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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by莱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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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着给谁?”
  我问他,他低着头不说话,我问到第三遍,才听见他轻轻地回答。
  “…不知道。”
  也许他想起了曾经在东苑的时光,他只剩一口气被扔在院子,我撞见初七,在初七的恳求下我把他带了回来,也是在这个屋子里。
  那天我端着碗站在门外,我看着他艰难地呼吸着,喘息自胸腔发出,沙哑,断断续续,高烧里的沈春台不断惊厥,手臂抽搐到从床榻便垂下,那暗卫被吓到,随后将那只手紧紧搂进怀里,我从未看过初七如此狼狈的模样,他是定北王穆淮的手下,即使是江湖人士都畏惧三分的凶狠走狗。
  我看着初七起初单膝跪地,后来像是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双膝跪在了榻前,高大的身形佝偻着,他的额头抵着沈春台的手背,肩膀不断颤抖,到了后面,沈春台的胸口起伏一下,初七的身体就抖一下。
  那也是一个上午,寒冬,清晨的阳光掠过我的肩头落进屋里,落在初七紧紧握着沈春台左手的手臂上,影七布满伤痕和茧的手包着沈春台的手,初七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回头与我对视,我看见那头闻名南北国的凶兽褪去了锋芒与狠戾,眼底写满了绝望和恳求。
  “救救他。”
  我再次想起那低沉沙哑的声音,混着隐隐的哭腔,还有暗卫那双通红的眼底。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沈春台总是坐在床上,盯着门外看,我问他在看什么,他只是摇头,看我时的眼里流露出迷茫。
  我想他偶尔也并不那么疯,他只是太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太想回家,太想初七,如果幻觉能让他的兄长和心上人都陪在身边,那他便不那么想要醒来。
  “疼不疼?”在我为他清洗双手的冻疮时,我看见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手,又时不时看我一眼,在我问出这话后,他快速地摇头。
  “不疼,”他像是一直在准备这个回答,终于等到了我的提问,他看了看满手外翻的血肉,将眼底的水光咽了回去,“…不疼。”
  他确实很坚韧,像一棵野草,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但还是艰难、坚强地活了下来。


第33章 沈梅枝(中)
  这段时间里我无数次想起我到访北国时的场景,接到师父的信时我身处两国边境,在权衡后我选择了先行拜访北国的太常寺卿沈大人,以定北王府为名义。
  听闻我是王府的使者后,沈府门口的仆役差点双膝一软跪下去,有人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更多的人是向里狂奔,路过大门仪门和二门时,扎堆的侍女侍从窃窃私语,在我被脚步匆忙的内侍半挟持半迎接进大堂时,古朴的天井里,沈府的主母已经站了起来。
  短短的一天时间里,沈春台的庶母问了我很多问题,沈大人依旧闭门不出,沈夫人坐在床边,目光怜惜地揽着沈春台的庶母,每当那个病重的女子咳到无法继续说话时,沈夫人便会轻声替她补充。
  在我到来前,整个沈府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深云里,似乎我的前来为他们燃起了一捧火。当着我的面,沈夫人让人将祠堂里沈春台的牌位砸碎,沈府的大公子时任九洲巡抚,沈夫人写了加急加快的信,让他速归京城。
  我至今仍记得那女人冰冷滑腻的手,坚硬的指骨用力地圈着我的手腕,沈春台的母亲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她坐在床上,眼下乌青,唇色苍白,一字一喘。
  “请您代我问他好,”她的眼底有痛苦,有克制,但更多是深沉的思念,“还求王爷得空时放他回来瞧一瞧…”
  这话不规矩,沈夫人眼神示意她闭嘴,但她像是抓住了救命药一半死死攥住我的手,咬着牙抬头与我对视,嘴唇颤抖,我几乎感觉那话并不从喉咙里发出,而是来自于那女人的心,由心头血一笔一划写就,带着隐忍的哭腔,字字泣血。
  “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我的孩儿啊...”
  那声音太过有力又太过绝望,以至于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我都能想起那药气缠绕的广陵拔步床上,那个瘦弱的女人浸着想念的眸子,我替她把脉,重新开药,但即使是师父亲至,她最多也只剩半年的时间。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低头去看沈春台,沈春台拥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像一块上好的琉璃,这段时间来他的神思愈发混沌,已经将我全然认作了那个暗卫,他给予了我我从未体验过的依赖和信任,以及他全身心的喜欢。
  从前在谷里时,师父严格,师弟师妹们也不敢与我十分亲近。当他跪坐在床上,第一次迷迷糊糊地冲我伸出双臂时,我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也动不了。
  直到我将他揽进怀里,他把头靠上我的肩头,发出小猫般舒服的呼噜,我还是觉得不真实。我盘坐在榻上,他缩在我的怀里,这时候我才愈发感觉出他瘦,从前我以医者的角度看他,只觉得他的身体状况让人烦恼,但此刻我握着他凸出的肩头,摸着他嶙峋的背骨时,心底好像有什么在慢慢松动。
  沈春台将我错认成那名叫初七的暗卫,一开始为了安抚,也为了方便上药,我并没有否认,但每次他仰着脸冲我笑的时候,一种隐隐的不安便会自心底爬出,逐渐占据我的头脑。
  我清楚地知道沈春台喜欢的不是我,他只是暂时神思不清,我这样的行为是趁人之危,为人不齿,我应当及时止损,至少在…
  但每次我想要坦白时,面对沈春台那双澄澈的眼睛,我就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确实贪恋那一份信任,那是于我,一个医仙谷的弟子所从未感受过的、超越亲人的依恋感,甚至在最近,我甚至觉得自己开始起了嫉妒之心。
  我嫉妒那个远走漠西的暗卫,我嫉妒他拥有这样的心上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思,也难以阻挡自己在这样的情绪里沉溺。
  所以在事态变得无法收场前,我将他送了回去,连带着开好的药和这段日子里给他裁的厚里衣,我将他还给了定北王。
  我来这里是为了给郡主治病,而他是采体,最多三个月我便会离开,我不该在这里留下任何不合理的眷恋。
  送他走的那天,我早早给他熬了晨药,他很乖地喝完,坐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拉我的手,低着头用鼻尖蹭了蹭,沈春台有很多的这样的小动作,似乎只有实打实的肢体接触才能让他安下心来。他错过了生长的阶段,手不大,手腕手骨也都细,我接过碗的时候,他的指尖碰到了我的手心,还是凉。
  他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睁着眼睛看我,我示意要出去熬药,他顺从地点头,阖上眼睛,我站在门边看着他,这段时间以来我下了足药给他调理身体,他脸上多了些血色,睡得沉沉,乖得不得了。
  我看着他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用脖颈蹭被角,那里缠着布巾,那是给郡主采体留下的痕迹,一道癞痕横在他的脖颈一侧,我知道沈春台很痒也很痛,但是我让他不要摸,他就从来不用手碰,只会在沉睡中蹭一蹭。
  他确实很乖,乖得我光是站在门口看着,都觉得捏着碗的手一点点抖起来,门口传来很轻的脚步,那是穆淮的暗卫来接人,我沉默地看着暗卫统领将人连被子抱走,我甚至就僵直在门边不敢动,我怕自己一开口就是挽留,一动就是阻拦。
  沈春台今晨的药我加了一味安神剂,他还抱着醒来就能看见我的心思入睡,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我突然理解了书里所说的入魔是什么状态。
  我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熄灭的药炉,揭开盖子的炉子里还遗留着晨药的残渣,干干地结成一层褐色的皮,附在泥炉边缘,我在昨晚派人去通知穆淮第二天带人,昨天入睡前我便没有准备今天第二顿、第三顿药的桐柴,此刻我看着只剩灰烬的炉子,转身去收拾床榻。
  沈春台的身体状况不容许我将他放到偏房,而我的房里没有多余的床,于是我让人将书房里的小榻搬进来,垫了棉被给他睡。沈春台瘦弱,睡在上面,窝在被子里竟然也刚好,但此刻我揭起被子时,才愈发觉得这榻太小了,又窄,又硌。
  早知道他在我这里待不了太久,就给他睡个正经床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我在榻边坐了很久,可能要有五六盏茶的功夫,我盯着还没收拾完全的榻发了很久的呆,思绪很乱,像理不清的线头,但是我愈发觉得这个时候,沈春台应该在我的身边。
  他应该在我身边的。
  他应该睁着那双初醒的干净眸子,向我展示他喝完药的碗底,然后靠进我的怀里,我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哄他再睡一觉。
  在他身边的,不应该是我。
  守在他身边的应该是那个暗卫,那个浓眉长眼,拥有着面罩都挡不住的深邃眼窝与高耸鼻梁,浑身煞气,看谁都像在看死人,只有在面对沈春台时,眼里才会流露出隐隐的笑意和心疼的初七。
  守在他身边的,从来就不应该是我。
  一开始是心底出于医者的考虑作祟,想要他配合采体,但当沈春台幻觉加深,第一次冲我张开双臂时,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每次我抱着他,感受着他吐在我颈侧的温热鼻息,我都想起那暗卫找到我,声线沙哑地向我要入药的纯冰糖,他说相比起外面卖的糖,沈春台更喜欢供以入药的纯冰糖,说这话时那暗卫身形笔直,声线冰冷,但眼底透着笑意和纵容,好像已经想到了把糖带回去时对方欣喜的表情,并且感受到了同样的情绪。
  那时我只觉得这样的情谊可笑,直到一次我去替沈春台包扎,下到地牢的时候,我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呆在那里的初七。沈春台背靠墙壁坐着,双手抱着一个羊皮水袋低头认真地喝,我只能看见沈春台尖尖的下巴和纤细的手指,身形高大的暗卫单膝跪在沈春台的面前,左臂搭在膝盖上,右手轻轻摸着沈春台的头,沈春台将喝完的水袋递给暗卫,暗卫接过去只看了一眼,眼含笑意地将袖子里的糖块塞进沈春台的嘴里,沈春台开开心心又轻车熟路地靠进暗卫的怀抱,那暗卫握着他的腰靠墙坐下,一只手拍着怀里人的后背,语调平静地讲故事给沈春台听。
  那天我站在地牢的门口处,看见光线透过地面唯一的窗户落进地牢,就落在暗卫的靴尖,暗卫眼神淡淡地注视着眼前的地面,沙哑的声线和镣铐的碰撞声组成了地牢里唯一的声响。
  沈春台是很乖的,或许是出门前家人交代过,或许是性格使然,无论遭遇什么他都会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哭出声叫出声,但那个除夕夜,他们被穆淮大张旗鼓地抓回来,哄闹的堂屋里,穆淮盘腿支头坐在主座,居高临下地看着手下们对那个叫初七的暗卫肆意踩踏凌虐,我进去的时候,与惶然四顾的沈春台对上了视线。
  他那时候还没有这么迷糊,手脚并用地扑倒在我的脚边,不停地磕头求我救救他的心上人,初七仰躺在地上看过来,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张口就是涌出的暗色血液。我把沈春台拎起来,带到人群背后,他站在我的身边,双臂抱着自己的肩头,视线紧紧地盯着人群中间那个满身是血的人影,剧烈地发抖,似乎是什么人让他不要哭,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但眼泪还是一滴滴地砸上了他的赤脚,不顾我的阻拦,他从人群中挤进去,在初七的身边跪下,用膝盖垫着男人的肩膀,双手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头脸,穆淮来了兴致,派人将他拽到座位前问话调弄,我没兴趣围观,转身去准备采体所需的物品。
  沈春台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暗卫,我早该想清楚的,作为一个医师,我不能与采体一同沉溺在他的幻想里。
  到此为止吧。
  我站起身,抱起榻上的被子递给门口的小厮,吩咐他扔掉,那小厮是王府的家奴,闻言笑了一笑,问道:“先生也觉得那种人用过的东西要不得吧?”
  那种人?
  哪种人?
  就因为他出身北国,就合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吗?
  我再次想起他的母亲给我展示她放在床头的箱子,那里是她给她的孩子做的衣裳,她不知道沈春台如今多高,只能摸索着做,院子里的秋千每年都会重新绑一次,为的就是小公子突然回来不至于在上面摔倒。
  直到我上车的前一刻,送行的管家和内侍还在言辞卑微地请我多照顾一照顾他们的小公子,让小公子不要想家,家里一切都好。
  这样的孩子,怎么到了南朝,就成了从头发脏到指尖的下贱人。
  我愈发觉得头痛起来,于是转身回房,屋里很安静,桌上还摆着我给他写药方的墨砚,沈春台的身体太差了,我斟酌了很久才定下一方不那么烈,但绝对有效并且见效快的补药方子,我想穆淮并不会派人给他抓药熬药,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地将方子交到了那暗卫统领的手里。
  于我,一个来自医仙谷,目的是帮助安垣郡主采体的医师来说,我已是仁至义尽,我不是他幻觉里能带他逃出这里的暗卫,我也无意与穆淮为敌。
  到此为止吧。
  …
  再后来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关注沈春台的消息,甚至可以说是刻意逃避,闲暇时便东苑里整理采体所需的药,等待那两株双生莲,我迫切地想要结束定北王府的一切,尽快回到医仙谷。
  我以为所有都会按部就班地进行,我会完成采体,他会在疑惑痛苦中死去,远在漠西的那个暗卫甚至不会得到消息,一切结束后,我会拿到穆淮给师父的信,离开王府,离开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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