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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丽江——by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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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趴在木栏上,深深吸一口气,冷冽纯净的空气顿时把肺部充满了,梅思成几乎就要喊出来一声:“爽!”扭头看齐郁,他正趴在台子的另一端,看着结在上面密密麻麻随风飘动的红色平安绳发呆,他们的面前,咫尺之外,玉龙雪山青黑的峰顶披戴着雪白的袍子,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坐卧在朗朗乾坤之中,另一边,广袤的雪山冰川平滑如盖,在日光照射下雾气蒸腾,耳边风声烈烈。
梅思成又把手机掏出来。
他用拇指反复在屏幕上擦拭着,拂掉粘在上面的雪沫,十二点零四分,平常这个时候,他正像一切好吃懒做的青年一样在餐桌前面刨着米饭,喊着再来一碗。他甚至嗅得到饭菜的香气,清蒸鱼,白切鸡,妈妈的拿手菜。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屏幕上是自己按下的一串号码。
没有注定的事。
手指在屏幕上方凝固了片刻,终于,把那个绿色键按了下去。
“嘟——嘟——”
蜂音模糊而悠长,梅思成听到自己心跳地厉害。扑通。扑通。
大概响了六七声,终于有人接起电话。
“喂?”
思成沉默一下。
“喂,妈?我是思成啊。”
“……我现在在云南玉龙雪山,海拔4638米的地方哪。”
“我点事儿想要告诉你,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
他顿了顿,手微微颤抖起来。
“妈,我是同性恋。”
齐郁去叫思成下山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齐郁,对着手机发呆。
“梅思成,该下山了。”
对方没动。
齐郁只好拍拍他肩。
“别在这儿傻站着,该下山了。”
思成却没头没脑地丢出一句:“齐郁,咱们在这儿合张影吧。”
不由分说,就拉着齐郁朝旁边一个游客走去,请他帮他们照相。
两个青年人,一个穿着羽绒服,另一个却不要命地只穿一件薄薄长衫,他们身后,是白茫茫的雪,湛蓝的天。思成左手搭住齐郁肩膀,齐郁忽然听到他在耳边悄声说:“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一傻B。”
如释重负的语调,齐郁几乎不用转头就可以看得到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来。
“注意啦,笑一笑——”替他们照相的人拖长声音提醒道,按下快门的一刹,齐郁听到他开心地说:
“齐郁,齐郁,我可以回家了。”

八.
“小刀、绳子、长统袜、安眠药、硫酸、安全套——”思成把那个小盒子拿在手上看了看,皱了皱眉:“妈妈的,怎么这个也有——”随手想要扔,想了想却还是留着了。
把地上摊开的其它那一堆用个塑料袋一装,统统扔到垃圾筒里去。
“喂,我说齐郁,”他一边整理,一边像个老头子一样喋喋不休:“我回去以后,要记得给我写信啊。我这个人,记性很差的。还有,以后你要还到什么地方旅游,记得叫上我,我发现跟你一起玩还蛮有意思的。”
“哦。”齐郁却有些心不在焉,口气也挺冷淡。
嗯,我又怎么得罪这大爷了?思成心里叹口气,从地上站起来。齐郁正坐在床上,盘着腿削一个苹果,苹果皮一圈一圈,形成一个心事重重的螺旋,直垂到乌青的地板上去。低着头,也不看他。气氛有些凝滞。纵使梅思成的神经有钢筋粗,也感觉地出齐郁情绪的明显变化。
难道这就是离别的伤感?思成想讲个笑话什么的活跃下气氛,却硬是被齐郁身上那股子距他于千里之外的气势给噎回去了。他只好走到窗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外面是宽阔的水泥路面,他们已经从丽江古城里出来,临时住在了新城一家宾馆,替他订到昆明的飞机票。
旅行结束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是阴天的关系,思成心里有些闷闷的,他直觉地感到自己是应该有些什么话对齐郁说的,但是“感谢你让我重新发现了生命的意义”、“感谢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你就是我的第二个爸!”……这些显然就太肉麻了。思考了一阵,梅思成还是决定说一点朴实的:
“齐郁,虽然你这个人有点怪,不过做朋友不错,我还是挺喜欢你的。”他转过脸来,郑重地说。
齐郁没有回应他,手上的动作却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思成走过去。
“没什么。”齐郁仿佛一下子回过神似的,匆匆抬头看他一眼,就又开始自己的削苹果运动了。
思成眉头皱起来了。
“齐郁,你最近怎么搞的?虽然有时候挺拽又顽固,但到底是个爽快人,怎么现在老遮遮掩掩的?你……”
他还想说什么,齐郁却猛地把水果刀一抽——
梅思成只看到一道明晃晃的光在眼前一闪,空气随着刀尖“咻”地一声,禁不住头皮一麻——
齐郁又恢复了他一贯的那副缺乏耐心的表情:
“行了别唠叨了,赶快收拾好行李我送你。”
梅思成于是放心了。
可是直到他们搭上的士以后,齐郁的态度却还是有些奇怪,没怎么跟他讲话,一直用手支着下巴看窗外,若有所思。梅思成本想拉下脸皮跟他套近乎,他却也爱理不理。思成迷茫了。难道在这种时刻,不是应该依依惜别,抱头痛哭?难道不是应该回顾过去,展望未来,互诉衷肠?在到机场的路途中,梅思成抱着个大大的行李包,苦着脸,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
机场人不多,过了安检,领了登机牌以后,他们在候机大厅里寻个位置坐下,开始漫长的等待过程。
大厅中央十米高空的墙面上,时针和分针在钟面上正向移动,你追我赶。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岁月变换了沧海桑田。转眼间新生代代替了白垩纪,丽江新城在贫瘠的土地上拔地而起。时间就是生命,梅思成没死成的生命在等待和沉默中渐渐衰减,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和齐郁之间最后的时间在以飞快的速度流失着,每流失一点,他的身体就会多出一个空洞。当这种空洞感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
“齐郁,你是不是心里憋着什么事儿?”他犹豫着,把心里一直想问的话说出来。
齐郁面色一紧,嘴角似微微牵动一下。缓缓地,转头看思成。他的眸子比平日更漆黑,却如同艳阳下的河流,有那么一种将要倾泄而出的东西。思成看地愣住了。
“你该上飞机了。”他却冷冷丢下一句,转身去拎思成的行李。
看到思成一脸的不解他似乎又有些不忍,把手伸进衣袋,摸出一样东西来。
“这个留着,算做纪念吧。”
红艳艳的一串珠子。上面还有小小一块黑斑,黑红分明。
“这……”思成干笑一下,“这是女人戴的手链啊……这珠子这么艳,男人戴着像什么……”
“这不是珠子,”齐郁打断他:“这是红豆,海红豆。”
思成握着那串细细的手链,心里怪怪的,有些别扭,却又莫名其妙的开心,甚至有点飘飘然,好像丽江古城清冽的泉水,静静地从心脏淌过。
他忽然冲动地握住齐郁的手——
“认识你真好!”他由衷地说:
“再见!”
然而当梅思成随着登机口的队伍慢慢地移动起来,他开始有些心不在焉。既要忍住回头看的冲动,又要装作若无其事,使得梅思成脸上呈现一种扭曲的表情。他的手放在衣袋里,手心中握着那只海红豆手链,他得承认,他那句“再见”说地不太由衷。
没关系,回去以后还可以常联系。他自我安慰到。
等等……常联系……他好像还没有齐郁的电话号码!
心里一惊,他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搜索着齐郁的名字。
果然没有。看来齐郁曾说他的有一句话是说对了:“梅思成,你吃下去的东西都转化成草了吗?”
梅思成毫不迟疑地从队伍里分裂了出去。
大厅里人头攒动,他焦急地张望着,却看不到齐郁的脸。这家伙难道就真的回去了?连我手机号都不留一个?一股愤懑的情绪就这样在胸口积聚起来,梅思成像头怒气冲冲的公牛一样在大厅里横冲直撞,简直看得到他喷出的鼻息。
他忽然注意到大厅一角有一堆人围在那里,叽叽喳喳吵闹着什么,隐隐还看到保安的影子。不知为什么,这件毫不相干的事却突然间让他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跑了过去。
刚到跟前,就见保安扭着一个身穿黑T恤的小伙子从人群里出来,他一边不停挣扎着一边还在大声叫骂,气焰嚣张地很。
“怎么回事?”思成抓住一个身边的人问到。
“是个贼,被人抓住了就气急败坏,捅了人家一刀,”那人脸上满是看了热闹后的满足和兴奋,还不忘加上评论性的一句:“现在的贼,胆子越来越大,跑地也越来越远。”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思成扭头往尚未散开的人群走去。
“齐郁——”视线慌乱地搜寻着,索性喊出声来——
有人从背后拉住他的手,熟悉的声音:
“嚷嚷什么,我在这儿呢。”
梅思成只感到全身的骨骼和肌肉在一瞬间都放松下来了。他暗自调整下气息,缓缓转过身来。
“你还真行啊,电话都不留一个,真不打算以后再和我联系了?”梅思成头一回用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冷淡说话,有点不太习惯。
齐郁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思成觉得他表情有些复杂,却又说不上复杂在哪。
“你不是要登机了吗?”多么明显的岔开话题。
“……好,你绝。”思成只觉得心都凉了,转身就要走。
“梅思成——”齐郁终于叫道。
“我……”他用手扶着腰,好像刚刚跑完三千米似的,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你便秘了还是怎么着?”梅思成一肚子火,没好气地说。
然而下一秒他的思维凝固了。
齐郁扶着腰的手上,红艳艳的一片,好像那串海红豆一样。生动地,新鲜的红。他这才注意到齐郁那件黑色T恤的整个下摆都湿漉漉的,脸色是吓人的惨白。
“……齐郁?”思成试探着问。
“只是……划了条口子而已……”齐郁艰难地说。
他倒下去了。

九.
“你们这些做家属的怎么搞的?”对面的白大褂表情凝重,“都到这个程度了还让他到处乱跑?”
“我一开始没注意到……”思成脊背僵直,只是本能地回答着。
“什么?”白大褂眉头皱起来了:“这么久了你们都完全没注意到?都没体检过吗?”
思成被他问地有点懵:“这……这刀伤是刚刚才划的啊……”
“那个本身根本不碍事,伤口不深,”白大褂不耐烦地摆一摆手:“我是说他的病。”
“……病?”思成愣住了:“您是指……”
“你真的不知道?”白大褂疑惑地看看他,似乎开始怀疑起他的身份:“他得血友病已经很久了。”
警惕地补上一句:“你先去把住院费交了吧。”
在梅思成漫长的生命里,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接触到死亡这个概念,是在初中一年级。那个时候的梅思成,还是个大眼睛的,天真而纯洁的少男。由于家里人的宠爱,恨不得把他放到无菌培养皿里头,梅思成细皮嫩肉、发育良好,在每天的红太阳下茁壮成长。对于生死、爱恨这些深奥的东西懵然不知。即使他后来又长了十年,死于他来说,也仍不过是一种用来结束生的手段,由此我们发现梅思成其实是个肤浅的人,他从不会考虑那些会让自己头痛的东西。
初中一年级,梅思成同年级的一个小孩儿得了什么病,据说是生存几率几乎为零的那种,然后全校在为他募捐。老师在班会上说了这件事,顺带讲了一些关于团结友爱之类的话,然后小组长负责收钱,最少也得捐一块钱。大家听地很懵懂,因为毕竟是个陌生人,感觉跟自己关系也不是太大。一听说要交钱,还有点点不乐意,不过也有懂事的,把自己积攒的一点零花钱全贡献出来了。
对于这件事情,少男梅思成有着不同的感觉。因为他认识那个同学——准确地说,是说过几句话,在某次他拿着零花钱在校门口小摊鬼鬼祟祟偷吃油炸臭豆腐的时候。那个同学说:“你也爱吃啊?”然后梅思成同学就咧开油汪汪的大嘴冲他呵呵傻笑一下,然后他们就其乐融融地一起吃臭豆腐了。本来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知道那同学生病这件事后,那一天的情形忽然格外地清晰起来,清晰地仿佛昨夜的一个梦。所以他在捐了三十元钱以后,偷偷跑到了医院去看那个孩子,但在离目标六米远的地方被阻止了,因为那孩子住的是传染病室。梅思成最后只看到一扇门在走廊深处的阴影里,紧紧地闭着。
一个月后那个同学死了,后来梅思成听说在治疗过程中由于太痛苦,他自己偷偷把身上的什么医疗器械拔掉了。生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终止。此后,思成就没有再得到他的任何消息,虽然得知他死讯的当时仿佛挨了一记闷棍,然而很快,这种感觉就被时间冲淡了。只是他们说话时的情景,偶尔会在他偷吃油炸臭豆腐的时候,海浪一样,一波一波涌入脑中。
轻手轻脚推开门,进了病房,思成一眼就看见病床上正在输血的齐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整个人却仿佛萎缩了一圈,面色憔悴,嘴唇灰白。
在病床前坐下来,梅思成静静看着齐郁的脸。他忽然想起来不久之前的一些场景,一些对话——他怎么早就没有注意到呢?
齐郁的呼吸轻不可闻,思成下意识地把耳朵贴到他胸口去听,直到确认那里还有砰砰的跳动声,才放心地直起身子来。
“齐郁——”他轻声唤他。
连叫了好几声,那双眼睛才缓缓张开来。失血过多使得齐郁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头发湿漉漉地紧贴在皮肤上。他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看思成的表情有些迷惑,他就那样定定地用漆黑的眼睛盯着思成看了一会儿,终于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容。
“梅思成……谁欠你钱了么?一脸苦大仇深的……”
梅思成想笑,但这笑容在面孔上浮现出来却成了一种奇怪的形态。气氛略有点尴尬,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早就抱着的一个饭盒。打开来,里面是几个焦黄的丽江粑粑。
“我给你……带了点儿吃的。”
手却一颤,盒子当啷啷地掉在地上,粑粑滚落了一地。
“瞧我,笨手笨脚的。”他嘴唇哆嗦着,慌慌张张地去捡那几个粑粑。
重新坐回床边,梅思成经过五分钟的努力在脸上组织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见义勇为呢?”他尽量用着调侃的语气。
齐郁轻轻喘了口气。blzyzz
“没……其实是……我一看他掏别人口袋……忽然就想起我那辆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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