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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朝暮——by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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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暮衫看了他半日,只低头吹了口气,待温降了,方轻轻咬了一小口。那兔肉外焦里嫩,酥软可口,直美味得叫人连舌头都吞下了肚。视线一巡身边,谢朝衣正眼巴巴地瞅着他;阿染却早已把自己手上的肉条风卷残云地吃了个干净,正伸手去拿另一串。
谢暮杉一弯唇,淡淡然地称赞道:"还不错。"
谢朝衣这才舒了一口长气,开开心心地自顾吃了起来。
过了片刻,谢朝衣见阿染只闷头苦吃不吭声,便道:"怎么样,阿染?我就说很美味吧!暮衫你说是不是?"他又向谢暮衫征求赞同,口气鲜明,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在。
谢暮衫却所答非所问地道:"真吵。"
谢朝衣不解的出声:"哈?"z
谢暮衫清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很吵。"
谢朝衣如遭雷击,他一脸的悲痛莫名,捂着心脏的位置唱大戏,"暮衫,你这样说,小弟我好伤心......"
"演的真假。"谢暮衫不留情面地揭穿他的虚伪面具。
谢朝衣一咂舌,"其他人都不会这么说。"y
谢暮衫状似不经意地问:"其他人是哪些人?"
谢朝衣托着腮帮子想了想,"父亲、母亲、大哥、叔叔......"几乎把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族人都点了一遍。
"我都不知道原来他们的眼神那么差。"谢暮衫悠闲地下结论。
谢朝衣抗议,"暮衫!"b
谢暮衫自顾自地接着云淡风清地说了下去:"我讲的是事实。"
"那也不用这么打击我啊。"谢朝衣不自觉地向他撒娇。
"朝衣。"谢暮衫冷冷打断了他的动作。"不许撒娇。"
谢朝衣兀自嘴硬,"我没有......"声音却在谢暮衫的冷凝注视下越减越弱。
谢暮衫看看谢朝衣揪着自己衣摆的手。"没有就放手。"
谢朝衣怯生生地照做了。他在谢暮衫面前简直就像是被恶婆婆欺负的小媳妇一样委委屈屈,好像返老还童了一般,跟和阿染凑在一起的冷静祥和与世无争大不相同。实在令人大开眼界。
"真奇怪,明明在他们那就很实用的嘞。"g
谢朝衣悄声嘀咕着,自己咬了一口烤肉咀嚼。谢暮衫凤眼轻斜,好看的眼形微微上挑,说不出的漂亮。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你还是原先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谢朝衣的身形震了一震,扬了长睫去看谢暮衫。那琉璃也似的眼珠色如烟雪,透明到了极致,反却分辨不出了底色。
谢暮衫柔声说:"你不想别人那样对你。就要先把自己的态度改过来。"
"可他们喜欢。"谢朝衣提出异议。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自己的事,与别人何干?"
谢朝衣还在垂死挣扎,"可是......"话语未竟,却被谢暮衫截断了。
"我懂了。"z
谢暮衫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很明显他打算说全自己的发现。
谢朝衣忽然有点不想听他究竟懂了什么。他脚步一退便要逃。谢暮衫挡住了他。
"一心虚就想逃也是你的一个坏习惯。"
谢朝衣耸拉着脸无语相对。那张清丽好看的脸孔皱得紧紧的,委实惹人怜惜。谢暮衫忍不住像对待小猫小狗般拍了拍他的头。
谢朝衣不满地挥开他貌似敷衍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谢暮衫不置可否,"可你现在的表现就是一个孩子。"
"我不是!"谢朝衣飞快地否定。
"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y
谢暮衫唇边一点笑影,美是美极,却冷得让人浑身发寒。谢朝衣只觉得自己似是在隆冬时节被他从头到脚地泼了一桶冰水,透心的凉。
"害怕了?"b
"笑话。你笑得这么阴森,怎么可能不害怕?"
"你清楚我说的不是这个。"g
谢朝衣的脖子瑟瑟颤了颤。他妄图笑笑粉饰太平,却无可避免地失败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对着谢暮衫,他就平白潇洒不起来了。
这一点也不像他。
"暮衫,你不要那么直截了当好不好?"谢朝衣不禁轻微地求饶。
谢暮衫一把按住了他几要逃离的肩膀。"那么你在家里会有的一切待遇都是自作自受。以后不要再跟我抱怨了。"
谢朝衣呼吸窒了一窒。
氛围微妙地一路僵持着。阿染左看看谢朝衣,右看看谢暮衫,也不知自己该帮哪边,何况他一介下人也没有插嘴的余地,便十分知趣地招呼了一声"我去准备做汤的食材",就抓着包袱远远跑开不见踪影了。
见阿染走得远了,谢朝衣才放弃般地闷声道:"你说得容易......"
"--做起来很难吗?"
谢暮衫一根一根放开了按住他的手指,接着他的话反问道。
"你不会明白的。"谢朝衣说。
"你不说实话谁也不可能明白。"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谢暮衫歪着头,轻柔地诱导着他往下说。
谢朝衣沮丧地垂着头。"不知道除了他们期待的样子,我该用什么姿态面对他们。"
谢暮衫用十分温柔地语气轻声说着:"用你本来的面目就好了。很简单的。"
谢朝衣哈哈一笑,耸了肩,他颓然道:"就是如此我才会烦恼啊!伪装得久了,我都不记得真正的自己的模样了。"
谢暮衫抿唇默然。
"暮衫呢?你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是何样吗?"
谢暮衫迟疑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不知道。"他缓缓地说,丝丝惘然若有似无。
谢朝衣摊手一笑,"你看。"潜台词是大家彼此彼此半斤八两,谁也不好说谁。
谢暮衫一阵沉默。
疏旷早风之间,毕剥之声络绎不绝。架子上剩下的肉都焦黑成炭了,但却没有人在意。
谢朝衣以手掩面,低声唤道:"呐,我说暮衫呀......"
谢暮衫不去看他,只淡声回道:"干吗?"
谢朝衣仰面朝天躺在身后的柔软绿草上,鼻端嗅着泥土与青草湿润清鲜的味道。"我是不是做人很失败?"
谢暮衫沉思了一刻,没有给出答案。
谢朝衣自嘲一笑,"......果然。"便抽出垫布蒙了在自己的脸上。他在反省。
原来其实并不都是其他人的错,原来其实他是没有资格抱怨的。谢朝衣这才发觉,原来其实自己也是软弱的。有许多事他不想过,但是别人一劝,也就屈服了。他以为那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体贴,却不知这正是软弱的表现。他软弱得害怕改变、不敢改变,一面用着"亲切的好孩子"的假面伪装自己的软弱,一面却又忍耐不住地埋怨别人,自艾自怜。
谢暮衫说得没错,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不好。他也没有理由去戳谢暮衫的痛处,因为至少谢暮衫要比他诚实。
--太可耻了,那样的软弱而又自私的自己。
很少受到打击的谢朝衣,在另方面来说也是个对挫折抵抗力差劲的完美主义者。他一个不察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深渊,竟是越陷越深,只觉没脸见人了。
谢暮衫感到好笑,想拉他起来,谢朝衣却打定了主意死不动换。谢暮衫试了几下不见效果,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烤肉的篝火已经熄灭了。
"朝衣--"谢暮衫轻唤,竟也酷似了宠溺。
谢朝衣从盖头布后面偷偷地看他,不回声。
谢暮衫掀开布,扳过谢三少急欲转首的头,见他死瞪着眼不打算妥协,突然回忆起少时母亲安慰闹脾气的幺弟的做法,也模仿着恶作剧地轻轻吻了一下谢朝衣的额头。
蜻蜓点水的一吻,有什么东西就在那一瞬间轻笑着飘然而过,却快得捉不住痕迹。疏疏淡淡,像是一圈接了一圈的点点涟漪,漾了一会,便又消失不见了。
谢朝衣猛然弹跳了起来,一蹦三丈高。他跳到一边,手摸着额头,脸颊却是一片浅浅的妃色,好像涂了层薄薄的脂粉。也不知是气是惊是羞是急。
谢暮衫暗叹他的面子之薄,"朝衣,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那么容易害羞呢?"
不是那样的。谢朝衣在心里申诉,却强忍住没有说出口。他虽然也理不清自己为什么脸红,但是却也能够明确那不是出于羞涩。而关于真正的根源,他只是朦朦胧胧地碰触了一下表面,就又彻底封闭了。
有些东西是禁忌,一旦化为言语出了口,就再也回不去最初了。

阿染这一去,直到日头开始火辣的时候才折了回来。他把包袱背在后面,手里神奇地拖着一口大锅。谢朝衣跟他开玩笑说他是不是做贼去了,没想到他居然当真点头称是。谢暮衫将他叫到跟前细细盘问,才知道不过是虚惊一场。那锅是他从附近的一个破庙里翻出来的,被谢朝衣收留之前那间破庙就是他的栖身之所,虽然不算是个好住处,但是基本维持生活所需的物什并不缺乏。阿染刚才想反正自己也要走了,就又重回故地捡了一些珍爱地带在身上,那锅却是顺手牵羊的,哟用完了还要送回去。借居在山神庙的乞丐不止他一个,也要为旁人着想。谢暮衫回想起自己来时确实曾经看到过类似的地方,也就稍稍放心了。
然后两人就被谢朝衣拉到一块商量喝什么汤。阿染是在外面讨生活的,能有一口残羹冷炙已是万幸,自然不会要求太多。谢暮衫胃口不挑,兼之认为早起吃烧烤过于油腻,就想喝点清淡的菜汤润肠。谢朝衣却不干了。后来谢暮衫还是遂了他的意,任他在那张罗着钓鱼。
手头上没有钓竿,谢朝衣的兴头却不减半分。他抽起那些多灾多难的垫布结成布兜,又脱了鞋,一手挽了裤腿袖子下了水。泠泠的水流冲刷着河床上的卵石,溪水很浅,刚到谢朝衣的小腿。鱼倒是不少,鳞光闪闪烁烁,时而从他身边游过,只是身量小了点。谢朝衣看准时机,两手一抄,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已经落在了站在一旁的阿染手捧的布兜里。
谢暮衫觉得他这样用武功实在浪费,便出言提醒道:"朝衣......"
谢朝衣问言回过头,脸上还挂着笑,他的眉毛嘴唇被阳光染成淡淡的金色,显得清贵文秀,没有一丝阴翳,刚刚的郁闷不快都消失无踪了。谢暮衫不知为何也跟着笑。想要说的话却都弃在脑后,不再理会了。
"没事。"
谢朝衣却不放过他。匆匆飞奔过来,牵着谢暮衫的手往河边走。
"你也来试一下。"
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事和自小的教养截然相悖,谢暮衫有点拉不下这个脸,推托着说:"不用了。我就在那边等着好了。"
"来嘛。一下!就一下!"谢朝衣不放弃地求着他。
谢暮衫无奈地笑笑,"你啊,真不死心。"
"我的脾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却近似于耍赖了。
到最后谢暮衫还是没挣过谢朝衣的执拗,被他一气推到了岸边。左看右看,实在逃不开,才慢慢吞吞地学着谢朝衣的模样脱去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好,笨拙地撩了下摆下了水。脚尖一点水面,虽是晚春,还是微沁了凉意。晨间微风一吹,更是寒。
本就是习武之人,谢暮衫不像寻常富家子弟那般的娇生惯养,浇雨就病风摧即倒。这点水凉倒还难不到他,只是心理要适应现状尚需时间。
这种没有矜持礼仪的状态的感觉很陌生,但是没有他想象中的讨厌。
阿染在一旁看得新奇:谢暮衫眉目秀雅尊贵,气质却仿若包裹在上好锦绣黄绢中的无鞘长剑,不怒而威,文雅风流当中自有一股凛然犀利之姿。这时让谢朝衣一闹,却全没了那份看似与生俱来的冷漠骄傲。有些失措,有些慌乱,连容貌也随之年轻了几分。
阿染不知道的是,跟在谢朝衣身边的谢暮衫是比平时收敛了的。说来不信,但这已经是谢暮衫最平易近人的样子了,只有在亲近的人身边他才会这样。这个时候阿染还不知道谢家曾经有范了错的管事被他吓得头晕手麻胃痉挛,一连请了月余的病假。
成年以后,谢家两兄弟都多少带着些假面,谢朝衣也是。他在人前都是一幅恬静温柔的斯文模样,带着点老好人的温顺和隐士的淡薄,哪像现在这般放得开。
尽管两人都不承认,但他们对待彼此却是与对待他人不同。这一点无法否认。

却说那谢暮衫按着谢朝衣教的运劲方法去抓鱼。第一次难免手生,一时不察用力过猛,整条鱼连带水花都渐到了他的身上,湿淋淋的一身都是水,十分不舒服。谢暮衫抱住了鱼,那活物在他怀里活蹦乱跳,根本无法放任不管;想去抓,触手滑腻,又怕用力大了刮掉了鱼鳞粘在身上。谢暮衫平时接触最多的不是剑就是笔,旁人看了他或是净着谢家威名、或是碍于本人实力,都是恭敬以待的,他又几时碰过这种尴尬,左右无计可施之下,委实慌了好一阵子。
谢暮衫求救地看向谢朝衣,他却捧着肚子笑得直打跌,几乎笑出了眼泪来。
"哎呀哎呀,不愧是冠绝天下名满江湖的谢二少,魅力果然无穷,连鱼都喜欢你呢!"
谢朝衣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为什么谢暮衫喜欢用言语挤兑自己了:因为对方的反应真的是有趣又可爱。
"有人肯对你投怀送抱可是大好事--虽然那只是条鱼。暮衫,你在害羞什么啊?"
正所谓礼尚往来,一报还一报。当初谢暮衫逗他的话,这会儿可全让谢朝衣逮着机会,又悉数丢回他身上。
"住口。"谢暮衫沉声喝道,试着制止刺耳的嘲笑。
谢朝衣却笑得更张扬厉害了,他只感到全身都因笑过了头而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好不辛苦。
谢暮衫的凤眼略眯了眯,墨黑的乌眸流光晶然如雪。谢朝衣知道这是一个警告:谢暮衫要动真气了,不想遭殃最好赶紧收手。于是也不再发笑,乖乖替他解了围。
几人走回柴火边上。谢暮衫还是有点窘迫,又略微掺了点愠色,是以接下来沉默了好一阵都不讲话。谢朝衣逗他开口也没用,反而碰了一排冷钉子,自找没趣。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
他们二人一个做闷葫芦不理人状,一个老是不接受教训自讨苦吃,收拾鱼的工作便必然地落到了阿染头上。他也不打扰谢家兄弟交流,自己低着头给鱼去鳞取胆,不一刻就收拾妥当。把成果摆到一边的大石上,又去溪边打了水。回来的时候那两人已然和好如初,正生着火。
见他回来,谢朝衣一伸手,"阿染!"嫌他角程慢,干脆跑了过去用轻功带着他走。
火燃了起来,谢朝衣往支起的锅子里扔鱼。滚烫的水面起着气泡,咕嘟咕嘟的。谢朝衣看有点火候了,一伸手去怀里取调味包,掏了半天,却僵住了。
谢暮衫猜道八成出了问题,不待期望地顺势问了一句:"哪里不妥?"
谢朝衣的脸色很难看,"调味料用完了。"
"刚才不是还在用吗?"谢暮衫指出他话中的疑点。
"烤肉和煮汤是两码事。"
谢暮衫摇头一叹,"你的记性真差。"
谢朝衣困扰地回想,"怪了。我明明记得应该还有富余的呀。"
谢暮衫求证,"没有别的替代品?"
"暂时没有。"谢朝衣叹气地说。
谢暮衫想了想,现在再回城找酒家总有些不伦不类,便折衷地说:"那就先凑乎一顿吧。"他话里的意思却是不喝这汤了。
想当然地误会了他的意思是凑合喝,极为讲究饮食的谢朝衣无语问苍天。
"......你还真是屈尊降贵不拘一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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