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眼深处——by南窗雀 番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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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停完车走回梧桐的时候,已经八点过整了。
北京城的冬夜齁冷,一里地足够浑身冻得僵硬。张深呼出了一口热气,白雾凝在空中久久不散。他把脖子缩进羽绒服的衣领里,温热的气息窜出来,将冻麻木的肌肤暖回了点儿知觉,他缩作一团,贪婪享受着暖意,只留了双眼睛在外面看路。
往前走了没几步,头顶传来一道声音阻挡了去路,张深下意识驻足。那是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好像听过无数次,又好像从未听过,他记不清了。
那道声音说:“老师。”
客气有礼貌,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张深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缓慢地抬起头。正前方不过百米距离的位置,一个身着暗色风衣,身材高挺的男人正伫立在哪儿。
昏沉的光线下,看不真切男人的模样,但是那熟悉身形和独有的气质,还是让张深一眼认出了,是黎醒。
夜阑人静,昏昏灯火外,黎醒站在没有光影的位置,整个人与黑夜融为一体,叫人认不出,辨不清。
可张深认出来了,那是他从影片里看过无数次的人,是仅凭背影都能确定的人。
黎醒身姿笔直的立于无垠夜色中,分明穿着暗不见影的衣裳,看在张深眼里,却像浓黑无星的夜空,悬了一轮皎洁弯月,藏于中,却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张深失了神,腿脚灌铅,迈不开腿,走不了道儿。他想得不够充分,怎么会觉得单独来见黎醒,是件可以轻松应对的事儿呢。
“是张深老师吗?”黎醒在他愣神的空档走了过来,与他间隔了一臂的距离,轻垂眼睑不确定的开口。
近距离下,张深终于看清了黎醒的模样,与记忆力分厘不差,是那张让他着迷的脸,分明英气却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痞。
黎醒比他高半个头。
他微微仰头,从黎醒线条硬朗分明的下颚,往上一寸寸地扫。那张嘴唇不薄不厚,可能是在外面待的久,唇色冻得有些发深。
往上,挺立的鼻骨两侧,锋如刀的眉下,是一双深邃的眼,像沼泽地,幽深至极。黎醒的眼睛勾人,也会说话,只看一眼就会陷入那片幽沼,越挣扎陷的就越深。
张深拧回了一根神经,滚了好几次喉结都没想好如何开口打招呼,最后板着脑袋,对面前的人轻轻点了点下巴:“是。”
“还以为认错了。”黎醒很快接了话,没给他留尴尬,撂下话又勾起唇角,挂着淡笑朝他伸出手,低声缓说,“第一次见到您,我很高兴。”
张深心里对这种客套话门儿清,却还是忍不住跟着他的动作掏出手,在口袋待得太久,掌心有些发潮,见了风带着微寒的凉意。
他在半空中顿住,下意识想收回,却被黎醒先一步手快地握住。
黎醒的手宽厚干燥,手心传来的温度灼得让张深皮肤发疼,他僵持着手臂,破天荒的不知所措了起来。
“我一直拜读老师的作品,有幸能拍,是我的荣幸。”
黎醒笑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真诚又迷人,却让张深觉得靠不近,太疏离客气了,说白了,就是假情假意。
张深不会应人,只点着头说了句嗯。
换作别人早就哑口无言了,偏黎醒还是淡笑,边说边让开身侧的位置,引着张深往梧桐里走:“外面冷,去工作室谈吧。”
张深没有立马跟上,和黎醒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黎醒并不是个吝啬言语的人,话不多不少,配上他那把独特又具有磁性的嗓音,不会觉着闹人,反而听起来是种享受。
张深听了一耳朵酥麻,跟在黎醒身后闷声不吭,只偶尔捡几句回答。
到了工作室大门时,黎醒低垂着头识别着指纹,轻吐了口气,低低笑了两声:“其实我没想过,你会把版权给我们。”
碎发遮住了侧脸,将黎醒所有表情掩下,半点看不真切。指纹识别成功,他率先走到里面,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深不爱弄那些客气的虚礼,进屋关门,利落干脆。
他立于门口,漫不经心的说掏心窝子话:“你的电影我也都看了,你很优秀,版权给你,我心甘情愿。”
无光的室内,黎醒呼吸顿了一下,紧接着急促地吐息了两秒。他侧身按开灯光,整个房间登时亮得晃眼,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谢谢。”
黎醒的工作室在别墅里,三层,办公环境挺舒适的,比正常写字楼宽敞。张深被请到了二楼一间会议室里,挺大的,得有二十来平。
张深和黎醒一人坐一面,对着坐,免不了要两两相看,四目相撞。他打好了低头做乌龟的主意,赶巧的是黎醒也打了这个主意。
所以他们俩在整个签合同中,交谈不超过十五句,对视不超过两眼。
到了最后要落款签字的时候,张深捏着发沉的金属钢笔在指尖转动,清了清嗓子,主动开口说了句话:“跟你们提过吧,我有一个要求。”
“听万哥说过。”黎醒举着合同点头,“不过,我也有一个请求。”
张深转笔的手停了下来,点了点下巴算是同意。说得好听是请求,不过是甲方的要求而已,他也不是傻着长这么大的。
他劈开混沌的思绪,紧盯着黎醒,强势地回说:“我先说我的要求,不同意的话你的请求也不必说了。”
黎醒没有迟疑,爽快地应下。
张深用手轻叩了两下桌子,舌尖卷过发干的唇角,说:“我的作品只有我有改编的权利,你要拍,必须让我进组做编剧。”
黎醒顿时坐直了身体,抱起胳膊冲他挑了挑眉。
张深不惧,直视着他:“如何?”
“没问题。”黎醒接过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然后偏头问,“现在我可以说我的请求了吗?”
来的时候张深想过很多,很多影视版权不会让原作者参与全程改编,这也是卖版权的一个大弊端。他没想那么多,卖这个版权本身只是冲着黎醒,不能进组的话,不卖也无可厚非。
没料到如此果断同意,张深的脑子还停在没问题那句,迟钝好半天才回了声可以。
“我希望……”黎醒将合同翻到了其中一页,缓缓推到张深面前,用手指着其中几项条款,“您能以我为原型,为我创作一本书。”
第 3 章
这绝对是一个极其荒唐的请求。
从说出口的那刻,黎醒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
他面上还是那副坦然自若的样子,心里却早已咚咚打起了鼓,覆在合同上的手指也渗出了丝丝汗水,将纸张按压的都发了潮。
张深没有出声,没有立刻回绝,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在时间的流逝中,垂下眼睑,轻轻摩擦着右手虎口。
一旦没人说话,时间和空气的流淌都会变慢。
黎醒绷着肩膀,在寂静中收敛了呼吸,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待着,像虔诚信徒在等待最后审判到来。
在墙上的时钟分针走了七步后,张深终于动了身体,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了过来。那道视线如装填子弹的武器,光扫过来,就给了他十足的威压。
黎醒微微挺直了腰背,镇定地对视回去,见招拆招。
张深眯起眼睛,吐了两个让黎醒意外的字。
他说:“可以。”
黎醒错愕的同时,觉得身上的重量都散了。他松懈下神经,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掏出了满心的欢喜:“您同意了?”
张深没有与人交际的本事,但在察言观色上,还是能过关的。他单凭黎醒一个表情,就知道了这人的高兴不是假的,是真真切切,甚至可以说是激动雀跃。
也应是,不是张深自吹,能拿到他版权就足够兴奋了,更何况能被他以原型写成书的呢?
那得高兴死了,就像黎醒现在的状态。
张深掩下波动情绪,拿起钢笔在合同末页,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他顺手将笔从指尖转了一圈,利索的单手扣上金属笔盖,然后连合同带笔,一个用力推了出去。
合同借着会议桌的摩擦力,停在黎醒的面前。张深整个人往椅子上一靠,抱着胳膊朝合同抬起下巴:“我的回答。”
“我真的很意外。”黎醒怔了下,低头看着面前的合同,语中带涩。
张深抿了抿唇,没接话。
他也意外,从没想过有一天,曾用文字描摹过无数次的原型,会提出这种请求。
是了,没人知道张深以黎醒为原型,创作过无数本书,那些角色拆开单看都不是黎醒,但组合在一起无疑就是他。
收到这种请求,能光明正大地描写黎醒,让张深怎么能不意外,不觉情绪起伏波动,甚至在刚听见时,还险些失了态。
张深是个很能藏匿情绪的人,即使心里乱了套,他也能像没事儿人一样。今天却不行,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打乱了,装模作样不了多久。
正巧,时钟走到了整点。
张深站起身,将外套的拉链拉上:“很晚了,谈完了就到这儿吧。”
“都十点了。”黎醒看了眼时间,跟着站了起来,“老师不介意的话一起走吧。”
张深插兜的手微顿,强压的思绪又开始四处乱撞,就像装满水的瓶子,只要轻轻晃一晃,瓶中之水就会溢出。
他心里有点介意,没明说,情绪不高的嗯了声。
好不容易熬到了大门口,黎醒却完全没有停步告别的打算,张深偏头说:“天冷,你回去吧,我车停得远。”
黎醒没动:“我不住工作室。”
“你车停哪儿了?”张深了然,揣着手继续问话。
黎醒捧起手哈了口气,隔着白雾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我没开车,打车来的,不过这个点应该不太好打车了。”
张深心说确实,正想让黎醒给助理打电话来接,那边又开口了。
“老师,不麻烦的话你送我一趟吧?”
还挺自来熟。
张深给了黎醒一眼,到嘴边的拒绝,在看到黎醒可怜兮兮的表情后又滚回去了,最后说了个行。
车停的确实远,俩人徒步走过去用了半个点,到了停车场又因为黑灯瞎火,找了半天车,最后俩人站在车前,厚实的羽绒服下已经出了一身虚汗了。
黎醒看着车,意外地挑眉:“酷。”
车上空间小暖气足,起步后温度飞速上升,满身的凉气被取代,反而开始有了燥热意。
这个点马路上车少了,开起来不会那么束手束脚,张深驶出停车场那条道,侧身在手机上按导航:“住哪儿?”
“千景。”黎醒说。
张深捣鼓了两下,说:“巧,一个区,算顺道了。”
话毕,他一脚油门扎了出去,猛地黎醒一个没坐稳,往后仰了去。
连开过五六个路口,黎醒仍然紧紧把这安全带,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张深藏起那点意外,难得关切一回人:“起步有点急,还好?”
“没事儿。”黎醒转过神儿,摇头回。
张深回了句没事就好,不再说话,专注地盯着道儿。
晚上车道上光线不好,加上雾霾未散,暗。
车厢一旦陷入了安静,就显得死气沉沉的没有生气,发动机的轰鸣将两人呼吸声遮了个严严实实,一点也听不见。
机械的导航音再次响起,播报着距离目的地还有五公里,黎醒闻声动了动身子:“老师,还有一件事。”
张深把这方向盘,专心地目视前方:“什么?”
“刚才忘了说,剧组已经定下来了,是乔临主导。这个月二十四号去湖北开机,所以这半个月就需要准备剧本了。”黎醒偏头看过来,等他注意。
合同都签了,张深现在就是个卖命的,甲方说什么就得办什么,还能说什么,他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好。
“要写我,需要和我多接触。”黎醒见他没意见,停顿片刻继续说,“所以这半个月,为了更好地打磨剧本,我有个不情之请。”
张深飙升油门,连转了两个弯道,声音四平八稳:“跟我说话,不用那么虚,太客气。”
黎醒回了句好,然后说:“这半个月,除了睡觉你都得和我在一起,观察我,琢磨我,深入地了解我。”
他说的又轻又缓,却沉稳有力,像施咒一样能蛊惑人心。
张深一个急刹车打断了黎醒的话,他在收到身侧投来的不解眼光时,强装镇定地淡声回:“到了。”
黎醒没动,还是看着他,偏了半个身体过来。
握着方向盘的手又开始发热出汗,张深透过车前窗,注视着漆黑无人的道路,滚了几次喉结才说:“我知道了。”
黎醒满意地解开安全带:“谢谢老师送我,时间紧任务急,就从明天开始吧,我会联系您的。”
得到了肯定回答,黎醒带着笑意下车。他站在马路上却不着急关车门,扶着一半门框微微俯身:“老师不喜欢客气,要不这样,你大我几岁,我叫你深哥吧,行吗?”
喑哑的声音在这个夜色格外迷人。
末尾勾人的语调传到张深的耳朵里,酥麻的能软人筋骨,怎么不行?
他梗着脖子没和黎醒对视,连连点头:“行。”
黎醒闻言,露出了招牌笑容:“深哥,那我们明天见。”
话音落下,车门被砰地一声砸下来,关得严严实实,和外界隔断了联系。
张深从车窗看了眼,黎醒已经朝小区走去了,只留下一个背影。他收回了视线,脚踩油门驶出千景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