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竹帛——by一只小蜗牛 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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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里,只剩下狄迈一个,背靠房门,身上已中了两箭,一身是血,却彀弓搭矢,仍在负隅顽抗。禁军当中冲得靠前的,被他一箭一个,射死在地,其余人便犹豫着不敢上前,只是口中呼啸大骂,以作恐吓。
刘绍心中像是落了白晃晃一道电火,心中一惨,霎时明白过来,两耳嗡地一声,出了一头冷汗。
一旁,文邦昌见他不动,又催促起来,刘绍只作不闻,心中转得飞快,一面寻思办法,一面笑着转头问他:“哎,文将军,这是在做什么呢?”
文邦昌见他不可救药,也没好气,想说“这是在杀人,看不见吗”,但想他是鄂王世子,自己开罪不起,忍了一忍,终是冷冷道:“奉陛下之命,执行公务!”想搬出皇帝来将他吓走。
刘绍点点头,转过去对狄迈打了个眼色,随后有些害怕地道:“如此,刘绍就不打扰了。”
他正作势要走,忽然,狄迈朝着他射来一箭,这箭擦着马颈飞过,带出一串鲜血,引得这马嘶鸣一声,刘绍顺势一磕马镫,身子后仰,假装控不住马,脚下却暗夹马腹,惊呼着将马驰到狄迈面前。
狄迈一跃上马,拔刀抵在刘绍脖颈,大喝道:“谁敢上前,我就杀了他!”
文邦昌大吃一惊,忙一抬手,示意禁军不许射箭。狄迈挟着刘绍为质,一步步逼出院外,因着文邦昌不敢下令,门口禁军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忽然,狄迈纵马便跑,文邦昌见状,担心走脱了他,心中大乱,忙又下令放箭。
“且慢!”副将大声止住众人,又压低声音对他道:“将军,走脱了狄迈是大罪,可若是伤了鄂王世子,这罪未必更小……鄂王与陛下乃是亲兄弟,这……”
文邦昌思及此处,不禁出了一头冷汗,连连点头。
狄迈只是一个十几岁的质子,陛下杀之只为泄愤,走脱了此人,顶多治他一个办事不利之罪。可若是误伤了鄂王的独子,到时候陛下为了安抚鄂王,定将自己给推出去,那时他哪还有命在?说到底他只是禁军当中的一个小官,和鄂王相比,亲疏远近不言自明。
他见狄迈越跑越远,一时也没有计较,虽然不再下令放箭,却又不甘心就此放过了他,于是喊了一声:“追!”
禁军蜂拥而上,狄迈频频张弓转身,每次只射最前面那一个,一箭也不多放。见文邦昌躲在后面,其余禁军也不敢追得太近,始终在狄迈后面远远缀着。
跑了一阵,文邦昌渐渐冷静下来,也不怎么怕了,面上浮出冷笑:城门都已关闭,你又没插翅膀,一会儿看你怎么办。
也是狄迈命不该绝。昨天东南角城砖开裂,拆下来要填上新的,还没补完,刘绍熟悉城中情况,不顾追兵,特意绕了远路,催马往此处而去,撞开围挡跃马而出。
两人往林中奔去,谁也没出一声。狄迈箭囊射空,只得忍痛拔出一根插在身上的箭,转身又射死一人,可伤口由此豁开,汩汩流血,他呻吟一声,随后咬住了牙。刘绍听见,却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赶路。
两人逃到狭径,情急之下来不及下马,直接分开藤蔓策马冲入。这马载着两人奔驰一夜,这会儿已十分疲惫,喘着粗气,被催得急了,忽然一脚踩空。
刘绍身子一挫,心头霎时凉了,生死关头蓦地里闪出悔意——还没享几年清福,早知今晚不该来的。
可随后他腰间一紧,是狄迈脚踩马镫,借力一跃而起,一手扶住崖壁,一手揽住他腰。在二人脚下,碎石子哗啦啦落下去,那马哀鸣一声,向下急坠,崖下传来一阵闷响,两人却就此站定。
追兵的声音传来,两人互相瞧瞧,谁也不敢出声。刘绍这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膝盖发软,若非被狄迈扶着,恐怕已经跪了下去,想起方才险境,不禁一阵后怕,心脏咚咚咚咚跳个不停,像是揣了只兔子,要从他嘴里蹬出来。可脱险之后,方才那一丝后悔早已无影无踪。
文邦昌追到崖边,听见崖下巨响,不禁面如土色,低头瞧瞧,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想到鄂王世子爷跟着摔了下去,只觉头晕目眩,就要向前栽倒,被人扶住手臂,这才没跌下崖去,回过神来,忙带人去崖底查看。
禁军乱哄哄地绕路下山,等人声静下来,刘绍两人才对视一眼,随后扶着石壁,一点点向里走去。
第008章 愿为并翅双鸿鹄(二)
刘绍走在前面,听着身后狄迈的脚步声,心中暗暗庆幸自己赶到得还算及时。如果他今晚没有偷跑出来,恐怕现在狄迈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这样的人,竟然会死吗?
如果狄迈真的死了,真的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和旁人一样躺在小院当中……刘绍在脑海中想象一阵,却想不到,除去可怖之外,更又觉着心里空落落的,没滋没味。
正思索间,他已走出狭径,回头朝着狄迈伸出手去,想要拉他一把。不料狄迈抬头看看他,先犹豫一下,随后才将手放在他手里。
刘绍见状愣了一下,见此,狄迈也是一愣,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垂下眼去,咬紧了牙。
刘绍手臂一鼓,拉他过来,随后就松开了他的手。
他忽然想到,狄迈曾不止一次和他说过,他来到这边八年,和父母兄弟再没有见过面,陪在他身边的人,除去自己之外,就只有奶妈一家和这些个奴仆,渐渐的,对他而言,这些和他没有什么血脉联系的人好像反而比他的父母兄弟还要更亲。
刘绍不怎么会安慰人,听他说起时,觉着自己说“节哀”好像不大合适,想了半天,最后只在狄迈肩膀上拍拍,幸好狄迈也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一转头就又不觉得怎样了。
这会儿刘绍站在原地,看狄迈一手扶着腰间,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棵树下,心中忽然又想:下令杀死这些人的皇帝,是我的亲叔父啊。
狄迈猝遭大变,心神激荡,先前被人追杀时还不觉着,脱险之后,痛恨伤心怨愤狂怒混在一处,齐涌上来,摇得他浑身骨头咯吱吱地抖。他身上还插着一根箭没有拔出,却全无察觉,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扶住了树,勉强站稳,忽然大喝一声,发疯一般拿拳头狠砸着树干,直砸得树冠不住晃动,沙沙地摇下片片落叶,过不一会儿,树干上就涂满了血,在月色下显不出红色,只透着漆漆然的深黑。
刘绍静静看着,也不知该说什么,心中不免也觉惨然,过了一阵,轻声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狄迈猛地回头,右手在脸上一擦,似乎想要拭泪,却擦了一脸的血,鲜血混着热泪从他脸上滚滚而下,血泪后面的两只眼睛刀子一般,锵一声射过来。
刘绍忽然向后退出一步,嘴唇一抖,随后脸上不再有什么表情。
狄迈哑声开口,喉咙里发出铁一样的声音,“既然雍国的皇帝不能容我,我就回草原上去,总有一日,要报今夜之仇!”
他铮铮然说完这一句,咬牙片刻,神情忽地一变,像是一座搭起的积木轰地塌了,放低了声音,也轻轻地问:“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刘绍被他问得一愣。
他自从来到这边之后,生活优渥,无忧无虑,从没想过离开,若是不发生这样的事,毫无疑问,明天早上他还是会从自己挂了锦帐的床上醒来,鲜衣怒马,斗酒行乐,就是这么过上一辈子,也无不可。
他是不想离开的,可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如果在此时舍下狄迈不管,忒也狠心。
他设身处地,若是他全家上下都被人杀害,唯一一个朋友——以他二人的关系,甚至已没法说只是朋友了——也弃自己而去,孑然一身,身后追兵不知何时就要赶上,他能逃脱无数次,可一旦被人追上一次就要丧命,此去草原隔着十万八千里,前路茫茫,要何去何从?
他一时沉吟不语。
狄迈原本一向挺拔的背微微弯下来。他站在树下,远远看着刘绍,眼里已不再流泪,可伤心之色并不稍减,见刘绍沉默不语,心里已知其意,只觉背上让人挖了个洞,将他的半个身子都挖出去揉碎了,一种比腰间伤口更尖锐更剧烈无数倍的疼痛猛地撞上来,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恨意——恨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就那么死在乱箭之下。
他张一张嘴,合上了,又张开,又合上,过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道:“刘绍,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
刘绍两耳中轰地一响,随后只觉有一百只蚂蚁在头皮上爬。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心里高声自问——
我到底有多爱他?
他来这里之后,与狄迈走近,只是因为喜爱他的样貌,再没有第二个原因。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什么别的,既不因为狄迈是葛逻禄人而忌惮他,也不因为他只身为质而同情他怜爱他,只是因为喜欢,就同他套了近乎,约他一同打猎出游过几次,相谈甚欢。两人又都青春年少,知慕少艾,久而互生情愫,遂相交欢。
刘绍知道自己是爱狄迈的。他喜欢抱他、吻他、把他压在身下狠狠干他,也喜欢他把结实的两腿缠在自己腰上,也狂风暴雨般地吻着自己——但他从没想过什么以后。
狄迈就是生得再如何英俊,哪怕举世无双,哪怕千年一遇,也无非就是一副骨头一张皮,两只眼睛一张嘴,他到底也生不出翅膀,也长不出第三条腿走路。
难道他真要为了这么一个人,舍弃好不容易获得的生活,舍弃长安的风华人物,和他颠沛流离、远走大漠,去到那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去吹西伯利亚的冷风?
他无法可想。
况且……他来到这边三年,父母虽然并非亲生,但对他从来关爱有加,他骑马偶然摔伤了手,他们都要一天来看他五次。他若是就此离开,他们又该如何?
还有刘凤栖他们,都和他一样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狼狈为奸,同流合污,他留在长安,呼朋引伴,何等快活!若是就此离开,他们又该如何?
他几乎下定了决心,可话到嘴边,偏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感到自己像是一条毛巾,让人一左一右地攥住了,转着圈地拧,心中一个劲地发问:难道我就这样把狄迈自己一个人扔在这儿了么?
狄迈瞧见他面上神情,心中已不抱希望,摇一摇头,忍住伤心,深吸一口气道:“雍帝杀我,我知道与你无关。何况你不顾危险过来救我,我……我心中对你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无法报答你了。我就要走了。”
他本来为人干脆,可这段话说得十分艰难,说不几句,就要咬牙忍上一阵,“你快回去吧。鄂王和王妃还在府中等你,文邦昌一定已经派人去你府上报信了,王妃他们听说你被我挟持,还不知如何担心,万一军官回去瞎传话,说你坠崖,那就……那就更糟了。”
刘绍不语。
狄迈也默然片刻,知道时间不多,打起精神又继续道:“你自己回去,就说趁机把我打伤,从我手中逃回就行,不会惹人怀疑。我将来定能回到草原,你……你不要说将我打死了,只说打伤就好,或者说趁我打盹的时候……”
他忽地一哽,竭力忍住,两手在身侧攥成拳头,用力到小臂连着上臂全在乱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下声音,“日后若是有缘,咱们还会再见到的。”他顿了顿,又笃定地轻声重复:“一定会再见到的。”
他说到这里,心里又是翻天覆地地一绞,眼泪冲到眼眶里,拼上全身的力气去忍,才强忍住没有落下。他不想让刘绍看见,不敢低头,连眼睛都不敢眨,搜肠刮肚,再没有什么好说,只得勉强一笑,对着他道:“快走吧。我也要走了。”
刘绍怔怔地瞧着狄迈,身体忽然松弛了下来。
他恍然明白,刚才涌进他脑海当中的那些问题全都没有半点意义。他没办法转过头,把这样一双英武的、凌厉的、然而却是含着泪的、多情的眼睛抛在背后,恐怕终他一生一世,都不会做出第二个选择。
他站着没动,口中道:“好,那我走了。”说完,转回了身。
狄迈忽地奔过来,一把抱住了他,恨不能将他扑在地上,更恨不能把他两肩的骨头给箍得碎了,把他揉成一团齑粉。他紧贴在刘绍背后,热泪滚滚地往他脖颈里流,腰间还未拔出的箭杆抵在刘绍身旁,随着短促的喘息声来来回回地擦着他的腰侧。
刘绍微微仰头,“好了,放开我吧。”
狄迈大喊道:“不放!”
刘绍拍拍他,“你不放我,我怎么跟你走呢?”
狄迈忽地噤声,过了好一阵,手上松开了些,却仍把他抱在怀里,难以置信地问:“你要跟我走?”
刘绍反问:“不然呢?”
狄迈不信,“大雍是你父母之国,你走之后,鄂王与鄂王妃怎么办?”
刘绍一狠心答:“我是走了,不是死了,日后总能见到的。”
狄迈又问:“那你在长安的朋友怎么办?”
刘绍答:“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狄迈浑身发抖,“塞北苦寒,不比长安……”
刘绍一笑,“没关系的,都差不多。”
狄迈猛地松开刘绍,将他身子转回来,几乎同他鼻尖贴着鼻尖,仔细打量半晌,才知他不是在开玩笑,他心中一震,忽然抖如筛糠。
刘绍提醒他:“你身上还插着一支箭呢,不处理么?”
狄迈眼含热泪,深深看他,过了一阵,忽地神情一厉,一把将箭拔了出来,带出一串鲜血,他却浑然不觉,双膝跪地,两手把箭举过头顶,高声道:“皇天在上,狄迈一生不忘今日之事,不报此仇,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