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by莱茵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4-06
不自觉地,我点了点头,那哑奴快步离开了,我扶着刀,看着那扇门,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站不住。
心里 是这么想的,但我还是走了进去,几乎算得上是急匆匆地。
…我只是想确认他的情况,或者是害怕他逃走。
我这么安慰自己。
所有的想法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趴在浴桶里,我有些手足无措里。
自从我进入定北王府成为一名暗卫后,就很少有这种感觉了,被杀不过头点地,我一直觉得没什么事是打紧的。
半人高的木桶蒸腾着淡淡的水汽,木桶边有一个长凳,上面凌乱地放着一把粗刷子,凳子上还扔着一件带血的月白袍子,地上洒着不少水,有些是被稀释后的淡粉色。
我抬起头,看向桶里的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趴在桶边,看着我。
这样的注视让我想起了昨晚的梦,我一下不安起来,想向后退,但是撞见他的视线,又觉得后退不是男人应干的事,便浑身僵硬地站着,别扭地握着我的刀。
也托了这个姿势的福,我能够顺利成章地与他对视。
他像是刚清醒过来一般,眼底还带着痛意,但更多是迷茫和懵懂,这些懵懂和他没有焦点的瞳孔混着,含着水汽,直愣愣地看着我。
这种眼神,又与昨日不同了。
木桶不高,他交叠着双臂趴在桶边,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脑后,往常散落在额前、总是挡住脸的额发被通通梳到了身后,现出他一张懵懂的脸来。
他不常见生人,如今见了我新奇,是会这样的。
我在心底给他解释着,同时又不受控制地看他的肩头。
准确的来说,是肩颈后面的一整块,昨天我行刑的地方,见我的视线偏移,他也小幅度地转头,他好像知道我在看什么,轻轻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我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我用北国语言抛出了这句疑问,到底是出于暗卫的自尊,还是关心他的伤,我已经来不及去想了。
他愣住了,听见家乡话的他好像大梦初醒般,那双好像始终蒙着水汽的、失焦的眸子突然有了神采,我听见了激烈的水声,但他并没有站起来,也是,他的左腿上个月被主人掰断了,没人给他治,到今天也没好,他怎么站得起来。
我看着他在木桶里扑腾了几下,最终妥协般用手臂撑起上半身,他一起来,那些胸膛上或紫或红的印子便更明显,这些新旧淤青映着他雪白的身上,我不觉得可怖,我只觉得胸口闷。
他依旧不敢出声,只张着嘴,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抬起手腕指了指后背,有些讨好地冲我笑,比了个嘴型。
“不疼。”
他认出了我,认出了这个站在他面前的黑衣高个子是昨天凌虐他的人,但他并不害怕,并不像昨天那般哭泣挣扎,像濒死的动物一般下意识躲避。
…怎么会不疼呢。
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手段,每个用在别人身上的法子我都对自己用过。
怎么会不疼。
我抬眼,他看我没有反应,好像有点急,但到底不知道说什么了,多年的拘禁让他失去了沟通能力,他下意识瑟缩了肩膀,刚刚因激动而撑起的上半身慢慢落回了水中。
他垂下眸子,却又偷偷看我,他仿佛察觉了我的情绪,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导致的,嘴角的笑也收了回去。
我甚至看见他眼中浮现出了熟悉的怕。
我不想让他怕我。
即使昨天我在主人的命令下对他折磨至斯。
我走上前,走得很慢,甚至用出了暗杀时的习惯,屏息收气,我怕脚步声吓到他,但他好像光是看着我接近,就已经很害怕了。
也是,在记忆中,每一个走向他的人,都不抱以善意。
我在木桶前停下,他不敢抬头,我只能看见他的头顶和湿漉漉的脸,他的睫毛上挂着水珠,脸颊因为水汽的蒸腾有了些罕见的红色,从这个角度,我看见了他背后的伤疤,新旧交叠的痕迹,或许是心理原因,昨日我亲手划出的弧线格外明显。
或许是鬼迷心窍,或许是屋子里太安静了。
我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头顶。
在我抬手的瞬间,我看见他反射性地低头,耸起了肩膀,同时紧紧闭上眼睛,或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动作不对,他又慌张地睁开眼看我,尽量舒展自己肩颈,微微前倾,以一个轻柔又讨好的力道把自己的侧脸送进了我的掌心。
他的脸颊潮湿滚烫,很软,他眨着眼睛,看看我又垂下眸子,嘴唇上淡淡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这些都发生在一个呼吸间,我想摸摸他的头,他以为我要打他,躲避的瞬间又想起了曾经躲避的下场,讨好地迎合却又难以克制自己的恐惧,不敢看我,同时强迫自己挤出一个乖顺的笑。
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可是我只是想摸摸他的头。
我沉默地看着他,掌心下的脸开始瑟瑟,两个呼吸后,我收回了手,我听见了身后回廊里的脚步声,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慢慢平稳。
最后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他缓缓抬起头,水汽弥漫的屋子里,他透过蒸腾的雾气看我。
他的眸子里还是有遗留的恐惧,他的手攀着桶边,身体下沉,只露出半张脸,呆呆地看着我。
出门的时候我没有再回头,和拿着干净衣服的哑奴擦身而过,我看着天边的朝阳,不自觉地看向右手手心。
我不想他怕我。
第5章 你听不懂?
今晚的风很大,月色低沉,唯一的亮光是屋外在狂风中苟延残喘的灯笼,忽明忽暗的光线连我的刀鞘都照不亮。
我抹了把脸,一脚蹬在身前人的胸膛上,借力抽出刀。
浓稠的血喷涌出来,我向一侧让了让,只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血腥味在不大的寝屋内炸开,熏得人脑子疼。
我扯着衣角简单擦了擦刀,收刀入鞘,转身离开。
工部左参谋许大人的府邸很大,他这些年靠搜刮民脂民膏得了不少好处,府邸看似符合规制,但仔细看来,处处是偷鸡摸狗的小心思。
我握着刀鞘走在许仄的府邸里,直到听见了身后传来刺耳的尖叫声,才跃上房顶,向着王府的方向掠去。
所有胆敢与主子为敌的人都会被我们杀死,留不留他、什么时候动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许大人打算明日参主子一本,我方才将他摁在书桌上时看见了那本还没写完的奏折,我识字,上面写主子私招兵马,意图不轨。
真是可笑,若是主子有反心,多年前早在边境就反了,还需等到今天么。
那时候主子尚为皇子,却已被敕封为昭勇左贤王,中北三十二城的兵马全在他的手下,向北可痛击北国,向南则直拿京城,如此滔天威势,还不是在这软弱的小皇帝登基的时候回京,奉上了兵符。
主子在房里看着腿看书,我回去复命的时候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一些不正常的喘息声。
我跪在地上奉上许仄带血的令牌时,主子罕见地抬起了眼,他看着我,微微勾起嘴角,低头看着我。
主子的威压如网般盖下来,我感觉手心一轻,主子拿走了工部左参谋的令牌,拿在手里把玩着,声音淡淡的。
“初七,下次拿回来前用水洗一洗,怪脏的。”
我低头称是。
“初七。”
我听见主子把令牌搁在了一边,叫了我一声,我抬起头,主子依旧托着头,聚精会神看书,只用书指了下床的方向,懒洋洋的:“我记得你会说北国话,你去问问那个贱——他,为什么不肯。”
我顺着主人指的方向看过去,队长就站在主人身边,闻言,上前撩开厚厚的床帘,用搭扣扣在床两侧的架子上,露出床里的全貌来。
我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那不正常的呼吸来自于何处,是他。
我看向主人,主人微微点头,我站起来,走到床边,在脚踏处坐下。
下意识往后倾,我刚杀了人回来,浑身都是血腥气,就连脸上都沾着血,怕是吓着他。
他本来在低泣挣扎,在看见我坐下的那一刻安静了下来,他睁着那双杏子般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
他被反绑着手扔在床上,主人堵住了他的嘴,我上下看了他好几遍,并没见他身上多出什么新伤口,第四遍才在他的脚心看见了密密麻麻的针点。
他被初三用了药。
我抬眼看他,他依旧看着我,他脸上全是汗,头发粘在两边,还有些贴在眼睑处,挂在鼻尖。
初三的药是很折磨人的,也没解药,最少也要六个时辰。
我跟他对视,他的喘息一直很粗,我鲜少听他这么呼吸,平日里他很安静,被折磨时更安静,几乎听不见呼吸。
他难抑地弓起后背,被绑住的手紧紧握住绳结,我甚至听见他压抑在喉咙口,被堵住的尖叫。
我看向主人,主人也在看我们,见我看他,只挑眉点头,我得了指令,俯身看他。
犹豫了片刻,我伸出手,拽下了他嘴里的嚼子。
他像是突然快渴死的鱼被扔进了水里,大口地喘起气来,眼泪和汗混在一起,他侧着脸躺着,我看见一滴水挂在他的鼻尖要掉不掉,整个侧脸都在烛光的映照下亮晶晶的。
他喘了很久,至少半炷香,然后才像是堪堪缓过来一样看向我,他的动作很慢,初三的药下手都很重,都是些能要人半条命的狠东西,他身体一直都不好,还能醒着都是奇迹。
他看着我,好像很迷茫我为什么会坐在他旁边,他的视线略过我的肩头看向屋内,眼里又染上恐惧,主子、队长和初三都在我的背后,他怕得有理。
我在脚踏上跪坐下来,微微侧了侧身体,最大程度挡住了一些视线,至少从他的角度来看,他是被我的阴影整个罩住了。
明明我什么也没做,不过是拿了他的嚼子,帮他挡住了惶惶的烛光,他却像得到了莫大的安全感般,肉眼可见地安静下来,我以为拿了他的嚼子他会哭叫,结果并没有,他很克制地把痛叫压抑在喉咙里,怯怯地看着我。
他是不是也清楚,他的尖叫会毁了这虚伪的暂时的安全。
“主子跟你说了什么?”
我想了想,只低声问他,我的嗓子早年在边境被卷着黄沙的风吹坏了,沙哑低沉,我怕吓着他,但又怕他听不清,只能尽量压低原本的音色。
我的北国话并不太标准,他还是听懂了,像是一个委屈的孩子般仰着脸看我,扁了扁嘴,轻轻动了动嘴唇。
看懂的一瞬间我忽然很想笑,随之而来的就是胸闷,我撑着床榻的手一下握紧床架,突然很庆幸我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他跟我说,他听不懂。
他被送来和亲那么多年,但从那天被抱下车带进大营开始,没人真正将他当做人来看,没人教过他我们这里的话,他仅仅也能听懂那几句指令,会说的只有道歉,是跟在边境犯了错被押上来受刑的兵士学的。
原来他那时候蜷在角落里,眼睛睁得那么大,是在学说话么。
这么些年,就一直这么过来的。
主子问他愿不愿意拿出嗓舌换给小姐,他听不懂,懵懂地膝行上前想要讨好,却被当作拒绝,前日被我挑筋,今天被初三下药,都是因为他听不懂。
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这样的折磨,下意识想要道歉却被塞嚼子,床帘被拉起来,他被留在黑暗里孤独地受刑。
见我不说话,他也沉默,过了半晌,才偷偷看我,比了个嘴型。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他太久没说话了,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像刚学语的孩子。
还没等我回复,主子就不耐烦地下了塌,走到床前,我跪到一边让出位置,主子看看我又看看他,一把拽起他的头发。
他不敢挣扎,被拽着半坐起来,整个锁骨都因为奇怪的姿势而明显地凸着,主人向后翻着手腕,他也被迫后仰着脸,脆弱的脖颈整个露出来。
像天鹅。
我看着他的一缕头发从主人的手缝滑下来,落在肩头,发梢抵着他并不明显的喉结,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他怎么说?”
主子拽着他,看向我,语气淡淡的,但我分明闻见了血腥味。
“他说,”我冲着主人的方向跪好,暗卫是不会撒谎的,这是我们的本能,“他听不懂您之前的问话。”
诡异的沉默,床边儿臂粗的蜡烛发出响亮的“噼啪”声,主子闻言,看向他。
一个呼吸后,我听见了主人发自喉咙里的笑,只短短一声,说是笑,在我听来却是冷意更多。
他被整个掼在了出去,撞上书桌又被弹在地上,发出很重的声响,砸在脚踏边,他像濒死的动物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烈地抽搐一下,然后又伏着不动了,他面朝下,头发像海藻一样散在四周。
我本该不问世事地跪着,但我却不受控制地看向他,好在主人的重心并不在我,没人注意到我。
主人大步走过去,把他的头踢偏,而后用靴尖挑起他的下巴,主子今日穿了蓝色浮云纹的靴子,映着他惨白的脸,像是融为了一体。
一滴血掉了下来,顺着人中划过他的嘴唇,淌过下巴,落在主人的靴子上,洇在了靴尖的云纹浮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