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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朝暮——by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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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躺倒在地上的人连张嘴说话都办不到,只能不停地向谢暮衫使着眼色。谢朝衣也叫了一声:"暮衫!"
谢暮衫乌黑如墨玉的眼眸闪了一下,寒声道:"如果我偏要动手呢?"
阿染淡笑道:"你动手的话,那些人就不会得救,三少也会伤心。所以你不会动手。"
谢暮衫沉默了。神色却不动,还是和平时一般的冷峻高傲。y
谢朝衣是他的死穴--谢暮衫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却不能不在乎谢朝衣--这一点阿染是早就了解透彻的。
谢朝衣却眼带悲痛地看着阿染,颤声问道:"阿染,你就真的只是利用我们?"
那双眼里,有失望,有伤痛,有涩然,令人感同身受,却唯独没有怒气。有的,也只是对自己的怨。
阿染的手颤了颤,褪了笑颜道:"开始是,后来不是,现在又是了。"
谢朝衣看着他,神情复杂,不说话了。z
那眼神却是冷的,无法窥测的冷,平静如洗。像是天,像是海,澄澈清湛,明净如镜。
阿染被谢朝衣看得心头一片冰凉。他狷狂一笑,却笑得有几分悲凉。"三少你是个好人,只可惜我不是。我天生就是个无药可就的坏蛋。你对我好,不值得的。"
方筝冷笑道:"看你还假惺惺!"
阿染笑了笑,没有反驳。z
谢暮衫淡淡地问道:"你是何时下的毒?"
他的声音平平静静,口吻也是平平静静,好像对于他来说,阿染的背叛与利用本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既不伤心,也不难过,更没有愤怒。
阿染浅浅哈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就在解药里面。你莫忘了,我只学毒,也只精于毒。我做的是连城的解药,也是散功的毒药,只不过效力慢了一些、不易察觉一些而已。"
方筝也不管谢朝衣的剑,仰天大笑道:"连染,我说你会算计,你果真好算计!这还真是一石数鸟,既击溃了我的势力,又趁机完成了教主收服对方的任务!佩服、佩服!"
阿染看着他,"这事本来就是你不好。教主不想无故树敌太多,况且活着的人要比死的人有用得多。偏你又只爱杀伐,我要想阻止你,也只得如此了。"
谢暮衫的剑往阿染的皮肤处更贴近一分,缓缓溢出一道血丝。"连染,去解了他们的毒。"
阿染但笑道:"二少,有一件事我忘了说,第一次追杀我的人并不是方筝派来的,而是我的人。"
谢暮衫脸色微变了变。他显然想到了什么。
阿染一弹指,从四面八方涌现出了不少和方筝手底下的人打扮一模一样的黑衣人。"这些是属于我的部下。"又笑着去了看谢暮衫道:"放下剑吧,二少。我知你艺高人胆大,但也架不住那么多人。我保证不为难你们,说到做到。"那语声特别的真诚,仿佛谢暮衫不相信他就会碎掉一样的真诚。
谢暮衫看看他,又看看满脸自责的谢朝衣,叹了一口长气,放下了剑来。
等两人被一众教徒带走了。方筝才看了看阿染,涩声道:"你赢了,现在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一声‘少教主'?"又顿了一下,不确定地道,"你刚才对谢暮衫说的都是真的吗?"
阿染微微一笑,"绝对是真的。就算我想毁约,教主也不许的。"
方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教主是那么吩咐的,他说那是他和谢玉帛两个人的事情,不让我们私自插手。"
第七章
正是春夏交接的时节,芳菲古木,柳烟成阵,袅丝吹庭,丽景余春,清阴澄夏。
谢暮衫看着窗外一方碧池清湖,只觉水面清澄,透可见底,水渌天青,仿佛能够洗涤人心似的令见者为之心台幽明。
此刻他正在掩日山庄的后院客房。阿染控制了掩日山庄后就命人把他与谢朝衣带到这里,用特殊的药物暂时废去了他们的内力,外面巡视着守卫,形同软禁。除之外,倒也招待得周到备至,令人找不出一丝一毫不满之处。
他看了会那湖,忽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身边许久不曾作声的谢朝衣。"朝衣,你还在生气?"
谢朝衣躺在床上,把头埋进金丝镂空的枕头里,闷声闷气地道:"我在生自己的气。你不要理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谢暮衫以为在他为阿染的事情生自己的气,便信步走到床前坐下,一手慢慢摸着他的头发。"连染的事,并非你的错,连我不也被他骗过了。"

他虽然总是训斥谢朝衣毫无条件就轻信于人的滥好人态度总有一天会伤人伤己,但其实暗地里并不觉得谢朝衣那种残留着少年特有的天真任性的为人处事有多么的危险不好,甚至想要维护那种天真与任性--因为谢暮衫自己做不到,所以格外地想要守护。
谢朝衣哼了哼,却没动。"我气的不是这件事。"
谢暮衫眉峰一拢又散,"那是为了什么?"
谢朝衣把头埋得更深,闷闷地说:"我气的是我自己不争气,如果我以前有好好用功练武,今天也许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谢暮衫心下恍然:原来谢朝衣是在气自己因功力不及而被迫在那些人的挟持下被囚禁在这里!便想找些话来安慰他,却又实在找不到。而且这些事又涉及到他对谢朝衣的嫌隙心结,自然更是无话可说。
谢朝衣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只以为谢暮衫在怪他懒惰,心里更是难受。谢暮衫想不话来开导他,便索性一把拉他起来。看到他的脸时,却征住了。

谢朝衣的眼睛是略微湿润了的。满满的自责与恼恨,萧萧寞寞,全没了往日里闲云野鹤般清雅坦然自由自在的模样。
就有一阵刺痛像尖刀一般一点一点割着他的心。谢暮衫长叹一声,心疼地把谢朝衣搂进自己怀里,轻轻柔柔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儿时母亲常做的那样拍着他。谢朝衣头枕在他身上,也乖乖地仍着他的拍,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谢朝衣突然开口道:"其实我以前说的不是实话,至少不全是。"
谢暮衫眉骨剔了一剔,等候着他的下文。
谢朝衣脸不去看他,只幽幽幽幽地叹道:"我不想学武最大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怕你讨厌或者别的什么......我怕的是我自己。"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吐气非常的轻,宛若过眼云烟风吹即散,几乎就听不见了。
谢暮衫只静静地拥着他,神色淡然,清眸如雪,整个人都是那样浅浅漠漠冷冷清清的。唯在那漆黑似夜的眼底深处,却有一抹意有所悟的异色如烟而过,像是月光映在水中的细碎倒影,涟漪一过,就乱掉了。
谢朝衣的声音,缥缥缈缈的,好像是回荡在那十万海外仙山之中,听不清楚。"我怕我不能成为天才。你们都说我是个天才,说只要我肯努力就一定会成功,但我知道我不是的。我也有困惑的时候,也有不解的时候,可是我不敢说。我说了,就不再是天才,就是输了。你们每个人的目光都好像是在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不能输--我是真的受不了了!万一我不能达到你们的要求怎么办?万一我失败了怎么办?我是一个人,而不是完人。我也有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可你们都是不那样想。"他的音色渐渐微弱黯淡了下去,"我是很怯弱很虚荣的,我已经习惯了你们用看天才的眼神看我,如果你们不再那样看我我反而会禁受不住,所以我只好放纵自己,至少这样一来,在别人眼中,我只是‘不肯做',而不是‘不能做'--我真的是很怯弱虚荣的对不对?如果我肯早点承认自己并不是天才的话,今天的事或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只听耳边晨风簌簌作响,穿林过隙,清音阵阵,宛如梦幻。
良久,谢暮衫抬起他的脸,"你在怪我吗,朝衣?"他在念"朝衣"这两个字时,吐音特别的清晰柔软。
谢朝衣似是被他的呼唤所迷惑,只呆呆地摇着头。
谢暮衫淡粉的唇角微微翘了翘,犹如明月千里玉映珠光,越发显得容色清冷寒秀冰艳过人,谢朝衣竟是一时看得痴了。"那我告诉你,朝衣,其实我很高兴你的怯弱与虚荣。"
--这却已是谢暮衫能够御下防备吐露自己心声的极限了。
谢朝衣却只傻傻地看着他。谢暮衫看他这个样子,唇边的笑弧更弯。也不再接着说下去,只伸出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理着谢朝衣散乱的头发。
谢暮衫性好洁,放到穿着打扮上,也一向偏爱淡色的衣服。这时他穿着月白色的繁丽华服,上面罩着层水色薄纱,袖口缍着一道银边细纹,纹样古朴典雅清贵华美。他雪色的手指在谢朝衣泼墨般的发丝间细细滑过,对比得黑的愈黑,白的愈白。谢暮衫的手修长纤细,肤色匀称如玉。就好像是被那玉色所吸引了一般,谢暮衫的手到了何处,谢朝衣的视线就跟到了何处。那手指轻轻勾挑之间的风致情韵,让谢朝衣不知缘何的就心尖猛地一跳,酥酥麻麻的,像是有小虫在一口一口地啃咬。
便鬼迷心窍地抓了他的手,凑到嘴边,缓缓含住他的一根指头。
这一下子,两人却都睁眼愣住了。
谢暮衫挑高了长眉,抽回手,看着那印在指尖上的浅色齿痕,只淡笑道:"朝衣,原来你是肚子饿了,在闹脾气呢。"
一听这话,谢朝衣白皙如瓷器的面色顿时莫名所以地通红如火。人面桃花,艳若朝霞。
谢暮衫却似是觉得他这样十分好玩,又伸过手去。指尖抚上他鲜艳的朱唇。"好吃吗?"这却近乎于在调戏了。
谢朝衣脸红得更加彻底,像只因被人踩着痛脚而汗毛直竖的猫咪,低喝警告道:"暮衫!你就这般喜欢欺负我?!"
谢暮衫回答得很干脆:"那当然。"略一停顿,又绝对是故意地添上一句,"因为很好玩。"
谢朝衣被他理直气壮的答话气得头脑发晕手脚脱力直哆嗦,差点就坐不稳了。

"我骗你的。"谢暮衫悠悠一笑,如云销雨霁冰雪初融。"我是喜欢你才欺负你的。"
谢朝衣闻得此言,忽然心里就很窝囊的连一星半点的火气都没有了。仅是脸红得愈加像是有火在烧。
--却早就把先前的丧气想法忘得干干净净了。
这回谢暮衫却不去逗他了,只又坐回窗前,捧着一卷古书凝神细读。
又过了片刻,只听到谢朝衣细声细语地道:"......多谢。"
谢暮衫"唔"了一声,脸也不抬地道:"心情好点了?"
谢朝衣傻笑着从床上爬起来,靠了过去道:"你果然还是担心我的。"
谢暮衫侧了脸道:"我只是认为你那个状态愚蠢得发指而已。"
谢朝衣也不气,只笑得一派光风霁月玉洁冰清,贼贼地道:"暮衫,你害羞了。"
谢暮衫突地有些恼羞成怒起来,屈指弹了他脑门一记。谢朝衣捂着头,另手去抢谢暮衫的书。谢暮衫侧身一让,避开了。谢朝衣反手又抓,却被谢暮衫弹指敲开了手背。
--两人就那样于这小小方寸之间极其细致的纠缠玩闹起来。
闹了半天,两人各有胜负。谢朝衣成功抢走了谢暮衫的书,代价则是一手背的指痕淤青。
谢朝衣举着自己的手雪雪呼痛,谢暮衫却不加以分毫理睬,只从桌上又拿起一卷书,专心致志地看着。谢朝衣见他不再陪自己打闹,也就敛去神态,不再闹腾了。
寂静之间,屋中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响起。

谢朝衣懒懒地四肢大开躺在床铺上,哼了声,打破凝滞道:"暮衫......你说阿染他这样对待我们,是不是心底还念着旧情?"
"谁知道呢。"谢暮衫淡晒道,"也许是他有自信,也许是因为他有良心,这不好说。"
谢朝衣怀疑地看了看他冰清水冷般的淡漠面容,"暮衫,你怎么能那么镇定啊?"好像自己很沉不住气似的。
"着急也于事无补。"谢暮衫淡淡地说。
谢朝衣一撇嘴,半是假装半是真心地道:"话是那样说没错,可是......"
谢暮衫若有所思地一垂眼,"船到桥头自然直,而且--"
"而且?"
谢朝衣半撑起身去看他。
--而且总觉得父亲好像有什么阴谋在。
谢暮衫眼色一暗,却不转告谢朝衣自己的想法。只慢悠悠地走过去,打开被子丢在他身上。"昨晚一夜未眠,先睡觉吧。"
谢朝衣脸黑了一黑,抽搐着嘴角道:"暮衫,你这未免也太......"毫无戒心入境随俗了吧?
谢暮衫却不睬他,自顾自地在一边睡下了。
他似乎真的很倦,睡得很熟,又沉。纤长的眼睫在眼底拉上两道淡淡的青色。孩子般的睡脸,所有的高傲与冷漠的表情都消失了。
谢朝衣看着看着,也应景地打了个哈欠,就顺势躺在他身旁睡去了。

一道影子隔着窗纸在外徘徊,浅疏的,犹如蜃楼海市般瞧不清晰,只依稀可辨是个极年幼的孩子。理应在睡梦中的谢暮衫突然起身点了谢朝衣的睡穴,冰璧明眸看向窗外--
"进来吧。"他平静地说。
窗外的影子似乎略微犹豫了一下,不是很长也不是很短,"啪啪"的几下脚步声过后,连染面色麻木地走了进来。他一头黑发高高梳成成年男子的发髻,脸却还是圆小可喜的,只有那削尖的下颚才能隐约捕捉住他的坚隐与锋利。他穿了一件颜色繁多样式奢华的长衫,上面刺着金银双色的藤蔓秋草。稚嫩的容貌、成熟的装束、诡秘的气质,这三种分外不和谐的尖锐组合搭配在一起,却构成了一股让人心头阴凉凉明灿灿的引力,只想一探究竟。
连染走进屋的时候脚下全无内力章法,木然的表情像是一截刀刻剑剥的人偶木像,令人揣测不出他的心事。遭此场境,也许任何人都会怀疑他的前来居心叵测,然而谢暮衫却只是微微眯起了冷利秀长的眸子,启唇道:"想说什么,我会听。"
连染嘴角动了一动,又看了眼深陷黑甜梦乡的谢朝衣。谢暮衫察觉到他的视界,只体悟地淡笑了笑,"有些话,他还是一辈子都不要听到的好。"
连染心有戚戚焉地看着他,顿首道:"二少......果真是最宠三少的。"
他是在宠朝衣吗?谢暮衫暗嘲一笑。或者兄长朝衣还有连染他们都是那样想的吧?但他其实并不是为了谢朝衣过得好而宠的,他会宠他,仅是不想让朝衣彻底长大而已。不想他长大了懂事了就不再会依靠自己敬畏自己......远离自己......所以他纵容他宠溺他放任他随意,只为了谢朝衣不会离开他的身边,继续和他若即若离。
造成谢朝衣今日苦于己身幼稚切肤之痛的根源,正是他谢暮衫自己。
朝衣......他在自己的眼内眼外一日比一日地急速成长着,可能很快就会脱离他的掌控轨道,这个事实让谢暮衫欣慰暗喜又焦躁失落,追本溯源那份自私劣性的由来因果,自己却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或许,或许......他只是--怕寂寞。
一个人无依无靠无牵无挂无忧无扰无声无色无味无觉无始无终的寂寞。
谢朝衣,是那个可以疏解通导他那无凭无据恍恍无形的寂寞的人吗?
谢暮衫,又真是选择了谢朝衣作为排解安抚自己寂寞心怀的对象吗?
念及此处,谢暮衫半弯的眼眸之中隐现孤光流莹。"有没有人说过,你转移话题的本事非常生硬?"他的声音清冷自持,暗含磁性,偏又在尾音勾勒着一丝天真无邪的郁亮透彻之感。这时他语声清透地笑语蔚然,让人听了就是一阵痒麻酥软,几快无可自持了。
连染苦笑了下,脸皱成了一只小小的寿桃包子,只干干说:"二少不想问问,我是怎样骗过你们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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