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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by莱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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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菜已经有些冷了,我看着身侧的碗,北苑里太安静了,衬得初二收拾东西的声音也那么响,我有些受不了地皱眉,北苑里的那棵树早就掉光了叶子,此时北风呼啸着掠过枝干,我感觉好像什么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攥住我的心脏,让我一点一点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安静我经历了数十年,但在今天却格外难熬,昨晚菁关山上的风好像刻进了我的骨血,我一闭眼就能闻见那股带着血气的、带着霜露的潮湿青草味。
  就在初二收拾好东西即将出门的时候,像是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断裂,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头,难以开口的同时又一刻不忘,我看着初二的背影,终究是脱口而出。
  “他…”我收回猛地伸出的手臂,在初二看过来时尽力保持好自己的表情,遏止住浑身的颤抖,看向一边,“他怎么样了?”
  初二像是早有所料,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只用余光淡淡地瞥了我,几个呼吸后,初二转回头背对着我,像是叹了口一气,又像是压抑着什么怒气。
  “因为逃跑,被主子吊着命,挂在主院的树上示众…以儆效尤。”初二的声音很冷,最后四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初二转身,东夷人特有的竖瞳冷冷地注视着我。
  “重罚叛徒,初七,你也觉得很合理吧?”
  我慢慢低下头,闭眼又睁开,我想附和,王府重罚叛徒并不是罕事,按照传统我也不能幸免,初二从主子的手下救下我,我有什么理由不去认同。
  我听见哐啷一声响,再次抬头时手边的那碗水就已经躺在了地上,水静静地流淌在碎瓷片中,我从那稀薄的倒影中得以窥见自己通红的眼底。
  “他受不住的,”我听见自己的颤抖的声音,我依旧只是坐着,一股莫大的痛意从胸腔泛起,这不属于任何昨天的伤口,这痛意是从五脏六腑发出,最终在心底决堤,“…初二,他受不住的。”
  初二站在门前,泠泠地看着我,眼里写满了恨铁不成钢,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我是王府暗卫,我怎么可以蓄意带着主子的人出逃,我犯下了莫大的错,这错足以将我千刀万剐。
  都可以的…都可以的。
  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我不该再这样了,初二初三不知用什么保下了我,我应该从此安分守己,做好王爷手里的一把刀,从此混沌地生活,直到死去。
  …都可以的,都可以的。
  救救他吧,谁去救救他。
  “初二…你给他吃点东西…我的饭你拿给他他不能再饿了…”
  我的话音还没落,初二就已经大步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的衣领被初二用力揪住,就在这时初三走了进来,在看见初二的动作时大惊,一个箭步上来抓住初二的手,初二不理会,只死死攥住我的衣领不放。
  “你疯了!”初三冲着初二低喝,初二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个呼吸后,初二松开手,转身离开时带起一阵厉风,在排屋里缓缓地回荡。
  长久的沉默后,初三起身去合上门板,在榻边坐下,初三摘下面罩,多年来我们都很少摘下面罩,我看着初三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别开脸。
  “初二气急,你莫怪他,”初三顿了顿,看向我,“那天你我换班被队长察觉,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抬眼看向初三写满愧疚的眸子,队长身为暗卫统领,其拥有的敏锐和执行力是我们都难以想象的,是我行事不稳,怪不了初三。
  我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处仿佛火烧,初三看了出来,解下自己的水袋塞进我的手里,初三坐了坐,拿过榻边那把包着刀鞘的新刀,放在我的身边。
  “小姐还需要两味双生莲,”初三犹豫了下,缓慢地开口,“这次初二手握重金才勉强买来一株,据情报,剩下可知的双生莲都在漠西匪帮和北国州府的手里…主子派了你去。”
  我终于明白了初三为什么那么犹豫,不敢将刀直接递给我。
  我难以控制地皱起眉,这次醒来后我没有戴面罩,我感觉自己在不停地眨眼,必须用手撑住额头才能勉强坐着,初三的话好像一柄剑,挑断了我最后赖以思考的神经,我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失控,不知道过多久,我才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
  在死寂的排屋里,我尽力组织着语言。
  “主子让我…去找药?”
  找用来给小姐做采体之术的药,用他的命来换我的命。
  初三沉默良久,轻轻开口:“王府里只有你有这样的能力。”
  “初七,”初三坐近了些,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初三的眼里写着痛心,我的同僚们似乎都想让我早些迷途知返,“暗卫的喜欢,只会带来苦难。”
  “…你还不明白吗?”
  我怎么明白呢,这是我第一次喜欢别人。
  我学着戏本和残留的普世记忆去对他好,他说他看见我便开心,我看见他也开心,我给他带吃食和水,那段时间即使他身处地牢,但眼见着脸实实在在长了些肉,我给他讲故事,他会睁着眼睛认真地听,我给他洗伤口时他会咬着嘴唇不哭,直到全部结束了,他才会拉着我的手掉一两滴痛极的眼泪。
  他说他喜欢我,他说他看见我便开心。
  但我实实在在为他带来了苦难,也许与他两情相悦的人是沈梅枝,哪怕是队长,都会比我更有用,至少能带他逃出去。
  我想,喜欢是没有错的。
  错的是我的身份,和他的处境。
  初三探身过来整理我肩膀上的裹巾,轻声问我:“在想什么?”
  “何时出发?”
  我抬眼看向初三,初三似乎没想到我接受得如此之快,顿了一顿:“主子的意思是,越快越好,最好是今日。”
  “还有,主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低头,蒙上尘灰的项圈被放进我的掌心,那原本被我擦得光洁发亮的金项圈此刻满是划痕,我想起他哭着趴在我的身上,紧紧握着项圈哄我时的场景,只觉得太阳穴又在隐隐跳动。
  今日出发,只给我一把新刀,便让我拖着一身断裂剧痛的骨头只身前往漠西吗?
  我想这不是什么任务,这是流放,这是钳制着我心爱之人与同僚,以怜悯做幌子的折磨。
  我比自己想象得要平静,也许能活下来这件事超出了我的预料,此刻我握着膝盖上那把刀,动了动手指。
  一截刀面露了出来,新刀锃亮,我却在反光里看不见自己的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昨晚,我开始憎恶与自己对视。
  “我能去看看他吗?”收刀入鞘,我捂住还无法随意活动的左臂,看向初三。
  我知道这时候我不该去看他,这于他、于我都是折磨,但这次漠西之行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小姐的身体需要双生莲做引子来完成采体,我回来得越快,他死得越快,但若是我拖在漠西长久不归,主子绝不会放过他。
  这是一个绝望的死局,但这时候我只想看看他。
  初三面露纠结,最后好像下了什么决心,初三告诉我主子去了京畿兵营点兵,队长和初五初六陪同,初四出任务去了,现在府里只有初二于自己留守,我可以去,但一定要快。
  我点头,撑着身体坐起来,初三上来扶我,我其实行动并不太艰难,握着刀勉强能走,初三拿来短打和外衣给我披上,我系着袋子,感觉自己的手不断在抖,身体露出来的所有地方都裹着阻碍行动的布巾,我扯掉双臂的裹巾,一点一点站起来。
  在初三的搀扶下,我从后门来到了主院,日暮西垂,初三撑着我站在侧边的小门后,越过长长的回廊,我得以看见他的身影,他被反捆着手臂绑在桥边的树上,初三在我身边轻声解释,说一开始是双脚离地地吊起来了,但还没多久他就显出不受的样子,沈梅枝拦了主子,他才得以只是被捆起手臂绑着,即使这样,他的状况也并不好。
  “直到昏过去都还在念叨你,主子发了很大的火。”初三补充道。
  我看向他的方向,他依旧穿着昨晚的那件衣服,淋漓深红的血痂布满他整个前襟,他垂着头,头发从肩头落下散在胸前,天那么冷,他的衣领依旧敞着,我得以窥见他嶙峋的锁骨和脖颈,他赤着脚站在地上,脚背青紫,高高地肿着。
  我答应了初三只看一眼,但当我真正看见他时,我才明白什么叫心神俱裂,极力压抑的痛苦决堤般汹涌上来,我想起今晨他遥遥的一眼,即使有初三扶着,我还是伸手握住了身边的红木柱子,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我既想再多看看他,又不忍再看。
  我曾梦到过他,梦里他平安健康地长大,和现在是两幅样子,这些日子我频繁地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他梦里的样子,我真的很想将他带出去,把他好好地养大,养成我梦里的模样。
  …我到底该如何,如何才能将他带出去。
  初三握住我的肩膀:“回去吧。”
  “不回去了,”我推开初三的手,出来时我带了那把刀,在初三惊愕的视线里,我将扣子扣好,绑好护腕和腰带,提着一口气直起身体,“我现在就去漠西。”
  初三明显愣住了,伸手拽我的衣袖:“再歇歇吧。”
  我摇了摇头,将项圈收好垫在心口,我扶着初三的肩膀,最后向主院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天我抱着他躲在树上,他紧紧地攥着我,怎么掰也掰不开,嘴唇一直颤抖着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是不是预感到了那是我们最后的安静时光,所以才那般想要留下我说些什么。
  我握住刀,转身向着王府后门走去,浑身的骨节都在噼啪作响,越痛,我越清醒。
  真可惜。
  那天要是听完再走就好了。


第24章 盛城
  漠西的码头人来人往,我将面罩向上提了提,拎着刀走下商船。
  王府为我安排了一条极大的商船,这条船东西走向,每年两趟来回,行走于漠西与广陵府之间,船上甚至有供以种菜的苗圃,这船上什么人都有,但就是没有正常人,富足安定的人不会愿意远上漠西,漠西不是太平的地界,船上大都是居无定所的流民与亡命徒。
  两个月的路途中我一直都睡在船头的蓬下,船舱挤满了神色各异的面孔,那里逼仄腥臭的空气让我很不舒服,即使船头风大湿冷,但至少没有那么多不怀好意的身影围在身边。
  出发前初三偷偷塞进我包裹的六斤卤牛肉就是我这段时间主要的干粮,我咽下最后一口牛肉,顺着船板走下去,立刻就有西域打扮的人上来揽客,他们蜂拥在所有下船的旅客身边。漠西当地匪帮流民聚集,我一直以来有所耳闻,码头下那些人的脸上刻满了饱经风霜,但他们眼角的皱纹下分明又印着浑然天成的狠厉,似乎什么卑劣残忍的事情发生在这片土地上都不必惊讶,所有人的虎口都结着厚厚的茧,在我走下船的短短几步路里,无数视线投了过来,又聪明地移开。
  近两个月的时间支撑我养好了除夕夜那天的伤,这些天我倚在船头冰冷的甲板上,感受着身下泛上来的河水无声流淌。这一路上天气总是不太好,伤口也曾发炎,我咬着淬过火的短匕将脓一次次挑掉,重新包扎,错位的腿骨转好得益于船上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她见我给自己绑木板的姿势错得离谱,抱着孩子过来帮我缠好,她说自己此行是为了寻找失踪的丈夫,她的丈夫西上大漠淘金,已有两年未归了。
  “漠西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提醒她。
  那女子说自家在杭州府有一家医馆,此番是拜托了娘家管理,专程出来寻夫的,彼时她听见我的话,边逗弄着怀里的孩子,边温温柔柔地笑:“我不怕,仔仔也不怕。”
  她的女儿好像真的听懂了,咯咯笑起来,握住母亲的小拇指。一路来这女子帮了我很多忙,在我被又疼又痒的伤口折磨至数夜未睡几欲发狂的时候,她会把仔仔放在我的身侧,那孩子很讨喜,我听着她哼哼唧唧的奶腔奶调,不自觉便合上了眼。
  等到下船的时候,除了后心那处贯穿胸口的箭伤,其他伤口除了疤痕都已痊愈,我看着那女子抱着孩子慢慢走远,她的身影逐渐被卷起的黄沙吞没,一点一点看不见了。
  在船上时我看着她逗弄孩子的样子,就会忍不住想起沈春台的脸,还在水牢时他也总是和我提起他的母亲,沈春台认真地告诉我,他娘从不舍得他受罪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里分明闪着水光,但总是下一秒,他就会低下头,用手背用力地擦脸,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拉过我的手,说等回家了,一定带我去见见娘亲,让娘亲给我们做糕吃。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早就病逝了,他也再也没能回到家。
  心口剧烈地痛起来,这些天他的身影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底,但一想起就痛,不想更痛,时时刻刻让我难以呼吸,我根本无法想象没有我他现在究竟如何活下去,没人把他当人看的,就在我走的那一天,那么冷的天,飘着雪花,他就那么光着脚站在结霜的树下,脚背肿得把皮肤撑成薄薄一层。这段时间里,每每我坐在船头吹风时我便想,若是他刚来南朝时便病逝,倒也好了。
  一想起他那双琥珀般亮盈盈的眸子,我便喉头哽塞,几欲落泪。
  那是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一开始只是酸涩的一缕,从心底慢慢泛上来,紧接着就像什么扼住了我的咽喉,逐渐难以呼吸,方才的酸涩一点点漾成决堤的痛苦,我必须不断地大口喘气,才能缓解这心口仿佛针扎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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