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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朝——by三道 CP番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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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榛慢慢放下帘子,这才察觉他在看沈雁清,兄长却在看他。
  他咬唇道:“我明白的,我明白.....”
  明白些什么呢,其实纪榛也不大清楚。他只知道沈雁清受过的苦兄长也曾受过,他可以对沈雁清有怜悯、有同情,却不该在兄长面前流露这些心绪。
  纪榛强定心神,再不去看马车外的寒素身躯。
  —
  蒋家军势不可挡,不到半月攻下两座城池。
  纪榛是头一回见识到战争的残酷,每日他都能听见不绝于耳的兵戎声。今早还高高兴兴与他打过招呼的小兵,晚间就断了一只手躺在地上哀嚎。他不会行军打仗,也帮不上什么忙,恐自己添乱,顶多是和吉安一块儿帮忙干些杂活。
  蒋蕴玉放出军令,凡攻下一座城池皆不可破坏城中一草一木,若有借机作乱者,杀无赦。有几个契丹士兵抢了城中店铺之物,被蒋蕴玉吊挂在军营里三天三夜以儆效尤,此后再无人敢犯。
  他到底是大衡朝的将军,心中向着百姓,每到一座城池先礼后兵,只要有投降归顺者不杀一兵一卒。他威望在前,连着攻下两座城池后,在城内休整一日,派探子送话到下一地界,言辞恳切要当地官员归投——守卫那座城池的校尉曾与他是并肩作战的将士,如今却要自相残杀,唏嘘不已。
  纪榛何尝看不出蒋蕴玉与兄长的痛苦,他们本都是大衡朝的臣子,这些时日所遇的官员不少曾和他们有过交集。挥刀向同族,实属痛心切骨。
  纪榛承认自己是胆小之辈,不敢上阵杀敌,他单单是望着每日不断增加的伤员就足够胆丧魂惊。
  “公子,你又吃不下吗?”吉安边叹气边收拾干粮,“这才半月,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纪榛折好衣物,望着桌上的水壶,道:“吉安,你去讨些水。”
  吉安诶的应声,麻溜地拎着水壶走出了营帐。
  纪榛静坐了片刻,起身将剩余的一碗水端了出去。
  此时已近黄昏,天际彩霞烂漫,整个军营都被笼罩在金光里,蒋蕴玉和纪决正在军帐里商讨明日的进攻战略。纪榛走过去的时候,帐前几个守卫的高大士兵目不斜视,如门神一般威严不可犯。
  他再往前走了一段,脚步慢了下来。
  不远处的沈雁清背对着他坐在囚车里,木车太矮,压弯了他总是挺直的背脊。
  两侧守着两个将士,二人正在谈笑着什么,忽而踹了下囚车又哈哈大笑起来。
  囚车剧烈摇晃,沈雁清却纹丝不动。
  纪榛端着水碗的手一颤,洒出些水去。眼前的场景不知瞧过多少回,上一次他就见沈雁清囚车内的水碗被踹翻,整一日都无水可饮用。而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沈雁清又受了多少轻待呢?
  纪榛惶惶然地迈开步子,来到沈雁清的囚车前。
  两个将士一见是他,奇道:“小秦先生怎么过来了?”
  囚车内的沈雁清闻言终于有所动作,半抬起眼看着多日不见的纪榛。
  半月内,沈雁清大部分时候都困在这站都无法站立的囚车里,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就算离了这矮车,他身上层层叠叠的枷锁也牵制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此催折下,早不复素日的神清骨秀,唯一双冷冷清清的眼睛还能窥见他从前的些许风韵。
  纪榛朝守卫挤出个笑容,“我能单独和他说说话吗?”
  守卫犹豫片刻,到底记着纪榛在蒋蕴玉那里的优待,还是应承了,走出十几步外。
  这是出征后纪榛第一次来看望沈雁清,此前他都只是远远瞧着,不敢多瞧,只是匆匆掠过。如今这般近距离地见着沈雁清,才发觉对方的处境远比他想象中要糟糕百倍。
  沈雁清爱洁,在沈府的时候大冬日亦是日日沐浴,从不染纤尘现于人前。他的发养得好,墨黑长顺,皮相亦细腻净白,以前纪榛躺在他怀里喜欢揪着他的发尾玩,也爱用指尖偷偷摸睡梦里他的脸侧。沈雁清有时候逮住了会低声斥责纪榛不安分,但细想起来也不曾真的阻拦过。
  便是这样风雅的人物,如今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脸挂泥污,唇干手裂。
  沈雁清的手生得极为漂亮,掌心宽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握笔拿剑磨出来的茧子。可纪榛却见着这双莹白的手布满干纹,甚至有两个指甲盖翻起,隐隐约约能见着鲜红的血肉。
  那是沈雁清在强忍心肺灼烧痛感时硬生生掰断的。
  他也注意到了纪榛的视线,缓慢地将指尖藏了起来。
  沈雁清没忘记纪榛是因何对他动情,有那么一瞬,甚至想把污秽不堪的自己也藏起来。可囚车四面通风,他哪儿都无处躲,只能任由纪榛打量着他。
  他又忽而不是很想纪榛来探望他,遥遥看着也可意足。
  纪榛垂眸掩去悲痛。囚车里放着一个缺了角的瓷碗,里头只有半碗浊水,他几度哽咽,才慢慢地将带来的水探进车内,说:“喝吧。”
  沈雁清干裂的唇抵在碗边,眼睛却动也不动地盯着纪榛。太久不曾饮过清水,他喝得有些快,凉水抚过热燥的喉管,可同时亦有一股痒意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猛地一咳嗽,血丝坠入了碗里,像是线虫一般在水中蜿蜒游行。
  纪榛惊诧地松了手,瓷碗落在车板内未碎,剩下的两小口水将沈雁清的裤脚打湿。
  他像做闯了祸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着,沈雁清哑声说:“无事,风吹一吹就干了。”
  原先只是眼睛微红的纪榛听到了沈雁清沙哑的音色,两行清泪顿时爬满了脸颊。他用力一抹脸,不解地、委屈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他并不需要沈雁清回答,又自言自语地喃喃,“你别以为我会心软。”
  似是为了证明上一句话的可信度,他又瞪着沈雁清艰涩道:“我绝不会心软。是你,你.....”
  “是我自取其咎,与你无关。”沈雁清接他的话。
  纪榛震在原地,唇瓣张合,只从鼻尖发出急促的抽噎声。
  沈雁清想要靠近纪榛,方一动,身上铁链铮铮作响,纪榛被乍然的声音惊得退后半步。
  这个举动落在沈雁清眼中无异于纪榛嫌恶他满身污糟,他身形微僵,坐定了,自嘲一笑,“我这副模样,吓着你了?”
  纪榛鼻酸眼热,好歹止住了泪,听得沈雁清又道:“我有一事相求。”
  “大军进攻京都后,放我寻死罢。”沈雁清眼中暗光浮动,“我不想游街。”
  一旦蒋蕴玉攻破城都,身为俘虏的沈雁清定也会现身于百姓跟前,届时必受万人围观羞辱。
  纪榛忽地想起长街状元游行那日,满巷欢笑,花雨漫天。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何等的神气风光?
  他的一颗心因沈雁清这句话疼得像是被人拽到地面狠狠踩踏,再也无法承受面对沈雁清之苦。他甚至不敢应答沈雁清的请求,退后几步,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轻而坚定的语气。
  “于锦州治疫时我每日目睹成百上千的百姓死去,那时我便在想,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别无所求。”
  “纪榛,不要回头,不要心软。”
  “我甘之如饴。”
  纪榛脚步一顿,又飞快地往前跑,黄昏落日里,隐约可听见伤兵的低嚎声。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钻进营帐里,四肢绵软咚地摔倒在地,掌心狠蹭过粗粝的地面,蹭掉了一层皮。
  他翻开泛红的掌心痴痴看着,顷刻,泣数行下。
  原来这样痛。
  作者有话说:
  榛榛:哈特痛痛。


第65章
  蒋蕴玉最终还是无法避免跟曾经的战友一决。
  攻破城门的那刻,他亲眼见着曾共同奋力杀敌的战友为表效忠天子之心,引颈死在他面前。
  这夜大军在城中歇下,蒋蕴玉站于城墙上痛饮烈酒,无论多少将士去劝都被他赶跑,众人只好找到了纪榛跟前。
  “小秦先生,小将军最听你的话,你好生安慰他吧。”
  军中无人不知蒋蕴玉对纪榛的厚待,战争这样残酷凶险,愣是没让同样身处军营的纪榛沾半点血腥。更有甚者在传二人早已情根深种,只待时局安稳就互通心意。
  纪榛独步行至寂寥的楼台,朦胧见,灯火一线,银甲于冷月下泛着森森的寒芒。
  蒋蕴玉坐在高高的墙垛上,地面堆积了几个空了的酒坛子,他双掌往后撑,头望月,遥望着远处的灯火。光辉从他姣丽的眉眼一路流泻至精巧的下颌,在溟濛的月夜里,乍一看还是有几丝雌雄莫辨。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耐道:“本将说了谁都不许上来烦我,活腻了......”
  蒋蕴玉回头,见到幽光处的纪榛,怒斥戛然而止,不自在道:“怎的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纪榛小跑着上城墙,本想学着蒋蕴玉坐在城垛上,走近一瞧,蒋蕴玉两条腿荡在半空中,底下半点儿防护都没有,他顿时打了退堂鼓。
  蒋蕴玉却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在他往后退时一把捞住他的腰,纪榛叫都没来得及叫就一屁股坐在了城垛,只不过与蒋蕴玉是反方向,他随时可以跳回地面。
  纪榛慢慢地往下看了眼,夜色漆黑望不到底,他又咻地把脑袋转了回来。
  蒋蕴玉笑话他,“胆小鬼。”
  他也不反驳,“我本来就怕高,哪像小将军这般英武,天不怕地不怕。”
  两个墙垛隔着半臂的距离,蒋蕴玉担心纪榛摔下去,握住了纪榛的手腕,握紧了不放开。
  纪榛指尖抖了抖,没有躲蒋蕴玉的动作。他嗅着空气里的酒味,低声问:“夜深了,将士们都很挂心你,你什么时候回去歇息?”
  蒋蕴玉注视着幽暗里纪榛炯亮的眼瞳,沉默几瞬,说:“我带兵出行时,他亦在行列里。我们出生入死,并肩杀敌,没想到今日是我将他逼到了死路。”
  纪榛知他说的是自戕的校尉,咬唇,“他会明白你的苦处。”
  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再多安慰的言语都显得太过苍白。
  “其实他说得何尝有错?”蒋蕴玉道,“我确实是乱臣贼子,谋逆反贼.....”
  纪榛凝注着神情哀戚的蒋蕴玉,当日神采飞扬的小侯爷已蜕变成英姿勃发的大将军,一声嘹亮的号令即可调动千军万马,可这期中所受的苦楚与磨难又怎是寥寥数语就能讲清?
  他们都不再是儿时无忧无虑,会为了一颗袖扣、一个箭头、一坛香酒就大打出手的少年。
  就连不谙世事的纪榛也被迫学会察言观色,明白了眼泪的酸咸,失去的痛切。
  长成的代价要走过漫漫的荆棘路,途中留下血和泪,谁都不可避免。
  蒋蕴玉跳下墙垛,拿起酒坛,对着明月、清风,将半坛子酒液都洒在城墙上,高声:“一路走好,待九泉之下,蕴玉再同你把酒言欢.....”
  他一把将空了的坛子掷出去,酒溅瓦碎,又深深看着笼罩在银月里的纪榛。
  “今夜只你我二人,纪榛,有些话我藏了多年,一并讲给你听。”
  纪榛垂眼看着被酒色浸得两颊微红的蒋蕴玉。
  “你悔婚那日,我气冲冲跑去纪府找你,说了许多言不由衷的话。这么多年过去,我没有一日不在后悔为了所谓的脸面口是心非。”
  纪榛低唤,“蒋蕴玉.....”
  “蒋纪二家定了娃娃亲在前,我便以为无论如何总有一日你定会与我成亲,可是我没想到你不要我。”
  蒋蕴玉眼睛通红,控诉道:“我是喜欢逗你玩,也爱看你被我气得说不出话的恼怒模样,可除了这些,我哪点对你不好。我在学堂处处维护你,他们说你一句坏话我还他们十个拳头,我早早把你纪榛当成自己人看待,你为什么不要我?”
  纪榛因蒋蕴玉突如其来的明意心慌意乱,他急道:“都过去了.....”
  他想要跳下城垛,蒋蕴玉却一把将他困住。前方是蒋蕴玉的怀抱,后头是悬空的高墙,他无处可逃,只能听着蒋蕴玉接着往下说。
  “你跟沈雁清成婚那夜,我在蒋府喝得酩酊大醉,恨不得到沈家把你抢回来。”蒋蕴玉微仰着脸,他喝太多酒,说话都有些含糊,“可我总记着你那句我意已决,我怕我去了沈府,你会把我赶走.....可你明明是我的呀,纪榛,你本来是我的呀,凭什么不要我?”
  纪榛呼吸急促,眼前的蒋蕴玉委屈得像是随时会哭出来。他说不出重话,只好小声说:“你醉了。”
  “好,就当我醉了。”蒋蕴玉喉结滚动,问:“纪榛,你能不能别喜欢沈雁清了?”
  纪榛抿紧了唇,躲开对方过分炙热的眼神。
  蒋蕴玉在纪榛回避的动作里找到了无声的答案,失望至极地说:“你做不到,哪怕到了现在,你心里还是只有他,对吗?”
  纪榛眼中有泪。他记得小时候听过一则寓言故事,一对父母外出,答应回来时定会给孩子带市集香甜可口的年糕,孩子兴乐地从日出等到日落,却等来了一场空。
  纪榛不灵敏,但因为这则故事一直记着“无望的希望只会带给人翻倍的苦楚”这一道理,他不想蒋蕴玉成为那个苦等却落空的孩童。
  因而面对蒋蕴玉的追问,他忍着难受轻轻地嗯了声。
  蒋蕴玉眸里的流光在这一声里尽褪,他剖白了从前的悔恨,抛弃了所有的骄傲,却还是不能求得纪榛多看他一眼。
  蒋蕴玉搂着纪榛的腰将人从城垛上抱下来站稳,轻轻一推,“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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