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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by莱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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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在营帐里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然后在第二天拉起了战旗,收拢那三座城的废墟,以雷霆之姿破了北国的防线,北国边境因此后退一百二十里。
  他被揪出来,跪在焚城的废墟中,城墙被推倒的焚城和沙漠无异,主子烧了他所有的随身物件,连带着北国的陪嫁,那晚他吹了很久的风,跪坐在篝火前一直掉眼泪,或许是被火熏着,或许是害怕。
  从那晚开始,他的眼睛落下了病根,怕光,迎风流泪,但没人会照顾他给他医治,他一哭主子便动手,久而久之,他也就很少哭了。
  他的家人知道他被这么对待吗,在送他出门时知道北国的计划吗?
  他的家人我无从得知,但他肯定是不知道的,他来的时候还那么小,脸上的婴儿肥还没褪去。
  我看着他扁扁的小腹,瘦弱的腿,动作间露出的腰窝,他的肩头抵着榻,头发披在肩上,额发汗湿,主子的手摁着他的手背,他整个身体都开始发红,血色从皮肤下渗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主子停了下来,抓了把头发,披着内单衣走向床榻,翻身睡去,队长下去吹灭了灯烛,回到我的身边。
  “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队长的声音淡淡的,他依旧看着屋里,眸子里平静至极,“北国人死有余辜。”
  这我是知道的,毕竟我出身两国边境,若不是被北国军队屠了村,我也不至于被送来王府。
  可是…
  我看向屋内,他正蜷在榻上喘气,主子不允许他长时间呆在榻上,所以他缓了几个呼吸就开始往下挪,他摔在地上,安静地抱着自己的肩膀,这样的动作他做了很多次,直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他才会慢慢回到屏风后,倚着墙睡一会儿。
  他低着头,乱糟糟的头发散在周身,他一直没有声音也不动,过了很久,我才看见他抬起手,用手背抹了把脸。
  可是,他又有什么错呢。


第9章 认错
  我没想到第一次采体的商洽来得这么快,立冬那天,沈梅枝派小厮请了主子前去,主子正与自己对弈,闻言立刻抛下残局,披衣前往。
  身侧的队长瞥了我一眼,返身跟随主子前去,屋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只那一捧香炉袅袅,我倚着大梁,仰头看着屋顶。
  那天后我便不再看他,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每日守着主子的屋子,偶尔换班,跟着主子上朝外出,休息磨刀,那一段混沌又清明的时光就像是梦。
  队长说得对,我不该肖想不属于我的东西,暗卫——什么都不配有。
  这段时间主子很忙,他少受了些磋磨,身上的伤也少好转了些,但眼见着却更初秋的时候更瘦了,也许是长个子的年纪每日只有一碗藜麦,也许是那么冷的天他还只一件薄里衣穿着,但无论如何,都不是我该思考的了。
  我背靠着大梁阖上眼,那两个哑奴推门进来,一个整理着主子的洗脸架子,另一个把他放下,他昨晚被折腾狠了,现在还在昏迷,被哑奴侧着身子放在屏风后的墙角,哑奴们悄身退了出去,我瞥了过去。
  沈梅枝这些日子一直在找药,小姐的身体内虚,需要的药也难找,我以为需要的药最早也得明年开春,没想到他昨日就说,只差最后一味双生莲,药就齐了。
  齐了好,早些齐备,小姐身体好转,主子也就能放心了。
  齐了好,我闭着眼,用力握紧手心的金莲蓬,上月我把小金莲蓬拆了下来,用油纸包着手帕,把项圈层层裹起来,埋在了北苑排屋前圆桌下,只留这个莲蓬,放在我右手臂的暗器匣里,和刺针与星镖放在一起,我动动手指就能将其握在手心。
  沈梅枝前段时间常常来找我,询问我采体之事,话里话外都是打探他的心思,我并不想和这个江湖人多做口舌,主子给我的指令是配合找药,我没有义务帮沈梅枝劝说他。
  我回到了从前的状态,心间再次混沌的同时也感受到了由衷的轻松,这段时间朝堂上有人弹劾主子,我有些忙,所以很少像从前一般有空看他。
  没有空,不想看。
  我将小莲蓬收进暗器匣,后脑抵着大梁坐着,昨夜刮了一夜风,早晨却天光大放,像是要下雪。
  上个月队长给我们每人都拿了两套厚冬衣,主子怕热,屋子从不用暖炉,冬日的屋子里冷得沁骨,我穿得很厚,都感受到了寒风从门缝和窗户缝钻进来。
  我听见一阵咳嗽声响起来,这声音在死寂的屋里很刺耳,我向下看,刚好瞥见他坐起来,半趴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徒劳地抓住地砖,拼命地咳。
  他慢慢俯下身体,额头和肩膀都抵着地,咳得浑身都在抖,咳得满脸通红,汗水和眼泪糊在一起,带着头发粘在脸上,他依旧穿着那件薄薄的单衣,他这么跪着,整个人都蜷成一团。
  这阵凶猛的咳嗽以他手心的一团血结尾,我看着他紧紧闭起双眼,难受地倚在墙角,他好像还没完全醒过来,那团血就慢慢干涸在他的手心,化成一层褐色的皮。
  他生病了,我是知道的。
  深秋就开始病,病到今天也没人管他,他病了后反应变得迟钝,因听不见主人的声音被打了好几次,在榻上时也常常撑不住身体往下倒,腰腹被主子的手握出了很重的青,层层叠叠的,他疼得坐不住,我看着他慢慢滑下去,脸颊不正常地潮红,侧着身体睡在地上。
  主子的屋子是地砖,这么冷的天,地上该很冷吧。
  我看着他畏寒地缩着,想要减少和地砖的接触,但又不知道往哪里躲,在梦中皱眉,嘴里迷迷糊糊地嘀咕着什么。
  他穿的太少了,吃的也少,正是长身体的几年,我每天都能看见他含自己的指头,咬着指甲发呆。
  生病后他就很少咬指头了,他总在昏睡,我看着门缝里那缕光从早晨照进来,起初洒在他的额头,后来划过他尖尖的下巴上,一直落到腿弯,最后沉下,消失不见。
  他生病了,一开始好像只是简单的风寒,演变到现在,我也看不出他到底怎么了。
  我从前听队长说,人虚弱、受伤或者生病的时候会神志不清,会想家,也会哭。
  这段时间我没看过他哭,他要不在昏睡,要不就睁着眼睛躺在地上,用一双没有焦点的眸子盯着屏风,看见主子进来后便用手臂撑着身体坐起来,在屏风后规规矩矩地跪好,垂着头发愣。
  他想家吗,会不会想多年不见的母亲,梦里会回家吗。
  他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因思念自己已然去世,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被从沈府名册中抹干净。
  我想他是不知道的,他的庶母临危前派人送来了一包东西,打开后是几封信和二斤糙米糖,尽数被主子扔了出去,他不知道主子冷笑着扔了什么,只懵懂地看了一眼,又转回头用脸贴着主子的手背,稚嫩地讨好着主子。
  他好像醒了,细细簌簌地坐起来,他起来的姿势很奇怪,并非腰腹用力,而是用头和肩膀抵着地面,再靠着墙,慢慢挪动上半身,半炷香才坐好,他的头发很乱,盖在脸上,他似乎也觉得头发这么盖着不舒服,安静地喘了会儿气,用手把头发扒到耳后,这动作他重复了好几遍,但因为手抖得厉害,半天才把那一头黑发理到了身后。
  脸被露了出来,他呆呆地倚着墙坐着,脸色很白,眼角和嘴唇都因刚才的咳嗽染上了颜色,乍一看,竟然有了些从前初见时的模样。
  我再次握紧手心的莲蓬,别开视线。
  他怎样,与我无关。
  我听见屋外的风嘶吼,明明还是下午,天色却极暗,沉沉的乌云整个塌下来,天际线变得很低,仿佛就伸手可触。
  今晚会下雨,或许傍晚就会下。
  我听见一阵脚步跑进来,还伴随着铃铛细细的响声,向外看去,小姐举着什么东西,从院外跑了进来。
  小姐一来便往屋里冲,手里握着一个泥做的茶壶,左右茫然地四处搜寻主子的身影。
  我跃了下去,在小姐身前单膝跪下:“王爷前去与沈先生议事,郡主可稍后再来。”
  小姐哦了一声,点点头,有些不满地在主子平日里看书下棋的榻上盘腿坐下,托着腮看着主子的棋局,歪头看了会儿,伸出手想要拿棋子。
  主子的棋盅放在桌子边缘,棋盅的前方是一个高颈白釉瓶子,里面插着一支我叫不上名字的花。
  这瓶子并不华丽,甚至称得上是素净,是主子的兄长从江南带回,给主子的成年礼,大公子逝后,这瓶子便被主子时时带着,从京城带到边境,又从边境带回京城。
  小姐拿棋子的时候,手背向外一碰,瓶子应声倒地。
  江南的官窑白釉并不以牢固著称,桌子架在榻上,瓶子倒下去,瞬间就碎成数片,白色的碎瓷片散在深色的地砖上,异常显眼。
  小姐被响声夺去注意力,她自然也清楚这是自家已逝的大哥送给二哥的珍贵玩意儿,脸色煞白,眨了眨眼。
  下一秒,我看见小姐粉色的襦裙在空中划出弧线,小姐扶着桌子下了榻,盯着地上的碎片看了半晌,捏着裙角跑了出去,还不忘带走自己拿来的泥茶壶,候在外头的仆侍们在小姐的身后离开,只剩下我和这满地的瓷片面面相觑。
  不对,不止是我,还有他。
  他在屏风后,小姐并没发现他,此刻他抬着头,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几个呼吸后又敛下眸子,看着膝盖发呆。
  这是主子心尖上的物件,主子情感淡漠,也只有兄长妹妹能挑起他的情绪,大公子留下的东西碎了,要不是小姐所为,主子能活撕了那人。
  …要不是小姐所为。
  我看向门外,门口空空荡荡,主院里摆设不多,即使小姐带着乌泱泱的人来回,此刻门外丝毫没有人迹,我想起方才小姐跑走的方向并非沈梅枝的东苑,而是自己的暖阁。
  什么意思。
  我的心瞬间落了下去,我再次看向地上的碎片,还没等我细想,一声雷在天边炸开,一个呼吸后,巨响随之而至。
  我看见他被吓了一跳,茫然地看向外面,屏风和墙都高,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用力捂住耳朵,眼里浸着恐惧。
  即使雷声只是一瞬而逝,他依旧保持着捂耳的姿势,低着头看自己的脚,曲着腿一动不动。
  我觉得外面越来越冷,明明还未到傍晚,已经有仆侍来挂上了灯笼,我只勉强看见一团火色的晚霞映在西苑背后,儿戏般与漫天的乌云对峙着。
  主子迈进屋里时脸色不太好看,队长在我身边蹲下,告诉我小姐的最后一味药不太好找,主子已派人去了西域重金买,但最快也要一个月来回。
  一个月,我不知为什么,心里安定了些。
  主子在看见地上的瓷片时停了下来,我看见主子的呼吸都一滞,主子抬头确认了好几次地上的白釉就是大公子的赠礼,主子吸了一口气,仰起脸。
  “是你?”
  主子依旧仰着头,微微侧脸,看向屏风后茫然的他。
  我看着他不解地看着主子,又看向地上的碎片,可能是本能让他理解了主子的意思,指着瓷片,摇了摇头。
  主子笑起来,他大步走向屏风,一把将他拽出来,主子很高,他被掐着脖子抬高,与主子对视,脚尖都够不着地面,他绷着脚背,小腿在空中晃。
  他吃痛地呜咽,双手垂在身边,他似乎想要抬手挣扎,又颤抖着放下。
  面对主子燃着怒意的眸子,他始终摇头,咬着嘴唇不肯承认。
  不是他弄的,他为什么要承认。
  暗卫没有主人的命令不会多嘴,但这个时候我几乎控制不住身体想要跃下,想告诉主人是小姐方才来过,是小姐失手打碎了瓶子。
  他当时连抬眼都不敢,怎么敢自己跑出来碰房里的东西。
  主子为什么不唤我,主子为什么不唤我。
  我看着屋里的场景,感觉自己浑身都在抖,这时候队长的手拍上了我的肩膀,我看着队长的眼睛,闭了闭眼。
  与我无关的。
  主子不唤我,自有主子的道理,我不用管。
  他被扔到了地上,刚好砸在了碎瓷片堆上,我听见他痛苦的低叫才反应过来,我看见他整个脊背都贴着碎片,大腿上赫然扎着一片,他几乎昏过去,暗红色的血从伤口里慢慢淌出来。
  主子站在他的面前,他没力气翻身,仰面躺着,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他的话语被主子打断,主子出门时穿的硬底短靴踩上了他的胸膛,我看见他几乎翻出了眼白,嘴里再没了声音,只躺着细细抖。
  他仰面躺着,一双眼睛正正看着房顶,我再次觉得他在看我。
  他在看我,他需要我。
  队长的手劲愈发大了,我觉得肩头生疼,我看向队长,我想跪下求队长,让我下去与主子辩驳,这与他无关,他为什么要遭此横祸。
  大公子的死,边城丢失都是北国所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天我一直告诉自己,他的死活与我无关,北国肆虐,他死有余辜,他代表着他的国家嫁过来,他的死活不在我关心的范畴。
  大道理我都懂,我是定北王府的暗卫,曾经也跟随主子带兵掠阵,我出身被北国屠村的边境,我怎么不懂这些道理。
  但瓶子真不是他所为,真的不是。
  我不知道我眼里到底露出来怎样的情绪,队长定定地看着我,他再次警告我,队长让我下次再如此失态,就亲手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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