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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by莱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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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木制令牌撞上地面的轻响,我听见那城主冷笑道:“带下去,明日午时斩首。”
  左右得令,上前用力压住我的肩膀,我被缚住的手已经摸上了背后的软剑,我有信心在这议事厅击杀盛城城主,想来主子念在我刺杀有功,或许会对他好一些。
  就在杂乱的脚步声逼近我,而我已经挑开绳结的瞬间,我听见厅上什么轰鸣,抬头看去,是放在桌边的那座巨大的青花樽倒了下去,顺着台阶碎成无数片,在深色的地砖上闪着莹莹的光。
  那位我下一刻就要刺杀的盛城城主此刻浑身紧绷地站着,他死死地盯着桌上的托盘,一个呼吸后,他拿起了什么,向着我大步走来,他的随从们跟在身后,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
  那名城主并没有屈尊降贵地蹲下与我对视,我看见那双深色的眸子此刻阴冷地黏在我的脸上,盛城城主穿着一袭黑金袍子,繁复的北国服饰衬得他身长挺阔,下一秒,影子沉沉的压了过来。
  一个人从背后抓住我的肩膀,我看见那柄项圈此刻被盛城城主抓在手里,那城主仿佛重获至宝般将项圈护在臂弯,他低着头看我,一字一顿的问话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声线震惊中带着冰冷,似乎我即刻答不上来,便会将我绞杀当场。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名新晋的城主能够如此狂妄地逾矩,已然官至左相却自请边关的状元郎,多年来在朝堂之上翻云弄雨,雷霆手段却深得帝心,两月前新封平南候的,当朝太常寺卿沈大人的长子——沈月霆。
  “这是我靖弟的项圈,”沈月霆眼神阴骘,语气可怖,浑身上下散发着冲天的戾气,“…如何在你的手上?”


第26章 思念
  我被带进了城主府的内室,在那里,沈月霆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我所有的随身物品,视线焦灼地企图再找出一些有关弟弟的信息,沈月霆找不到,周身的空气一点点冷下去。
  还在王府时我偶尔也会听见一些有关这位新侯爷的传闻,但我从未想过他就是沈春台的兄长,那个本该被当作棋子和亲,却因为幼弟而逃过一劫的幸运儿。
  幸运儿此刻眼神阴冷地瞥向我,我身上所有的束缚都被解开,这个被成为内室的地方看起来只是沈月霆处理事务时短暂休憩的场所,但这里看起来依旧富贵泼天,沈月霆确实如传闻中那般狠厉易怒,但真正面对时,我感到了他周身汹涌的浮躁。
  一种想向世人证明——确实也在付诸行动的虚浮,沈月霆少年登科,经历了新皇登基,文武兼备的他这些年来帮助北国数次侵犯南北数个国家,行事嚣张不遗余力。
  一炷香前,在他握着项圈,眼神惊愕地看向我时,我似乎猜到了沈月霆多年来如此行事的原因。
  他找不到自己的幼弟,北国和沈府都竭力掩盖沈春台存在过的痕迹,沈月霆只能拼命向上爬,犯边、逾矩,乃至于自请边关,都是他在暗中的低语。
  “听见我的名字了吗,听见了就来找我。”
  “哥哥在这里。”
  我听见茶盏碰上桌子的声音,两名侍卫站在我的身后,沈月霆坐在我的身侧,那双和沈春台有些相像的眉眼此刻细细地打量着我,虽说是兄弟,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
  “我问了很多人,寄了很多信去定北王府,”在一阵沉默后,像是被回忆侵蚀,沈月霆闭眼又睁开,语调缓慢中带着痛意,“所有人都说我的小靖根本不存在,就连我动用了国书去问——你的主子,依旧不回信。”
  沈月霆一点点坐直,顿了顿。
  “告诉我,南朝的影卫,我的弟弟还活着。”
  活着,至少在我临行前,沈春台是有呼吸的。
  这段时间来我其实并不太愿意会想起他来,沈春台的名字就像什么机关,随时可以揭开我心底的那块疤,沈月霆的问话卑切,他似乎也意识到了沈春台的状况不佳,因此只敢问我,是否还活着。
  我环视了眼内室,这间屋子的布局和主子的主屋有些类似,像是等比例缩小般,我和沈月霆所在东边的书房,越过中间的大堂,西边是一个卧房,架子床和墙的中间也有一块小小的空间,盛城的仆人在那里放了一个细颈的白瓷瓶子,映着门缝里透进的光,那瓶子散发出漂亮的光晕。
  这样的环境让我回想起无数个日夜,我在房梁之上,而他还呆在那个窄小的空间里,没有交集,没有交流。
  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沈月霆一开始以为我在看那柄床,后来发现我看的是那块地方后,视线愈发沉重。
  “在王府的时候,他…”一阵难以遏制的痛从心底涌上来,我再次捂住胸口大口呼吸,一次又一次咽下嘴里蔓延开的甜味,和满眼难以置信的沈月霆对视,“他一直睡在那里。”
  好几个呼吸后,我才听见沈月霆艰难地开口:“小靖出门前,已有四尺八寸。”
  我没有说话,沈月霆猝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向床榻,指着那处只能放下一个瓶子的狭小空间转头问我,语气悲愤,带着浓浓的恨意。
  “穆淮他自己也有妹妹,他怎么可以…!”
  沈月霆站在门边,对着那个我口中沈春台睡了好几年的缝隙看了又看,足足两盏茶后我才听见他的低语,一字一顿。
  “他在家时,没人不疼他。”
  我怎么不知道,在水牢里,沈春台最开始出现幻觉,他会拉着我的手,用沙哑的声音絮絮地告诉我他的哥哥有多好,他的母亲有多好,出门前的那个春天,他还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埋下了好几棵草莓秧,他想快点回家,赶上吃自己种的草莓。
  每次我给他换药,他痛到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他就会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睁着那双含泪的眸子,轻轻地握我的手。
  他告诉我他想回家,这里的人对他不太好。
  沈月霆是很敏锐的,得知幼弟还活着后他迅速地从悲痛中抽出身来,即使眼底还躺着一丝痛意,他还是收敛情绪,摩挲着手里的项圈,问了我一个重复的问题。
  “小靖的项圈为什么会在你的手里?”
  “念想,”我看着那柄划痕众多,不再明亮的项圈,“这是主子给我留的念想。”
  沈月霆冷笑一声,听起来更像是虚张声势的自我安慰,我看见他攥着项圈的手指在细微的颤抖。
  “沈靖还活着,穆淮给你留什么念想?”
  我突然想起此番来到盛城的目的,环视着金碧辉煌的城主府内室,轻声问道:“沈大人,您的府里有没有一味叫双生莲的药?”
  “怎么,”沈月霆嗤笑一声,语气像是结着冰,“我把药给你,穆淮把人还给我?”
  我平静地摇头,初春的风尚有凛冽之气,从敞开的大门外席卷而来,我看着院子里那棵树,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王府,回到了主子的院子里。
  “他被选作采体,两月前已经完成了第一项。”
  内室里诡异地安静了下去,几个呼吸后,我听见沈月霆暴怒地掀翻了茶桌,这位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压抑着怒火与我交谈的城主终于爆发,长剑飒然出鞘,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上了我的脖颈。
  我抬头,沈月霆的胸膛剧烈起伏,我看着那双和沈春台有三分相似的眉眼,有些恍惚。
  “沈靖是北国和亲的贵子,是我平南侯唯一的幼弟,”沈月霆的语气中分明结着杀意,“尔等怎敢!”
  听这话,沈月霆是知道采体之术的,也是,对于达官显贵来说,采体稀少,但并不稀奇。
  拿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对这些人来说,从不稀奇的。
  “沈大人既然知道他是和亲贵子,就应该清楚当年和亲队伍的后面跟了什么。”
  那柄剑刺破了我的侧肩,有什么从肩头滴下,顺着衣领滑上胸口,我抬手握住剑身,一点一点地用力握紧,我注视着沈月霆深邃如古井的眸子,只觉得北国人可笑,就连沈春台日思夜想的兄长,也不过如此货色。
  你们造下的孽,让一个孩子承受,到头来还要问一句别人怎敢。
  沈月霆,我多想告诉你你的弟弟多年来的思念,他无数次咬着手指的哭泣,被戏弄着放在两国边境干涸坚硬的草地上,主子告诉他过了这里就能回家,他一次一次爬过去又被拖着脚拽回来,骑兵们策马围成一圈哄笑,他害怕地一边哭一边爬一直到昏迷。在边境时他被扔进露天的马棚里,腊月里主子甚至不给他衣服穿,他抱着自己的肩膀大哭,他一遍又一遍叫着哥哥,他攀附着满是木刺的栅栏向每一个路过的兵士求助,没人听得懂他的哭求,我站在大帐的背后,看他后背上见骨的鞭痕和淤青,他被大漠的风吹得满脸都是眼泪,沙哑地重复着。
  能不能去找我的哥哥,我想回家,我好饿,求求你们放了我,我冷,我肚饿。
  这样的话他重复了好几天,后来主子嫌弃他烦,让人绑住他的手脚,用草结堵住他的嘴,晾在马厩里,再后来他逃跑被关进箱子,浑身的骨节都发青,在地上瘫了不知多久,再后来,他就很听话了,除了喘息和求饶,我很久没再听到过他的声音。
  他不再大哭也不再用语言抒发自己的难过,他只会在主子和手下庆功喝酒的时候缩在大帐的角落里无声地淌眼泪,然后用手心手背不停擦,怯懦地看桌上的酒菜,咬着指甲咽口水。他会为了半个馒头摇尾谄媚,稚嫩地学着讨好他人,我从前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能坚持活下来,后来在水牢里,他跪坐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絮絮叨叨地对我说,哥哥一定会来接他。
  沈春台的话并不多,他被主子打怕了,常年受风,他的嗓子也毁的七七八八,但每每提起他的兄长,他就总是眼睛亮起微弱的光,他在提起哥哥的时候话总是很多,他好几次跟我说,他出门前,哥哥抱着他上车,给他塞了一块米糕,让他路上要听话,到了那里也要听话,等家里人去接。
  “我很听话的,”每每说到这里,沈春台就会咬唇,他来的时候很小,即使现在也还不大,但他只是小并不傻,他迷糊中也清楚自己的境遇,他总会笑一笑,然后睁着那双琥珀般的眼睛看我,轻轻地开口,“我再乖一点,哥哥就会来带我回家了。”
  那时他第一次出现幻觉,告诉我他见到了哥哥,但是哥哥只是冲他笑,不说话也不动。
  说这话的时候他双眼放空,嘴唇翘起小小的弧度,眼底甚至有了些孩子般的兴奋,被我戳穿的时候他不停地缩起身体,难堪地不看我,躲避我的视线,他甚至哭不出来,被我强行握住肩膀对视时,眼底只有无边的迷茫和痛苦。
  一直到今天,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被我带出府,被我抱着在山里躲藏又被抓出,目睹我受重刑,精神崩溃幻觉加深,紧接着被采体,就连采体后,主子都没有给他一个病人该有的待遇。
  就连我离开王府的最后一眼,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依旧是他高高肿起的青紫脚背,通红的脚底和脚踝,他打结成团的头发,结满血疤的衣领和在寒风中轻轻晃动的身体。
  沈月霆,我该怎么向你描述这些画面,你觉得我朝卑劣,我朝记仇,我朝接受你的幼弟却又藏匿虐待,拒不还人,但这是两国的仇恨,你们派人和亲却又起兵埋伏,假意示弱却又焚城骂阵,一边寻找自己的弟弟一边又派兵犯边,屠村屠镇,沈春台的现状从不是一方的结果。
  “告诉我,”沈月霆已经失去了耐性,他泠泠地站在我地面前,语气低沉,饱含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居高临下,“你的主人怎样才肯放人。”
  “非要我打穿你们南朝的首都,毁掉所有王城,你们才肯交人吗?”
  沈春台,你看,直到如今,还是没人真正意识到,究竟如何你才能活下来。


第27章 番外(一):沈月霆
  神兴四年的端午,沈月霆被封平南候,沈家位列北国开国八公之一,世袭五代的爵位到他这里早已消逝,他的父亲年近五十也只得了一个太常寺卿的虚职,直到沈月霆被重新封侯,沈家这才有了些中兴之势。
  沈月霆拥有上朝不跪的殊荣,即使那小皇帝笑眯眯地派人将王侯印和宝册端给他,沈月霆也只是泠泠站在百官最前列,平静地收了下来。散朝后众官围拢过来庆贺,沈月霆简单颔首致意,直到一个言官冷哼一声路过他的身边,尖细的嗓音中透出不屑。
  “卖人换爵,沈侯爷可喜可贺啊。”
  沈月霆停了下来,就在金龙殿的门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那言官挑衅地与这位新侯爷对视,他自以为沈月霆再大胆也不敢碰他,至少不敢在大殿前对他怎么样。
  但他错了,他低估了沈月霆的暴戾,也低估了那名远嫁和亲的沈府幼子在其兄长心中的分量。
  当天夜晚,沈月霆被诏进宫面圣,在那海棠盛开,满宫芬芳的寝殿,小皇帝坐在床侧晃着腿,看见站在门口的沈月霆,招手让他进来,仰头看沉默的沈月霆,语气轻松地假意埋怨。
  “沈卿,周世荣是讨厌,但你派人将他在金龙殿前当庭打死,朕好难与外面那些言官交代啊。”
  沈月霆淡淡开口:“臣自知有罪,陛下为难,臣愿自请边关以赎罪。”
  嘴上说着赎罪,但他眼神冰冷,身姿挺拔,看向窗外的视线饱含着杀气,大有下一秒就把殿外跪求的言官们全杀了的意思。
  “去边境啊,”小皇帝哦了一声,扯了扯寝衣的领子,歪头看向沈月霆,“有沈靖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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