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当初还在天水镇，只为他没心没肺的一句『我想来看你，我想你。』自己就会落得个死不悔改、万劫不复，那么现在呢，该死的他还想要怎样？
不待他再多想，飞华已站起身来，「时间果然不早了，我们就此作别吧。」
扶风连忙也站起身来，慌忙间竟还拿着杯盏，「多谢陛下，我今夜就会离开。」
飞华一怔，许久才轻声开口，「一路平安！」
扶风微一施礼，伸手去放杯子。盏底触到盏托，刹那间变数陡生！外面闯进一股劲风，将室内的灯盏全部击灭。
黑暗袭来的同时，几条暗影从四面窗户悄然跃入！
扶风的眼睛因为骤然失去光亮而一片空茫，耳边辨别着气息声，知道飞华在霎那之间已经堪堪避过数刀，自己这边却没有半点动静，他立刻就明白，这帮刺客的目标是飞华。
刺客们不仅出手狠毒，而且速度极快！飞华空手绕着御案和他们缠斗起来，却根本没有机会脱身。
扶风只凭着那空气中紊乱一气的流动，便可以推测他们使用的鲛丝刀，材料是来自雪海之域极稀罕的地晶--沾肤即裂、且有剧毒，又在舞动之间无影无息。
可他不敢开口提醒，害怕飞华一答话，更加暴露了方位。
房间里突然而来的黑暗，竟然没有引起外面侍卫的注意，飞华毕竟独木难支，扶风再也按捺不住，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他看到了那人的位置，立刻靠了过去。
击开一名刺客，扶风贴在飞华身后，和他并肩御敌，「陛下，千万不可碰那刀！」
「你也当心。」两人不再多话，各自专心对抗刺客。
这些人的实力可谓罕见、人数又多，飞华和扶风既不敢碰那些鲛丝刀，就无法夺兵器，混战之中竟然奈何不得。
眼看局势危急，扶风再也顾不上什麽，迫出真气化作掌中无形利剑，拼着大耗功体也要护住飞华！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急促喘息、接连的痛呼和躯体砸地的闷响，刺客一个个倒下，扶风冷汗涔涔。
飞华不比扶风，早已是力不能支，他勉强震伤了身前最后一人，不料，身后突然横生一道冷风！这出其不意的偷袭，再没有机会躲开，飞华的生死只在瞬间。
「陛下小心！」一声熟悉的惊呼，飞华身后擦过一片温热。
一声凄厉惨叫，那苟延残喘的偷袭者已经毙命。几乎在同一时间，院子里突然传来了大堆侍卫的脚步嘈杂声。被扶风抛下的那名刺客，也不得不放弃了继续攻击飞华的打算，越窗逃了出去。
黑暗里飞华直觉着伸出手去，竟真托住那具迅速下滑的身体。
房门打开，光亮一下子闯了进来，侍卫们看清狼藉一片的屋内，齐齐跪倒在门外，面色惨白着等待失职的惩处。
飞华却什麽也顾不得了，他的眼里只有怀中这个气息微弱的人，他感到自己手底那一片渐渐扩大的濡湿，冰冷的鲜血从那狰狞伤口下源源不断地流出。
扶风渐渐陷入昏迷，没想到这一次还是死得这麽难看，竟然又是为了这家伙！
飞华大吼，「你干什麽要挡这一刀？」
失去血色的唇瓣想挤出个微笑来安抚一下，却只虚弱的牵动了嘴角。
看到这个不成形的笑容，飞华彻底地惊惶失措了，他拼命摇晃着扶风，不想让那明亮的双眸熄灭，「你醒醒、醒醒！」
可是，逐渐失去体温的扶风不理他，径自闭上了眼睛。
不、不要！你不可以死，绝对不可以！我还有话要说，我什麽都告诉你好不好？这一刻，飞华的世界，也跟着凉透了......
接到急诏的璟尔鸢和夜笙庭，连夜进宫。
他们没有想到，国都里潜伏的危机，竟然已经直接袭击了魔帝，甚至因此重创了扶风。
彻夜的搜查，根本没有外人入侵的痕迹；留在现场的尸体，也没有任何可以追查的线索，除了他们的兵器稀有，却也可以在国都的珍宝行里买卖。
飞华下令封锁消息的时候，扶风还在腾龙殿里昏迷不醒，事情似乎就此为止了。
腾龙殿·西园
阳光明媚的早晨，整洁的庭院里十分安静，只有树梢几只小鸟不安分地唧啾。
小玉端着水盆踏进房门，看看床上躺着的主子，轻轻过去将半掩着的窗户合上，不让院子里的少少声音吵到熟睡中的人。
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晚在桂馥阁发生的事情，她便是不多的那几个之一。
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被叫到陛下寝宫的那夜，看到床上躺着的、仿佛已经死去的主子，那份惊心和痛愕！
她更加不会忘记的是，陛下那种一语不发的绝望，和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那个样子的陛下，只是远远看着，都让人悲伤......那种单纯因为感染到一个人的悲伤而悲伤的心情。
身为地位卑微的宫娥，那夜小玉看着飞华，甚至生出了『陛下也很可怜』的想法。
小玉常常见到陛下，也一直都奇怪：为什麽宫娥姐姐们总会将陛下描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男子？为什麽自己在扶风公子身边见到的，却总是个笑眯眯的陛下？后来她才明白，每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的分量都是有区别的，陛下对待公子就是不一样。
这些天来，她看着陛下每晚过来守着昏迷中的公子，她看到他静静注视着公子的表情，她看到他紧紧握住公子冰凉指尖的手，那样的深情、那样的专注，一夜一夜直到天明......
虽然这些，都只有小玉一个人看到，好像就是他们三个人的秘密。
聪明的她感觉得到，陛下一定有很多话想要跟公子说，那不会只是一个帝王要来夸奖救下自己的臣子，而将是一些更为生动而美妙的话语。
所以，即使陛下这几天忙着应付后宫里那些佳人们，小玉也毫不担心，她知道陛下把心留在了公子身边，这就够了！
她喜欢公子，也喜欢陛下，所以她希望可以早点等来偷听这些话的机会。小玉想到这里，仿佛已经看到期盼已久的那些幸福，忍不住就抿嘴笑了起来。
她蹑手蹑脚来到床前，轻轻放下帐帘，「公子啊，所以，请您快一点醒来吧。」不知是第几次的，小玉在心里替大家诚心请求着。
第008章
第八章
华月皇宫·芳苑
今晚，是魔界一年一度的『吹花祭』，正是民间的女儿节。
按照华月内宫的规矩，所有的嫔妃娘娘都可以在这一天回家探亲，用过午膳再回来参加皇家操办的盛大花筵。
天边尚有斜阳金霞，芳苑的花树下出现了不少宫娥侍者，他们在一早搭建好的凉纱殿里川流进出，认真准备着晚宴需要的美酒佳肴。
殿内，安置在巨大金色天帐顶端的九华如意灯，垂落长短不一的三十六条珠链，鹅卵大小的夜明珠发散出来柔和光辉，渐渐取代了消失在西殿屋顶上的余晖，成为殿堂里的唯一光源。大殿里铺着红色大毡，上面每一朵金线芙蓉的花蕊都被珠光衬照得熠熠生辉、生动夺目。
掌灯时分，远远一阵环佩叮呤，是嘉檀长公主带着各宫娘娘和新选佳丽们一起过来了。角逐已近最后，新秀们个个打扮得惊艳娇美，一早暗暗做足了准备，誓要雀屏中选！
大家按辈入座，再过半个时辰，宴会才开始。宫乐还未奏起，光看满殿珠光鬓影、彩衣香袂，就已经是热闹非凡了。
嘉檀长公主坐在左面正席上，久等不见飞华人影，刚要派人去催，已经听到殿外高声通报，「陛下驾到--！」
一片喧闹的殿堂顿时安静了，飞华带着盛装的妍姬走了进来，两人上前给嘉檀请了安，一同在右面正席上落座。
长公主与飞华相视一笑，缓缓起身举起酒盏，朝着大家笑道，「年年花开花更好，我宣布『吹花祭』现在开始！」
众人一齐饮下杯中酒，帐篷外忽然从最高处往下迅速亮起了细碎彩灯，那些灯火隔着透明的帐纱忽现忽灭，好似五色火蝶从远远天幕扑飞过来，一齐散落在天帐上扇动着翅膀......几乎是同一时刻，殿外好像起了一阵大风，四面花树上的花瓣飞扬起来，绕着水晶殿墙翩然起舞，一面盘旋着升上天际，好似一场银茸大雪回落往无边天际......
妍姬轻笑，「臣妾安排的节目，陛下可喜欢？」
飞华点头嘉许。他注意到在座的女子们个个惊喜异常、赞不绝口，有几个年幼活泼的忘形大笑起来，甚至手舞足蹈；末席却有一人只是嘴角含笑，懂得将情绪藏在亮晶晶的眼底，端坐如常。
一番宫廷歌舞过后，佳丽中各有才艺的女子们争相上场表演，她们或舒长袖、或摇绿鬓，轻歌曼舞声中，又有诗墨剑术。其中，紫菀的流光筝、绢雅的出岫剑舞，还有云莲一曲清吟的八佾调，都将其他女孩比下去了一大截。
表演接二连三，妍姬忽然赞叹，「陛下，她们个个都很出色呢！」
长公主听到，随口道，「不着急，还有更好的！......咦，茉姬去哪里了？」
飞华随口问道，「她刚刚可在这里？」
长公主觉得有些奇怪，「自然是跟我一起来的，我没注意，她已经下去准备了麽？」
飞华稍稍皱眉，侍者已经过来禀报，「茉姬请求上殿献舞。」
「怎麽，她的节目又是舞蹈？」妍姬不解，今晚的舞蹈少说也有十数，无不优美动人。难道这个叫『茉姬』的姑娘，真有惊世奇舞？
疑惑间，一块数丈方长的黑锦忽然从大殿门口翻卷着而来，它仿佛乘着阵阵澎湃鼓点。那乐音并非华月常见，乃是出自南部边塞、蛮荒之地，却似乎能够攫住人心，原本不以为奇的飞华，也渐渐被吸引进去。
黑锦来到殿堂中央，忽然飞天而上，层层卷裹住了九华珠灯，成为一只暗色的灯笼。一阵低郁幽沉的慢鼓响过，众人已经全部秉住了呼吸，听那鼓点由缓转急......
飞华抬起头来，一片黑暗之中，半空中唯一的光亮里，渐渐化出了一具曼妙的女体！
鼓声停顿，悠扬的羌笛里，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仿佛定身于空中。她的身影若幻若迷，每一个动作都与舞曲配合得天衣无缝。
驼铃阵阵，人们恍惚看到一个女子站在戈壁之上，看着阿郎牵着骆驼走入荒漠，一步一回首，泪眼迷蒙......漫天黄沙又起，白色的牛羊围绕着迁徙的马车，帐篷里的手鼓敲出欢快音律，那乐音仿佛也有灵性，似乎缠绕在女子舞动的手足间，一起蛊惑着观者的心魂......
四周渐渐安静，人们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旷野，突然，飞华看到星光摇曳的天空被撕裂了一个口子，一道白光倾泻成利剑朝自己刺了过来！一片女子的惊叫声里，飞华警觉着伸手去挡，却发现那原来不过是九华灯的莹白光芒。
如梦初醒，飞华低头看向大殿中央，哪里有什麽黑纱黄沙？只有个一身粉红的娇俏女子，笑得娇憨可爱。
长公主突然笑着开口，「陛下，您对茉姬的幻术表演可还满意？」
飞华一愣，随即大笑，「何止满意，简直精彩极了！」
还沉浸在刚刚所见里的众人，这时才慢慢回过神来，全都赞叹不已。
妍姬赞许道，「能够同时对这麽多人施展幻术，简直闻所未闻，何况这麽真实？茉姬郡主年纪轻轻，术法修为真是了得！」
飞华一直听说茉姬的出色，今日才算见识，招手示意她上前，「你从哪里学来这门技艺？」
茉姬嘻嘻一笑，扬起尖尖下巴，「是我的娘亲，她是我们普萝国的幻术大家，从小就教我这些......陛下哥哥，你要不要看我变小兔和蜜蜂，它们会蹦会跳，很可爱噢！」
妍姬和飞华一起笑了起来：到底还是孩子，能够表演那么精彩的节目，却喜欢小动物。
吹花祭后，这场选妃大典也算是开到茶糜了。
仔细翻阅过飞华呈上来的名册，嘉檀长公主皱起了眉头，「华儿，你果然决定好了？」
飞华站在一旁，用手指点朱笔勾勒出的三个名字，「正是如此，她们就是这次选妃大典之中，孙儿最为属意的人。」
长公主将名册合上，「可是她们的才德容功，没有半点出色。」
飞华笑，「娶妻求娴淑，她们的容貌都很美丽，兼之心地善良，孙儿还有什麽可以挑剔的？」
长公主摇头，「噫，话不可这么说，你是堂堂魔帝自然该配最佳人选。外婆特意跟你提到的那四位姑娘，你就一个也不喜欢？」
飞华真心赞叹，「紫菀的琴、绢雅的剑，都可开宗创派，我也十分喜欢，正想请她们担任御学女官，教导皇室的子侄后辈。」
长公主无奈笑道，「她们都是世族的小姐，哪里能够出来抛头露面？恐怕你是嫌弃她们娇惯难驯，这也就罢了，那云莲和茉姬两位郡主最是平易近人，又是哪里不好？」
飞华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本奏摺，递给嘉檀。
长公主打开一看，吃了一惊，「云莲郡主竟然是东未已将军的未婚妻！你不会弄错吧？」
飞华点头，「『暗魅』探知事情始末：东氏一门忠烈，只是这代兄弟单薄；云莲的父王见选妃有利，便强行将她送进宫来了。」
长公主叹息，「我说云莲那孩子为何总是愁眉不展，这就难怪。」
飞华趁机说道，「魔族女子千万，我不忍强夺人妻，已经下旨送云莲郡主到边关和未已将军团聚去了，外婆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长公主拖过他的手来拍抚几下，「正是要这样子，才是仁德之君，像你早些年那样打打杀杀，我才看不下去。」
飞华苦笑，「全怪我当初好大喜功......如今遭了报应，还不知道要哪天才能超脱呢。」
嘉檀听飞华这话只觉得疯癫，看他又不像是糊涂。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孙儿只一想到扶风，五脏六腑便全浸没在沸油里了。
「你不要岔开话题。」长公主仍不死心，「茉姬总可以留下的？」
飞华笑了起来，「她年纪实在是太小，过几年再来应选，就可以了。」
长公主想起茉姬那夜的表现，也觉得她还分明是个孩子，便就不再坚持了。
走出福兮宫，飞华径自去往暮云轩。
屏退殿外侍从，飞华走入房间，璟尔鸢果然在偏厅等着他，同样在场的还有夜妍语。
三人一起在圆桌边坐下。
夜妍语开口，「我已经把陛下的意思传达下去，三位姑娘另外赐了殿阁。其他佳丽等待四天之后一起出宫，在这之前，『暗魅』会密切注意她们每一个人的动向。」
原来，那次的刺杀之后，飞华等人查遍了宫廷内外，排除种种可能，最终将疑点落到了这些留在宫中的佳丽上：因为身份尊贵且特殊，她们的家奴可以出入宫廷，这就为行刺提供了最大便利。
商量之后，他们决定迅速公布选妃结果，留下三名毫无嫌疑的内臣之女，用出宫的期限逼迫那人现身--如果真要行刺，出了皇宫那便是难上加难了，没有人会错过这最后的机会。
飞华点头，又吩咐道，「如果我记得不错，那晚逃脱的刺客，应该不是女子。你们要特别留意最近进出她们宫殿的杂役们。」
璟尔鸢一愣，「后宫之中怎会有男子充当杂役？莫非是侍卫串通？」
飞华冷笑，「我们也不必再猜了，就等着见见那条落网之鱼的真面目吧。」
腾龙殿·西园
午后时分，满园芬芳的庭院里，扶风正站在莲花池边发呆。
扶风本是战魂一族的战士，恢复速度十分惊人，他早已从昏迷中醒来，知道自己身处魔帝寝宫，也极力抗议过，不过自然是没能如愿。
看着那莲叶间嬉戏的三五游鱼，扶风的思绪再次回到了那夜。
那一夜，扶风还是有些昏沉，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你知道麽，我都等了十几天了，你为何还不肯醒来呢？」
催、催、催......这个死人只会催麽？不对，好像要死的人好像是自己耶！哎呀呀，伤口好像是在胸口上，真是伤得够惨的，谁叫自己这麽白痴，简直就是送过去挨那一刀的。
「你怎麽这麽傻呢？你要是不管我，你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宫外，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吧？你不是很想离开国都麽？为什麽要跑过来......」
扶风差点又被气晕过去，拜托啊，我当然很想走，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吧？你是很讨厌，不过谁叫我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