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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竹帛——by一只小蜗牛 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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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正事谈毕,他都做好准备,万一一会儿狄迈忽然抱他,绝不能躲,还事先演练好了一幅早有此意、如愿以偿的享受神态,以备不时之需,可至今都没派上用场。
  每次狄迈同他闲聊,就只是闲聊,神态语气都十分正常,别说抱了,至今连他手都没摸一下,好像只是想听他说话而已——
  几次之后,辛应乾就发觉,虽是闲聊,可狄迈始终不怎么开口,不得不说时,也都是问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听他在讲。
  而且说来奇怪,狄迈明明是葛逻禄人,可两人交谈时,用的从来都是汉语,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次也是一样。他滔滔不绝,狄迈只偶尔发问,脸上没有什么冷意,不算吓人,可看着也不像会忽然抱上来的模样,等他说完一段,没再提问,说了一句“时候不早”,辛应乾就明白,这次的闲谈算是结束了。
  他忐忑不安地站起来,一头雾水地退出去,又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等他走后,狄迈拾起果盒,打开第二、第三层看看,又依次盖上,下人问要不要留,他答:“留着吧。”说完就抬脚回了卧房。
  他原本住的卧房上了锁,一应用具都锁在里面,一个也没拿出。
  他自己则换了间房睡,屋中陈设十分简单,除去一张床外,就是一张桌子,上面摆了两摞奏章。
  他先前想要趁势废帝,可试探了狄申的口风,发现连他都不大赞成,知道此事阻力极大,担忧强要夺位,国家动乱不止,会错过南下时机,只得暂且搁置。
  只是他没就此放弃夺权,进位为摄政王后,借口皇帝年幼,渐渐变了制度,朝廷事务不先送入宫中,而是送入他的摄政王府,由此能不以皇帝之名,而渐行皇帝之实。
  桌上的奏章虽多,但他心甘情愿,反而还有几分乐在其中。
  因为聊得太晚,这会儿只得熬夜,他闷头忙了一阵,实在太累,就撑着脑袋打起了盹。
  迷迷糊糊间,刘绍过来推推他,抱怨道:“干什么不去床上睡?在这儿点灯熬油的。”
  狄迈愣了愣,应了声“好”,却不忙着站起,先去拉刘绍的手,拉了个空。
  他一乍而醒,眼前烛影摇晃,忽明忽暗。只见自己趴伏在桌上,手伸出去,砚台被拂落在地,墨汁泼洒,风把窗户吹开,窗纸扑啦啦地作响,桌上的纸一张叠着一张飞出去,散在地上,又四散飞开。
  家仆听见动静,忙进门来,先跪地向他告罪,然后就要去关严窗户。
  走到一半,狄迈道:“不用。”
  家仆就站定在原地,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一动也不敢动,怯怯地瞧过来。
  他是葛逻禄人,长了张葛逻禄人的面孔,可是有一个汉人名字,叫小拐。
  狄迈瞧着他,半晌挥一挥手。
  他挥退了下人,走到窗边。
  这会儿还没入冬,风已凉了起来,吹得甚急,直往人怀里钻。
  抬头瞧瞧月亮,忽然想起刚才他问“长安这会儿正开什么花”,遗憾辛应乾答得不像。辛应乾应该回答“这我上哪能记着”才对,而不是当真对着他侃侃而谈,卖弄才学,甚至还引经据典。
  他叹一口气,正要关窗,忽然注意到今天月亮很圆,算算日子,正好是八月十五,原来是汉人的中秋节。
  夏国从来不过这个节日,自从刘绍走后,他府中也没再过。
  那几个汉人厨子都还在,但却没人张罗此事,要不是他今天忽然想起,估计今年中秋就也和往年一样,不经意就过了去。
  一轮圆月高悬,他抬着头,愣愣瞧了一阵,就想起了那句“明月明年何处看”,忽然觉着胸口憋闷,像是喉咙让人一把攥住了,忍不住心中一寒,弯下了腰,两手撑住窗沿,竟然不敢抬头再看。
  他两手使劲攥紧,忽然“喀啦”一声,竟然把窗边的木头掐得碎了。
  木屑飞崩,手上一疼,他如梦初醒,猛地关上窗户,转过身去,背靠在上面,奔雷一般地大声喘气。
  喘了好一阵,那阵窒闷才渐渐消了。他两步回到桌案前,伸臂一拂,把桌上的东西一把拂到地上,于是这位大人的奏章,那位将军的军报,下雨一般,全都一股脑地掉了下去。
  他看也不看,大步出门,解了匹马,去到城外奔驰一夜,等到天明时方才回来。
  从这天之后,他几乎从不在夜里抬头看月亮,不论它是圆是缺,是明是暗。偶尔不经意瞥到,便要匆匆移开视线。


第095章 颠狂柳絮随风舞(六)
  暮春时节,杨柳吐絮,在空中乱糟糟飞,一阵风刮来,忽然就扑人满面,逼得人不敢喘气。
  刘绍原本去年就该去大同,可雍帝觉着北边冬天太冷,拖了一冬,这才让他动身。
  刘绍无可无不可,到底该如何,他自己也想不大明白。
  他母妃已经去世,父王不怕他的拖累,放在两年之前,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跑回葛逻禄去,可经过了亦集乃城的那一战,却踌躇起来。
  他跑回去不难,可之后呢?难道真要和狄迈一起灭亡雍国不成?荀廷鹤、吴宗义、刘凤栖、秦远志……还有他爹,难道要把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杀了或是逼死?
  他无法可想。
  那么留在雍国,承担守土之责?他也不是肩膀头嫩,半点担子都担不起来,可他就是想要抛头颅、洒热血,那也得值得才行。天子昏聩,朝政又腐败至此,哪有半点可留恋之处?
  况且,他和狄迈已经有三年没见了。他至今想来,都觉不可置信,好像不是真的。
  最久的一次,两人也不过分别了三个多月,如今把月换成年,是个什么光景?
  回头瞧瞧,不觉着过去的日子如何难捱,好像一眨眼就到了现在,可一想到往后,就如临深渊,好像路断在脚下,往下一看,黑洞洞让人发慌。
  柳絮如滚滚飞棉,随风狂舞,搅得人心烦。刚好任命下来,刘绍心想:换换地方也好,总强过在这边消磨。
  临行前,他去向荀廷鹤告别。
  荀廷鹤已经复相,事务繁忙,不像之前那么好见,但刘绍去找他,还是一路畅通无阻。
  按说荀廷鹤年长他十五岁,当他爹有点年轻,但起码也够做他叔叔的,可是最近一年,刘绍有事没事常去找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荀廷鹤是个有趣的人,有趣到总让刘绍忽视他的年纪,乐以忘忧,每次只有在荀廷鹤满脑子的忠君之念在言语当中无意间露出一点时,刘绍才会恍然惊觉,窗外漆黑一片,灯烛烧得只剩下一截,杯中茶水早就干了,时间竟已过了这么久。
  这一次他来见荀廷鹤,虽然口中不说,心中却想,如果他到了大同,脑子一热,兴许这就是两人见的最后一面,多多少少有些伤感。临行之前,肺腑之言憋不住,就想对他尽数倾吐出来。
  “荀相,我有一言,对任何人都不敢说,就连对我父王也不曾说过,可临行之际,实在不吐不快。”
  说完,他自己也觉着这话有几分耳熟,转念就想到去年中秋,他半夜跑到荀廷鹤府上,和他踩了一夜的叶子,还莫名其妙地对他吐露衷情之事,现在想起来仍觉着尴尬,赶快继续道:“荀相也知,我原本就不赞成两国交兵。”
  “河西之战我没有亲身经历,不敢妄言,亦集乃那一战情况如何,我倒还算清楚。”
  “请荀相恕我直言,我大雍虽然看着国势强盛,国土广大,但是外强中干,夏国虽然人口更少,又远远称不上富裕,却正是如日之升。朝廷众人大多只将他们看作犯边之寇,据此定策,恐怕要吃大亏。”
  荀廷鹤静静听着,并不打断。
  “我把话说得直些,请大人千万莫要怪罪。”刘绍心里知道荀廷鹤肯定不会怪罪,这么说只是同他客套一句。
  随后便道:“夏国虽然不是上下一心,可是狄迈自从上了摄政王的尊号之后,整顿朝纲,大权独揽,已没有旁人掣肘,即便有,也不敢做得太过火。”
  “再加上每有战事,他必定亲征,对两军形势洞若观火,临阵能够应权通变,不需要千里迢迢送消息回金城,让旁人拿定主意。”
  “反观我雍国,大将在外,权臣在内,只为门户私计,上下其手,几个真的为了国家?隔着几百几千里的路,从长安伸出手去指挥,战守全不由己,反而全归一群不懂打仗的人指手画脚。像这样,将来真遇上了,纵然韩、白再生,又怎么可能打得过?”
  “这还只是战场上的事,战场之外,还有一笔账要算。”
  刘绍说着说着,冷笑起来,“那些个主事之人,各个把战事看成利薮,黑眼珠里只见得到白银子,两国交兵,死人流血他们看不见,单能瞧见自己能就中取利,大发横财。”
  “就连运去的军饷,都要受他们一层层的盘剥,到了前线还剩下几分?洪维民父子贪了多少粮饷,把军职做交易,又赚了多少钱,这些年谁敢揭开盖子?谁说谁死!”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落入连粮草都供应不上的地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该知的人一点不知,又或者知道了也当不知道,只要没打到他眼前来,就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荀相你说,这仗还有的打吗?”
  他说到激动处,两手一摊,“总之,这烂摊子我是一点也不想管了,我也没那个能耐。”
  “我想不通,别人往死里败坏,临到有事,却躲在后头笙歌管弦,让别人替他们舍生忘死,收拾残局,保他们的荣华富贵,这还有道理没有?”
  “我在北边,也只略尽人事而已,成败利钝,非我所知!”
  他洋洋洒洒一番话,说到最后,却原来是要撂挑子。他此番只图说得痛快,其实并不想听荀廷鹤回话,因为知道他多半是拿些天下大义来劝导自己。
  他都能大概想象得出,荀廷鹤定是要先夸赞他一番,把他夸得心花怒放,忍不住翘了尾巴,再趁势劝导,让他以国事为重,努力做他大雍的中流砥柱。
  他可不是“一片丹心报天子”之人,只盼一会儿荀廷鹤千万别说出什么“天下无不是的君父”这等话来。
  荀廷鹤不答反问:“你在亦集乃时,见过死人么?”
  刘绍一愣,随后有些好笑,“大人说笑了。打起仗来,遍地都是死人。”
  荀廷鹤又问:“死的都是什么人?”
  “自然是前线的兵士,有的将领也会阵亡……有时仗打得久了,两国边境的百姓也要死上很多。”说到这儿,刘绍拿话刺了一下,“总之真正该死的人等闲是不会死的。”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你说得对,放着这‘烂摊子’不管,平白死去的只是这些人而已。”
  荀廷鹤神情严肃,向前探一探身,“一旦被叩开国门,江河横溃,到时要死的是一万人、十万人,还是百万人呢?”
  刘绍一时语塞,半晌后长声叹气,“荀相这是道德绑架。”
  荀廷鹤没大听懂,看看神情似乎是想问他“谁绑架了谁”,刘绍赶在他前面又道:“我看还是想办法除了洪氏父子,才是第一要务。不先除掉他们,即便想收拾这烂摊子,怕也收拾不成。”
  他推出洪维民来,真正想说的人却没说。俗话讲,上梁不正下梁歪,哪有什么奸臣当道,不外乎都是当皇帝的不做人而已。可他即便对荀廷鹤口无遮拦惯了,这话却也不敢说,只有对一个人能讲,那人就是狄迈。
  可对着狄迈,现在也欲讲而不得了。
  荀廷鹤对党争之事颇为忌讳,听闻此言,反应不大热络。因着这点,刘绍对他又敬又爱,却始终不大推崇。
  他看着荀廷鹤,心中暗暗摇头,这是正人君子,太平宰相,是摆在朝堂上的一只仙鹤,可雍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没有一头能杀人的猛虎,如何能够力挽狂澜?
  荀廷鹤道:“粮草之事,我尽量争取。再有战事,一定力保供应,不让前线将士离心。”
  刘绍笑笑,不提这茬了,“临行之前,能请大人再为我弹奏一曲么?”
  荀廷鹤一愣,随后道:“理当如此。”他瞧见刘绍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也没再劝,取出琴来,就手弹了一曲《阳关三叠》。
  刘绍听着,忽然想:荀廷鹤对远在大同的吴宗义心思如何,都能洞察入微,我方才所说那些,他何尝看不清楚?
  琴声悠悠地响,像是水纹荡开,摇撼得人也跟着上上下下,不住浮沉。
  刘绍又想:看清楚了,然后还能泰然处之不成?
  忽然瞧见窗前布帷旁的一句题词,“一片闲云任卷舒,挂尽朝云暮雨”,若有所思,这几个字好像在那挂了许久,以前竟没注意。
  一曲奏毕,琴声止歇,荀廷鹤拢起了手,放声而歌:“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匆匆西沈。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唱罢,微笑着瞧向了他。
  刘绍心中猛地一动,也怔怔地瞧回去。这一刻,他好像变成了一粒微尘般大小,不值一提,可让那样一双眼睛瞧着,好像又忽然膨成无限大,横亘在这天地之间。
  窗外的叶片让风吹得声声响,阳光从院中繁密的叶间穿过,斜照进青绿色的光来,桌上的茶升起一道袅袅婷婷的细烟,阳光的斑块落在水面、桌案上,随着窗外的轻风阵阵轻摇。
  荀廷鹤的两眼都在阳光下,无数颗明亮的光点在他含笑的眼中闪烁。
  刘绍久久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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