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清露——by爆琦

下午，来吊丧的人依旧是络绎不绝，应明诀也来了，还带着应非。他小儿子说他不要来这种伤心的地方，应明诀也就由他了。
应明诀带着应非拜过逝者的灵位，起身站在一边。这里自然还有一帮朝中的大小官员，都到了一处便都要说些感念顺宁王的话儿。
应非一个人站在那儿，一言不发。蓦然间，他瞥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躲在堂后的帐幔后边。
一张苍白而漂亮的脸蛋，眼里还是红红的，那一双蓝色大眼睛闪着哀伤与无助。
多可怜的小孩子，应非的心里升起从来就埋藏在心底的同情与怜惜，第一次想表达自己的心情，他身不由自地向那小孩子走去。
“什么事这么伤心？你爹爹呢？”应非蹲在他身边，轻声问道。
小孩子没说话，指了指灵堂上的那口棺木。
应非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
这么说，这孩子应该就是顺宁王的儿子！
那么这小孩子应该就是小王爷吧？
可应非的脑中完全不能把王爷这个概念与眼前这个小孩子完完整整地等同起来。他只是想安慰这个孩子，却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表达。
“你别哭啊，男孩子应该勇敢些。”好半天应非才中嘴里说出一句勉强算是安慰的话。
纪旻愣愣地望着应非，忘了哭泣。
这些天，所有的人都在哭。
所有的人也只把他抱在怀里说：“可怜的孩子，哭吧，哭吧，可怜的孩子。”
从没有人对他说‘不要哭’或者‘勇敢’这样的字眼。可是他很喜欢这样的字眼，他喜欢眼前这个比他略大些的男孩子，好像有对方在身边，就真的可以勇敢，就真的可以不用再哭泣一样。
纪旻点点头，应非掀掀嘴角，算是笑吧。
这就是小孩子的好处，他可以很快忘记一切，在一个不准笑却需要笑的场合里微笑。
纪旻觉得很温暖，他也笑了笑。
应非回头看了看灵堂，应明诀正紧张地东张西望。
每次他稍有什么应明诀就会紧张万分，他不能让他的父亲着急便转头对纪旻说。
“我得走了，我爹在找我了。”他说着，心里有些不舍。
“嗯，”纪旻又点了点头，伸出小手捏了捏应非的手掌：“你快走吧，你爹爹找不到你会急的。”他忘了自己的伤心，倒替别人担上了心。
“那，我走了。”应非起身向父亲走去。一回头看见纪旻还望着他。
两人相视一笑，等应非再回过头来，应明诀已经找到了他，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好半天才定下神来。
而纪旻也在那时回身向内堂走去。
四十九天之后，顺宁王纪泯下葬。
三天之后，纪旻正式承袭了父位，皇上赐为康平，意思是希望他最疼的侄儿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袭位后的第二天，康平王就被皇上接进宫去住了。由顺宁王府改名而成的康平王府就此空在那里了，只派了几个宫人去看管。
纪旻的童年就在宫中一天天渡过。
第四章
纪旻身居四王之一，但朝中之事他一向都不参言。
当然了，他现在只有这么小点儿嘛。
不过自那之后见了皇上还是要称臣的。
只是他好像一向都没上过早朝，除了几次大典——这是苍熙帝特许的。
这孩子，虽然身体极弱，却并不娇，待人温柔，行事平和。从来就没仗着皇上的宠爱就胡乱使小孩子脾气，倒是常常能替别人着想。而且纪旻酷好文艺，年纪小小，书倒念了不少，琴、棋、书、画都略晓一、二。这都是费神劳心之事，但他只要能做，就不会停下来。
还有一件事是纪旻最爱的，那就是与紫蔚公主去听卫婆婆讲那些神奇的故事。虽然现在纪旻已经快满十岁了，但他仍是依旧爱听故事。
紫蔚公主是皇上的第一个女儿，比纪旻大着一岁，小名琴，封号紫蔚，平日里两以姐弟相称。
这卫婆婆是皇宫里的一个老宫女，平日里就一副神神秘秘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模样。
知道她底细的人也非常少，听说当年她是太皇太后最喜欢的一个宫女，如今年纪大了，一个人住着，苍熙帝固念旧情便拨了几个手脚利索的小太监、小宫女服侍着。
卫婆婆很少见人，也不喜理会旁人。偏就有一天让纪旻和紫蔚在御花园里遇上了。
从那以后他们俩常去那儿缠着卫婆婆讲故事。
这卫婆婆答应过，今儿个要给他们讲一个最古老、最古老的故事，没有比这个故事更古老的了。
好神奇哦，纪旻跟紫蔚都高兴之极。今天一早给皇上请过早安，两人便跑到卫婆婆那里去了。
真的是一个好古老的故事，没有比这个更古老的了。
“在上古的时候，没有天，没有地，世界只是一团混沌的气…”
“是盘古开天地的故事嘛，早就知道了，换一个、换一个。”紫蔚听一个开头便嘟着嘴叫了起来。
“不是的。”纪旻忽然冒出一句。
卫婆婆眼光一闪，笑了笑。
“你怎么知道不是？”紫蔚嘟着嘴问道。
“对啊，小王爷怎么知道不是？”卫婆婆也笑着追问。
“不知道，我，觉得不是！”纪旻自己也很茫然。
“小王爷真是聪明，”卫婆婆又笑了笑：“公主，听老身讲吧。”
于是故事继续了——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忽然从这团混沌的气中射出了两道光。
一道炙热、火烫、泛着灿烂的红光；一道柔和、幽冷、泛着清澈的白光。
慢慢地，有两只球从光团中钻了出来，光团也一分为二，轻的伴着两个球向上升，成了天；重的向下沉就成了地——
这两个球发红光的就是太阳，泛白光的就是月亮了。”
“太阳和月亮？”紫蔚觉得好奇怪，所有的神话都是先有了神，才有了天地、人和草木动物，这个却是先有天地与日月？
“对啊，就是太阳和月亮。那时候，太阳和月亮总是在一起的，天空中就只有这两只亮亮的球。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和月亮中开始孕育着两位神。
又过了许多许多年，两位神诋终于诞生了，这就是日神曦和月神懿，他们又造了山川河流、花草虫鱼，还有人以及掌司各种自然之物的神。
曦和懿同时孕育，同时诞生，他们虽然是好朋友但性格却全然不同。
曦就像孕育他的太阳，温暖、热情，对任何人任何事他的态度都是明晰易懂。
他会很制造快乐，也会时时地去关怀他人，总之他很喜欢把自己表达出来，所以每个人都喜欢他。
月神懿却不一样，他不会对什么事或人显现出特别的关心，似乎这天地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冷漠是他最大的特点，他总是那么冷，那么高，幽幽地，远远地，让人捉摸不透。
几乎所有神都不敢接近他，其实大家都很敬畏他。
因为他的神力好高，做起事情来魄力一点也不比曦小，有时候他会做出连曦也做不到的事情，虽然他看起来是如此的冰冷。
那个时候，曦住在太阳中的日曦宫中，懿住在月亮中的冷月宫里，他们两人总在一起，不是在曦那儿就是在懿那儿。
所以到了夜里，在人间的地面上是什么也看不到，黑漆漆的一片。
有一天，懿找到了曦，他对他的朋友说：曦，到了晚上，地面上太危险了。
那些草木、河流倒也罢了，可人和动物就很难过，我们造了他们并不是要让他们受苦。所以我们还是分开吧，你司昼我司夜。”
卫婆婆停了一下，在纪旻与紫蔚的期待之中接着讲道：
曦不想与他的好朋友分开，便说：你说什么啊？分开多寂寞，我在白天倒也罢了，可你一个人在夜里太孤独了…
“没有关系，我会造一些亮亮的星星来陪我。”其实懿虽然很沉静，但他的确不喜欢孤独的，真的不喜欢尽管他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孤寂。曦却知道他的心里是真不忍看着人类和动物吃苦。
“那就造些星星去好了，你不要去。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独自一人。虽然你在众神齐聚时并不爱讲话，但你喜欢听着别人谈话，你喜欢看着大家欢乐，你喜欢…”
“我并不是每件事都靠着喜欢的！”懿平静地打断曦的话：“而且夜里从来就没有神的守护，更不可以让星星去，它们太弱了。”
“那我去不好么？”
“不好，你的光太强了。再说他们要休息，不能让你整天都洒阳光给他们。”
“懿。”
“不要说了。曦，我觉得这样很好，虽然我们不能总在一起，可还是能见面的。”懿停了停：“反正许多时候，众神并不太需要我的存在，我会让他们感到寒冷。”
“懿。”
“我想明天夜里人们就会见到亮光了。”
第二天懿又到了日曦宫里，因为他们以前总在一起，两个宫之间布下了许多结界，现在需要打开了。
当懿见到曦的时候，他也见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
“懿，你带她去吧，让她代替我好好地陪着你。”
曦把那女子推到懿面前。
懿皱皱眉，什么话也没说。
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真的是想把她做得很漂亮，我刚刚做好的时候我想她应该可以呆在你身边了，可今天到了你身边，我才发现她还是不够漂亮，她还是比不上你，懿。”
“她够漂亮了，没有理由让她陪我呆在寒冷的夜里。”
“没办法，懿，我已经给她做成了那样的性格和心理--到了冷月宫去侍奉你，去全心全意地爱护你，我实在没办法让她不去了。”
懿这回一句话也没有了。
“好了，懿，那么大一个冷月宫，你一个人住也太自私了吧。”
曦有一个很容易开朗的性格也是一个很好的主神，统领着一切，不过现在他有些笑不出来。
“谢谢你，曦，我走了。”
懿不等曦再说什么，一回身带着那女子走了。
这个女子就是泠，她一直侍奉了懿三千年。
没有怨言，没有不快，她对懿除了服从还是服从。
她把她的主人看做世上的唯一。
这是曦所希望的--可是他忘了，他给了她爱夜的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泠终于找到了夜的魅力全部--懿。
在懿司夜之前，夜里总是黑暗的，冰冷而又空洞的。
而现在因为懿的存在，夜多了明丽、幽远，神秘的韵；那是安静的、雅致的，却又是多变的。她没有办法不去爱夜，更没有办法不去爱掌管着夜晚的懿。
可懿还是懿，那么久了，一点也没变。依旧冷漠，带着些傲气，没人可窥测他的心思，没人可真的接近他，除了曦，偶尔可以。
但这样也好，泠觉得反正冷月宫里只有她和懿，偶尔懿到日曦宫，众神也不太敢同懿讲话，甚至于不太敢看他的眼睛，更何况他们没事也绝不会到冷月宫来的。
懿是美得让人心碎的夜，只是她一个人的，这样很好。
卫婆婆讲着故事，用那种不同凡响的声调。
纪旻和紫蔚什么都忘了，仿佛置身于一个虚无的世界。
世界中有懿，有泠，还有什么呢？
第五章
冷月宫中，有一株千年桂树，那上面常常会挂着一两滴露珠，一闪，一闪的。
懿叫泠去把它们收起来，变成一颗颗的星星，再挂到天上去。
有好几天，桂树上都没有凝上露珠了，可是空中的八十八个星座还差一颗星星才能全部完成。
所以懿常常都去看那株桂树。
终于有一天，一滴露挂在了桂树最嫩的一根枝条上。
这粒露珠轻轻地摇曳着，非常饱满，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盈盈的水在流动，露珠颤颤地发着光，如果把它放在夜里变成星星，它将是最完美的一颗，泠伸手要取下它。
“等等。”泠被一只手拦了。
自然，出声拦阻的人只有懿。
这是怎样的一滴露，灵动中幻着迷样的光，美丽得让人目眩。
不，星星永远都不可能有这样的色彩，如果变成了星星，它的生命就没有了，只是挂在夜里的一个亮点，不会流动，没有活力，那么它的绝美就消逝了。
留下它，我要！懿第一次有了这样占有的欲望。
“懿。”泠在懿的身边，感受到了她的主人如此强烈的波动。
“不关你的事，你只做你该做的。记住它要留下来，它没有过错。曦没有造就你妒忌的心，这样很好。虽然你会恨。”懿的声音和平时没有两样。
但泠知道，这不同。
“曦在叫我，泠，带些云彩遮住我的神宫，我要走了，记住，别碰那滴露。”懿停了停：“或者你愿意的话就跟我一起好了，曦见到你也会很高兴。”
“是。”泠应了一声。
这夜的月亮，透过薄薄的云彩，散着极微的银光，虽然微弱，但似乎竟有些暖意。
懿带着泠来到日曦宫，曦也没有变，还是那样宽容还是那样喜欢懿。
“懿，泠你们来了。”曦见到懿真的是非常地高兴，高兴到不想去感知懿和泠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事，这么急着叫我？”懿问道。
“给你看一样东西。”曦故作神秘地说。
他带着懿和泠来到一个小房间，屋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张床。
这是一张极其华丽的大圆床，笼在淡紫的光中，雪白的缎子从床上铺到床下，同样泛在紫色的光中。
床上挂着一幅帐幔，里面隐隐约约地，好像躺着一个人。
曦挥挥手，光线变了，柔柔地，无色的光，他打开帐幔。
“这一个。”曦很满足地笑着说。
忽然他像想起什么，停了停：“对不起，泠。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直都想做一个和懿一样漂亮而完美的神出来，而这个是最成功的一个。虽然它和懿完全地不像，它的美丽却绝对不比懿差。”
泠和懿看了过去，真的，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人体。他一双眼睛虽然是闭着的，但看那完好的眼睑，完全可以想像这双眼睛睁开之后的炫丽。长卷的睫毛密密地覆在苍白的脸上，一张唇并不厚，却饱满动人，虽然是与他的脸一样没有血色。
完美的脸型，绝对没有瑕疵的肌肤，没有懿那样高，却是按比例缩小的身材，略略有些纤瘦，最让他们吃惊的是他那一头直至脚尖的柔顺黑色长发，泛着丝般的光泽，像天河的瀑布一般美丽。
他真的是唯一能比上懿的形体，所欠缺的只是生气而已，因为曦还没有给他心，也没有造就他的性格。现在睡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躯壳，一个绝美的躯壳罢了。
第六章
“泠，对不起哦，叫你来是想仔细看看当初造就你的失误。”曦很不计身份地给泠道歉。
“没有关系的，你造就了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他很漂亮，你说是不是？”曦问懿。
然而懿却没说话，他只是看着那纤细的形体，这是真的吗？真的这么漂亮，这么完美？
不可能，可却又那么真实，他就摆在这里，就在眼前！懿又想到了他的那一滴露珠。
看着懿痴痴的样子，曦和泠几乎屏住了呼吸。
从来就没见过懿这种样子。
那一双漂亮的幽眸中有说不清的东西滴满着，几乎要溢出来。
这一双眼因为这些说不清的东西而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迷人，让人忍不住要把自己深深地陷进去，陷进去，那怕丢了命也心甘情愿，只想沉在里面，永远沉在里面。
好半天曦才回过神来，“懿？”他轻轻地唤着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