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by莱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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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的视线从他的脸上往下移,看向了靴子。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我突然扑了过去,那本该正正踢在他脸上的那一下直接踹上了我的肩膀,我抱着主人的靴子,把涌进喉咙的血咽了回去。
主人很惊讶,他甚至俯下身子,轻轻问道:“初七?”
我缓了一下,依旧抱着主人的腿跪下去,我感觉胸腔满是血气,说话都带着甜味,我抬起头,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主子…沈先生说,他的嗓子要是伤了,就换不了了。”
沈先生没说过这样的话。
我骗了主子。
第6章 采体
我天井里的石凳上,队长蹲着给我换药,队长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队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开心。
“初七,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初入王府就是队长一直带着我,我的心思瞒不过去的。
我挡了那一下,主子信了我的话,只带着初四和初六上朝去了,哑奴把他扛走清洗,队长带着我回了北苑的排屋,给我拿了药。
主子的那一脚用了劲,我觉得肩膀的骨头有些要断的倾向。
队长包扎的力道很轻柔,我尚且觉得右臂一阵一阵酸痛,我看着月白色的桌子,不可抑制地想到他同色的袍子。
…若这一脚,真的踢在了他的脸上,又该怎么办呢。
我心下不禁一阵悚然,他那么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这几个月,我看着他受伤时流出的血已经变了颜色,暗得发黑,隐隐有些干涸的征兆。
他怎么受的住那一下呢。
队长收好剩下的裹巾,在我身边坐下,自从我们被主子带去边境,我和队长就鲜少有这样能安安静静坐在一起的时光了。
队长偏头看我,我看着队长的眼睛,我们每个人都蒙着脸,睡觉也很少拿下来,我快不记得队长长什么样了。
“初七,对我,要说实话。”
队长轻声警告我。
我并没有打算说谎,只是心里乱,不清楚该怎么说,过了半晌,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可怜他。”
“不对。”
队长不再看我,跟我一起看着逐渐升起的朝阳,声音平静。
若是现在有人冲进北苑大概会被吓到,空旷荒芜的院子里并排坐着两个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偏生这两人还在晒太阳,明媚的朝阳在碰到他们周身时黯了下去,仿佛他们周身有着什么结界一般。
他们沉默地坐着,专注地看着眼前在空气中浮沉的光。
队长看了看日头,站起身来,拎起身边的佩剑,顿了顿,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向着回廊尽头走去。
我看着队长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我摸上肩头的裹巾,垂下眸子。
我在院子里坐了半天,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我正拿着一个馒头发呆,沈梅枝在圆桌边坐下。
明明有好几个凳子,偏生坐我旁边,这不是嫌命长是什么。
我没理他,专心吃饭,我不喜欢江湖人士,更何况这人来府里的目的让人作呕,要不是主子的限令,我现在就能杀了他。
沈梅枝悠哉游哉地吹了会儿风,突然含笑看向我:“我听闻今早小友为采体挡了一下。”
心跳突然重了一下,我皱起眉头,把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左手不着痕迹地握住刀鞘。
“小友很是细心,”沈梅枝挑眉看着我的动作,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就连我没说过的话,都能自己想到,保护采体确有其事,小友真是一点就通。”
即使他的意思是已经帮我在主子面前圆了过去,但他这话阴阳怪气,我不舒服地握住刀鞘,打算回屋。
“采体是北国人,是吗?”
沈梅枝的声音凉凉的,从我的身后传来,我一下就停住了,就像是我出刀时会向右转动刀把的下意识习惯,没有经过思考,沈梅枝的话一出,我就像雕塑一样停在了排屋门口。
我转过身,站在门口看沈梅枝,他自顾自地摘了玉佩捧在手心,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玉佩,声音不大地喃喃自语。
“我曾去过北国太常寺卿的府里,专程拜访了采体的庶母。”
我感受到眉心狠狠一跳,一种异样感涌上心头,我本不该过问主子房里的人,但此刻,我还是诚实地停住了,甚至有些不满于沈梅枝话说了一半。
“…那又如何。”我看向沈梅枝,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出汗。
“采体之事旷日持久,不光是嗓舌,若是想让郡主今后健康无恙,最快也要一年时间,”沈梅枝抬眼看我,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情绪,“我看那采体人人都怕,却不怎么怕你。”
穿堂风从回廊拐角直直冲进北苑,即使裹得严实,我还是能感受到微凉的寒意,沈梅枝看我愣在原地,嘴角勾起了然的笑。
“我想着,说服采体同意献出嗓舌——此事,还需小友帮忙。”
“不可。”我想都没想便径直拒绝,转身欲进屋,却被快步走来的沈梅枝拦住,他伸出手臂握住门把手,低声问道:“我何时与你说了嗓舌受伤不可换了?”
我哽住,转头看向沈梅枝,我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握刀的手控制不住地用力。
他在威胁我。
用我此生唯一的谎言威胁我。
“…我与他并不熟悉。”沉默许久后,我缓缓开口,做暗卫的我日常并不说话,与沈梅枝这种江湖人交往起来,觉得费劲极了。
沈梅枝像是早就猜到我的说辞,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对着阳光一层层揭开。
是一个小小的金项圈,并不大,上面出了长命锁之外,还挂着一个漂亮的小金莲蓬,看起来是有了年纪的物件,上面蒙着一层灰。
“因和亲有功,采体的生母被抬为了贵妾,但她多年思儿成疾,说是日日以泪洗面也不为过,”沈梅枝摩挲着金项圈,声音淡淡的,“我对她的解释是采体思乡,定北王府派我来取些东西聊解其思乡之苦,那女人便痴痴地翻了不少东西给我,让我问采体安,我听她说,这项圈是采体出门前随身戴着的,留给母亲做留念了。”
所以就这么将留念之物带过来了?
我抬眼看沈梅枝,他神色照常:“我去之时,他的庶母已然病重,最多撑不过半年。”
布包被放进了我的掌心,我感受着那小项圈的分量,内心涌上一股不安。
“小友,我知道你的心思,”沈梅枝轻笑起来,他叹口了气,带着江湖人的诡谲和悠然,“你我都是为人办事,取嗓舌不过是第一步,如果连这第一步都办不成,我怕那采体先你我二人遭殃。”
办成了,他也活不成的。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金项圈,脑海里浮现起他纤细的脖颈,这项圈他现在戴了必然不好看,裸露的肩颈上全是青紫,瘦得骨头突出,怎么好看得起来。
若是像初见那般,穿着厚厚的小红袄,脸又圆又白,柳眉杏眼,围着衬肤色的深红围巾,再戴着这项圈,沉甸甸的金项圈,压着绣着金线的衣裳,该多漂亮。
或许这就是他原本的样子。
我突然觉得这项圈很重,压得手腕酸,沈梅枝已经走远,我站在排屋的门口,滑稽地抬着左手一动不动,半晌后才想要摸一摸这项圈。
冰冷坚硬的触感,跟他的又烫又软的侧脸是两种极端。
像是手指被烫到,我蜷起手指,用布包将项圈包好收进怀里,重新回到天井里坐下。
今早在前往许府之前,我去找了一个江湖郎中,问了采体之事,他告诉我,采体之术是邪法子,采体会受很大的罪。
先是嗓舌,然后是眼睛,最后是心肺,方能凑全完整的一套。
怀里的项圈硌得我心口生疼,我抬手捂住胸口,皱起眉头,脑海里浮起那江湖郎中慢悠悠的嗓音,他说一句,我就跟着想到了那一步。
先是他的嗓舌,他刚来时还敢说话,我听过他的声音,虽有些绵弱,但干净稚嫩,像泉水叮咚,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微微沙哑,清朗的声线。
然后是他的眼睛,那双琥珀般的眸子,被阳光一照就好像透明的眼眸,含着眼泪时比夏日午后的池塘还要粼粼,他时常垂着眼眸,疼痛和惶恐盖住了原本的懵懂,他的眼睛里总是泛着水光。
最后是心,就在这小莲蓬本该盖着的位置,用锋利的刀划开一条线,整个捧出来,至此,采体便毫无用处,只需等待被换的人没有异样,采体之法就算完成了。
没了心,他该怎么回去见母亲呢。
退一万步讲,沈梅枝让我去说服他献出嗓舌换给小姐,可是我是这府里唯一听得懂他说话的人,他其实还不太敢出声,但就在昨日,他缩在我的阴影里,仰着脸看我,在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我听见了一个细细的音节被漏了出来。
他敢对我说话的。
这我要怎么去拿他的嗓舌。
我坐在天井里,明明是正好的初秋早晨,日头耀眼,可是那暖暖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我却不觉得暖和,只觉得一股冷意从金项圈慢慢扩散,冷得我四肢百髓都欲打颤。
队长说的没错,我不应该可怜他。
我应该可怜自己。
第7章 我要你活着
队长从昨天开始就不与我讲话了,他似乎懒怠理我,早晨训话时也只淡淡地瞥我一眼,略了过去。
初三问我怎么惹了队长了,我说不出话,只沉默。
昨夜小姐清醒了,还主动提出要喝珍珠圆子藕粉,喜得主子派人连夜熬了许多温着,昨日除了主院外都很热闹,我守着主子的屋子,听着主院外来往的人群。
我一低头就能看见他,但这几天我会不自觉地避开他,刻意看向别处,忽略那个屏风后的身影。
初六回房拿主子的授印和公文,初六说小姐还是虚弱,主子让把东西都搬过去,他在小姐那儿办公。
我点头,在核查身份后把主子的身份授印交给了初六。
我回到房梁上的时候瞥见了他的身影,早上他被哑奴扛回来时还在昏迷,下午吃了点东西,此刻竟又贴着门缝在晒太阳了,他跪坐着,透过门缝看着外面,夕阳落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澄澈地没有底色。
今日因小姐苏醒,府里喜气洋洋的,定北王府鲜少这么热闹,他看不明白也听不懂,看着人多,兴趣盎然地往外看。
还看呢。
我别开视线,怀里的金项圈再一次硌到了胸口,我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这妨碍行动的东西随身带着,我摸上心口,那熟悉的坚硬触感让我安定下来。
乐什么,我看着他微微勾起的嘴角,忍不住地也想笑,但随之而来便是涌上心头的无力感。
小姐醒了,你还活得成吗。
我最近的头脑似乎清楚了些,多年来我被手中的刀挟持着,唯靠着主子的指令和本能行事,无论是在边境还是在京城,我的眼前似乎都蒙着一层血色的雾,遇事并不愿多想,行尸走肉般手起刀落,穿梭在浓稠的夜色中。
但当我昨夜盘腿坐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摩挲着项圈时,我突然觉得从来迷茫的前路清晰了些。
就像是清晨浓雾,微微散开了些,我慢慢看清了自己想要什么。
不只是作为一个暗卫,一个影子。
这几天沈梅枝断断续续来找过我,大多是交代了药材事宜,但偶尔,沈梅枝会跟我提一提他的往事。
他还在北国时的往事,还被当作一个人对待时的往事。
在沈梅枝的口中,他身为太常寺卿的庶幼子,在家并不得宠,太常寺卿沈大人提出用庶子换嫡长子前去和亲的时候并未受到驳斥,北国皇室有意以此羞辱主子。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但没人考虑过他过来后的生活,或许在他被蒙了头送进马车的那一刻,北国就默认这是一个死人了。
他的母亲说这孩子出嫁前虽不得宠,但很讨喜,爱笑,爱吃甜的,喜欢晒太阳,北国那么冷,但他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金莲蓬撞着项圈,叮叮当当地响。
沈梅枝说这些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在说另一个人,在我的记忆中,我没见过那副样子的他。
我蹲在房梁上,忍不住向下看,只看见他的头顶,他的头发很长,散在腰间,北国人的发色大都是纯正的黑,他刚来的时候头发黑得发亮,盘在脑后时漂亮得惊人。
前几日主子拽着他的头发时我忍不住看过去,他的头发已经有些枯了,发尾甚至有些发黄,颤颤地被主子揪在手心。
我突然觉得思绪很乱,沈梅枝的话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这几天我总是控制不住地幻想他出嫁前的模样,但又想不起来,想到的总是他那双含泪的眸子。
他被高高的吊着时,低头看我时欲泣非泣的眼睛,颤抖的睫毛。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他的呢。
是在边境时跟随主子千里奔袭追逐北国的送亲队伍,初八将他抱下来时,我偷偷看的那一眼吗。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想摸摸他的头。
我伸出手发怔,我的掌心纹路杂乱,手心曾有一处贯穿伤,到现在清晰可见那厚厚的疤,指腹和虎口全是练刀长出的老茧。
被这么粗糙的一双手摸头,想来也不会舒服吧。
这时候院外传来一阵喧闹,我看向外面,意外地看见了一袭明黄色的襦裙,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我甚至在前方看见了初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