗,也不是暗卫配得上的。
我加快脚步,暗卫们的排屋在王府的西南角,一个鲜有人烟的角落,我拐进回廊,一群孩子跑了过去,那是家丁们的小孩,主子脾气不好,家丁们只敢把孩子放在这个日常没人来的角落。
偌大的定北王府,外头看来何等辉煌灿烂,也有这么一个无人僻静的地方。
孩子们笑闹着走过去,我看着那些小小的背影,又想起他刚来的时候,光着脚坐在马车角落里,主子策马上前,用剑挑开厚厚的帘子,他睁着圆圆的眸子看向门口。
东倒西歪的发髻,喜帕掉在座位上,他穿着大红色的袄子,围着同色的围巾,小半张脸都缩在毛茸茸的围巾里,他似乎还没有认清形势,只看着我们,直到主人策马转身,我拿过马车的缰绳,初八上车把他抱了下来。
他大抵至今都还不清楚,为什么送自己来和亲的队伍半路急着返回,为什么和亲队伍会被一只军队撵上,为什么队伍里的礼官和马夫、所有人员都被屠杀殆尽,而自己被掳回了北境。
他太小了,可能到今天他都不明白,自己是一枚被扔到定北王府的弃子,一个代替兄长受辱受死的人质。
北国太常寺卿的幼子,妾生的庶子,陪嫁里有张红色的单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沈春台。
这是他以前的名字,自从多年前主子要求烧掉所有他陪嫁来的北国东西后,他便没了名字,只是主人房里的一个奴。
还记得那是一个昏暗的夜晚,那是我们和主子都还在边境,我看着他被从营帐中踉踉跄跄地拽出来,一把搡到地上,差点栽进熊熊的篝火,北境的地面坚硬,满是粗粝的沙砾,他缩在地上,一直抖。
主子命我和初八拿来他所有的陪嫁箱子,全部扔进了篝火里,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陪嫁单子最顶端的名字,他早早出嫁,父亲便提前给了字,他字春台,单名一个“靖”字。
这一切都被火吞噬,沙漠的风吹在脸上像一把刀,割得生疼,我穿着齐备的铠甲尚且这么觉得,跪坐在地上的他一定格外难过。
我瞥见他瑟缩在火堆边,眼底是篝火熊熊的倒影,他带来的陪嫁被一件件烧掉,东西太多,风太大,他的脸颊被火熏得一点点红起来。
那时我并不同情他,北国对我们的百姓肆意虐杀多年,主子带兵压境,他们也不过假意示弱,送人和亲的同时派兵潜伏,以下作的手段又夺了我们三座城池,还在不久后放火烧城,把抢来的城市变成一堆堆废墟。
我看着他在狂风中颤抖的身影,他那时候小,还没有现在那么瘦,但看起来依旧绵弱,篝火边围满了愤怒的兵士,主人压抑着怒火站在他的身前,篝火里他的陪嫁熊熊燃烧着,他怕得动都不敢动,又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只能把自己尽可能缩起来。
他坐在主子的阴影里,沙漠的风太大了,他只穿着白色的内单衣,领口被狂风吹开,在篝火的照耀下,我得以窥见他胸口外翻的伤口。
沈春台,他的名字在我的舌尖翻了一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主人的马鞭便抽上了他的脊背。
一声呼唤让我从回忆中醒过来,队长站在排屋门口叫我,我快步走过去,这时候,排屋后面的小耳房里走出两个人,我认了出来,就是那两个哑奴。
“他们怎么来这儿了。”我接过馒头,看了过去。
“主人嫌他脏,让以后都到这儿给他洗,”队长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转身去屋里盛汤,还一面叫我,“初七,来多吃点。”
我嗯了一声,回廊尽头是那两个哑奴的身影,他依旧被扛着,头发有些湿,在光下便愈发明显,他面朝下,哑奴登上台阶,我便看清了他的脸。
紧紧闭着眼睛,双颊通红,嘴唇却不正常地发青,他的双臂软软地垂着,就像儿时家乡大集上任人宰割的羊。
队长又在身后叫我了,我咬了口馒头走进屋里,坐在床边喝汤,若是往常,我会想这次能睡多久要去接班,吃完饭要不要先趁着天好磨一磨刀,或许可以晒盆热水洗澡。
但是我现在盘腿坐着,队长在我对面跟我说着什么,我却全然听不进去,脑子有些混乱。
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昨日受了那些伤,今天还疼么?
第3章 从没想过,对你动手
今天早晨没有我的班,我可以睡整个上午,下午晒了水洗澡,吃了晚饭再去接初三的班。
我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睡不着。
一个屋子也在轮休的还有初六,初六睡在另一头,我这里翻来覆去的他听着烦,起身骂了我一句,拎着枕头去了旁边的屋子,关门的时候格外大声。
初六力气大,我看着被用力阖上的门板,外面日头愈盛,洋洋洒洒的光透过纸糊的窗子,落在屋子里。
我睡不着却又困,昏昏沉沉的,于是坐起来,揽过弯刀,用力抱着,刀鞘冰凉,有些硌人,我恍惚中用额头抵住刀把,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或许是上个月的伤还没好全,刚才行动间又扯了伤口,迷迷糊糊间火辣辣的疼。
...他呢,他的伤口怎样了。
我睁开眼睛,凝视着刀边的流苏,感觉思绪有些不受控制。
他此刻在做什么呢。
队长回来了,说明主人也已经回府,主人回房了吗。
他…
门被推开,我抬眼看去,是初三,他一面脱着外衣一面往里走,嘴里还叼着半个白面饼,他看见我坐在床上也有些惊讶,歪了歪头:“初七,你守了一夜不困吗?”
“你怎么回来了,主子的屋子怎么办?”我反问道。
“队长守着呢,”初三在床边坐下,解下面罩,贼兮兮地靠过来,压低嗓音,很神秘的样子,“出了大事了。”
他的尾音上扬,配合着不停眨巴的眼睛,分明是想我追问他。
初三是我们七个中话最多的,他性格外向,跟谁都能谈上几句,可能这也跟他的分工有关,但这与我无关,我别开脸翻身,抱着刀背对初三。
“初七,我说你无趣。”
我听见初三切了一声,躺了下来,他翻了翻身,用手臂撑着身体爬在我的身边,哎了一声,幽幽道。
“初七,小姐出事了。”
主子有一兄一妹,大少爷早年没了,同年老王爷也崩逝,只剩下小姐和主子相伴。
小姐身体不太好,听队长说,是胎里带的体虚,宫里的太医换了多少轮,都说小姐活不过二十岁,主子为此不知发了多少通脾气,但无论请多少先生,结果都是一样的。
小姐如此,还能出什么事?
初三仿佛看出了我内心的疑惑,凑得更近,他今日守屋子,估计是看到了些什么,忙不迭来找人说。
“小姐今晨发病,高烧不退——”初三的嗓音压得很低,“我听主子身边的人报,小姐昏迷中还在咳血,到了方才,竟是血都咳不出来了。”
小姐的身体惯是不好的。
我垂下眼睛,心里没什么想法,小姐病重,这几日队长约莫要辛苦些。
初三看我昏昏欲睡的,有些急了,一只手从后面摸过来拍我的肩膀,被我一下打开,若不是他是我的同僚,此刻估计整只右手都被我切了下来。
“队长打发我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主子的房里来了人!”初三的声音更低了,他的声音低,事情又与我无关,我听得愈发困了。
“我听队长的口气,好像是来了什么医仙谷的人,”初三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这些江湖人惯会招摇撞骗的,也不知说了什么法子,能让主子正经把他请了过来。”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很奇特的感觉,就像是一滴掉入杯中的墨团,没有声音,但迅速占据了我的心神。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几乎感觉到清晰的“咯噔”一声。
我坐起来的时候吓了初三一跳,他本半躺在我身后跟我讲话,此刻也反射性地跳起来,一脸警惕地看着四周,无他,我的五感要比其他同僚好得多,往往他们还没看见人,我已经听见了敌方斥候的马蹄声。
我抬起手捂住胸口,感受到了掌心下清晰的跳动。
初三发现了我的异常,跪坐起来握住我的手臂,问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平日里握住便能稳定心神的刀此刻也没了效用,我看向门外,初三也跟着看过去。
初六瓮声瓮气地站在那里,他懒得进来,只敲了敲门栓:“初七,队长刚才让我们过去领命呢,快点。”
我冲初三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拎起刀下了床,和初三并肩在屋顶疾驰,我们平日里并不像戏文里那般日日飞檐走壁,但像现在这种状况,必须要在几个呼吸间就赶到主子的身边。
所以当我和初六噗通一声跪在主子的身前时,我听见了初六隐晦的喘气声。
主子在擦剑,主子一急便擦他的佩剑,或许边境回来的人都有这个习惯,心慌不安的时候,唯有自己的随身兵器能给自己安全感。
主子的身边坐着一个身影,穿着很挺阔的白色衣裳,衣袖衣摆纹着大片的花鸟纹样,我低着头,也只能看见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