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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留——by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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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男子的感情就当真这般不容于世?我拽着师傅的衣袖,牵住他紧攥成拳的苍白的手。
师傅只是低头看我,淡然一笑。
而今,这些称谓统统降到我头上,我该怎样?


我看着眼前这一堆忧国忧民的忠良老臣。
他们没有错。宠幸过头的枕边人原本就是为君者的隐患,更况是个同样性别的男子。
可我又有什么错。不伦不类的活在这宫里,只为博得宇文毅的宽慰与安心。
横竖他们都拿鄙夷的眼光瞥我,我又何苦自己暗饮苦水垂目低头俨然心虚的模样?难不成还真等着光辉熠熠的皇上凭空出现扮演救命稻草?

心头上来一阵闷气,我无视身后不止的怒喝,转身准备离开凉亭。
"放肆!!放肆!这深宫禁地岂容你来去自如无半点规矩!"老迈的嗓子激愤地叫着,"来人!!给我拿下这目中无人的弄臣!!!"
因为嘈杂聚过来的御林军站在花园外圈,以请示的目光看向三军统领的军监。
我回头,眼里闪过薄薄的凉意。
对这样只听传闻便兀自推定事实,弄臣弄臣叫个不停的人,我还用得着客气不成。
"陆大人息怒。"我欠身恭敬开口,"初至羽国,不谙宫廷规矩,有冒失得罪之处,还请大人看在原本同乡之薄面上饶过韩靖。"
"荒谬!!老夫何时与你有同乡之谊!!"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他一张脸绷得通红,竟不住咳嗽几声,"今日老夫要是再由得你信口雌黄坏了这宫廷之仪!便是愧对皇上委以之重任!"
啧啧,天花乱坠。

"偶然得知陆大人家原籍在青国易兰,才贸出此言。"我浅笑,"不知高攀了陆大人,有所得罪,韩靖惶恐。"
礼部尚书陆延阜。
逃税名单上官宦名家长串的名单下,第二个便是他的名字。忙不迭地将自己的祖宗改籍到青国只为躲避朝廷一纸皇令下来之后即将外掏的腰包。被这等自私狡猾又好敛财的人臣指着鼻子理直气壮的骂,这口气我总归是咽不下。
光耀家世的陆大人身后一群人,连同持着刀剑的兵士们闻言顿时碎碎杂言。
"咦?...据闻陆大人为躲征税更了祖籍,莫非是真的..."
"...不会吧,陆大人清高自持,怎会做出如斯辜负皇恩为天下所耻之事?..."
楚凌一改平日庸懒表情:"韩靖,你休得信口雌黄!!陆大人祖上皆为羽国重臣,熟谙礼仪祭奠之法,三代以来皆侍我羽国君主,满门忠良。又怎会忽然变了你同乡?!"
我转头,看见他侧过的身子遮住的眼里直视于我,满意之余还闪过一丝戏谑之色。
又是这样。
原来韩靖还可以做个极其适用的棋子,带刺的那种。
可以放任在枪头挑破威胁皇帝统治的所有脓疮。

"放肆!!放肆!!"被周围议论纷纷弄得满面愠怒的陆延阜颤悠地举着手臂,几乎是嘶哑的声音从干瘪的嗓子里挤出来,"留你等弄臣,终有一日祸及朝廷!老夫今日便是拼死冒犯龙颜,也要皇上听进这逆耳忠言!!"
我漠然看着他,接下来的戏,主角不会再是我。
"陆大人言重了,但凡是涉及天下的朝政之事,朕自当洗耳恭听,又何需轻言生死。"冰冷的低沉声音适时响起,皇帝一袭长袍,自拐角的长廊处踱步而出,"只是......陆大人所言未免太过。莫非要朕眼看着昔日同门师弟如今孤苦无依,伤病缠身,却狠心漠视不理,才是陆大人平素所谓仁君之行么?"
陆延阜躬身行礼,上前一步道:"臣惶恐。皇上宅心仁厚,自是社稷之福。然韩靖不能自持身份,擅自逾越干预朝政,于礼数教法不合..."
"自持身份...陆大人所言身份,意指什么?"宇文毅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听不出变化,然而一股寒意毫不遮掩的蔓延开来。
方才不惜冒犯龙颜进谏的人,还未待他掀开发怒的前潮,便已经冷汗涔涔。周围一干早已抛弃了同叱我时的支持立场,低头不语。
别过眼,看见微挑的眉下深幽的眼里嵌着几分挂念几分愧歉。我只觉得浓浓的疲倦涌上心头,什么都不想再听再看。

"陆大人生性谨慎,处处以礼法教典为旨,皇上当以此等贤臣为喜才是。"宇文毅身后一人走出,桑音厚亮,"然微臣以为,百姓尚有议政论史之自由,韩公子不过草述自己看法,提及擅涉朝纲未免太过小题大作。陆大人以为呢?"
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平衡了两边一触即发的尴尬和暗涌的怒意。
抹了抹冷汗的人欠身答得恭顺:"丞相大人所言极是。陆某虑事不周,还请皇上恕罪。"
我抬头,看向这四两拨千金的羽国丞相。
约莫半百的年纪依然背脊挺拔,站在高挑的宇文毅身侧半点不减气魄,经事的脸上略带沧桑,挂着让人心安的慈和笑颜,却掩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感觉到我的视线,他转过头,对上我的眼。我心头一怔,犹如被吸入深潭,不能自持。
老练的世故中不失澄澈的淡褐色眸,宛如琥珀一般的色泽,像极了记忆里无时不在的清亮眼瞳。

记忆所及,每个痛苦不堪的混沌中,艰难地让一隙光线撕开眼前的黑幕,总是能看到永寒殿下清丽的琥珀色双眸。
许多年前,我轻动手指发现自己逃离了鬼门关,睁眼看见的,是一双盛满担忧的琥珀色双眸。那么温柔。他说,别怕孩子,已经没事了。
十年之后我不堪夜夜纠缠的屈辱噩梦,举着瓷碗的碎片往手腕上狠狠地割下,他死命地撕开被单拽住我勒得紧紧,一圈又一圈。因盛怒而转深的琥珀眸子闪着难得霸道的光。他怒吼,傻瓜,死了能挽回什么?要活着。
一年之后他抬起头,血丝浸在琥珀的沼泽里,不再有澄澈的光。几近凄决的哽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背叛我。泪水落进我的颈项中,湿透了我的衣襟。
不知从何时起,我对琥珀色的眼眸,有种近乎偏执的迷恋。
以至于后来我常常看着永嵩师兄同样的瞳,羡慕无比,脱口说要和他换,吓得认真的他后跳了四五步,离我远远。
或许这只是在我心目中,永寒殿下无法取代地位的,一个小小的表征。


"韩公子?"低浑的声音轻雷般唤回我神游的意识,我慌忙回视,发现宇文毅挥袖恩准告退的陆大人一行自长廊离去,周围只剩下我们几人。
而,丞相大人站在我跟前不到一尺处,含笑看着我。
"杨丞相唤了你好几声了。"楚凌看看我,再看看宇文毅阴沉下来的脸,忍啊忍终于还是憋不住露出勾人的浅笑。
我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愣愣地颔首回礼。
"韩公子不必多礼,老夫杨定谦,"他双目慈祥有神,"对韩公子方才所言考场分级之想颇有兴趣。不知公子可否述之细节,待老夫参详?"
我低头不语。
楚凌笑呵呵地道:"放心吧,杨丞相乃是惜才之人,且是非分明。断然不会有讥谀挑拨之行的。对吧?"
"若论惜才,老夫哪里及得上楚将军对部将的照顾。"杨定谦斜眼看了看楚凌,"小儿杨雷有福,得以在将军麾下效力多年,如今升之卫军统领,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似孩童般怨嗔的口气里有明显的宠溺。
他无视掩嘴偷笑的狐狸,走近我,凝视了一会,忽然将手伸向我的脸。
我一惊,慌忙退后。有人自身后搂住僵直的我,平息着我反射性的浑身颤抖。
"失礼,让韩公子受惊了。"杨定谦看了看楚凌递过的眼神,缓缓道,"老夫只是想确认,公子左耳上悬着的玉坠,可是以往‘青风先生'所持之物。"
"丞相认得先师?"我忘了挣开宇文毅双臂的紧锢,脱口而出。
青国灭亡之后,不知底细的人,皆将师傅划为叛国祸民的佞臣。许多人早已忘记,当初师傅以其卓世之才闻名天下而得的"青风先生"之名号。
"那玉当是如镜剔透。"他没有直接答我,顿了顿轻吟,"两面八字,‘青镜映寒,宁心芳华'。老夫记得可有差?"
我一怔,感觉身后的人也几分震惊。
"杨相何时识得先师?"宇文毅问,"朕怎的从未听你提起?"
"原本只是数面只缘,只怕留人印象浅薄,也就一直未同皇上言过。"他看着我左耳上的玉坠,叹气道,"不想青风先生珍人心意,竟将当时老夫所赠之玉传于弟子保存至今。"
我摘下翠绿透亮的玉坠,看着上面让我心酸的字,心中有汹涌的冲动,想问问他当年同师傅相识之事。
不待我开口,他笑笑:"老夫还在等着韩公子细述秋试考场分级之想。"丞相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今日让老夫看看,昔日青风先生所授之徒,是否对得起他博学天下的才识。"
这是不给我拒绝的台阶下了,连师傅的名号都搬了出来。
我看着眼前其实还算诚恳和蔼的笑脸,点了点头。


许多年后我才想到,在我最是踌躇茫然的那段时日,这个我生平第三尊敬的人,出现的未免太过巧合,倒像是为了让我振作起来所特意安排。问宇文毅,他笑而不答。
搂着我,他酸溜溜地说,虽知道你定会因他同色的眸子想起永寒殿下,然见你呆在当场直勾勾看着他时,也还是不甘心。在你心中,我总及不上永寒殿下。
直勾勾你个头,我瞪他,说得我似瞄中美色的狼一般,只差没流口水。
若是被你这样的狼盯上,他笑得无辜,偶尔做做猎物倒也不错。

 

 

章二十
人心难测。尤其是心里莫名其妙的被嫉妒所填塞时,连自己都惊异于自己的言行不一。
我以为这个道理,在许多年前的玲妃身上,便已看了透彻。
原来加诸到自己身上,却远远比想象中来得要痛楚难当。


我依旧三天两头高烧,梦里无尽的黑暗铺天盖地的涌来时,身边总会有人搂紧我,反复轻抚着我的背,喃喃地说别怕,别怕,我在这里。醒来的时候看着枕边凹陷的印子,有暖暖的余温。
太医集体重点关注,周围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开药调理。
想让自己早些好起来,做点有用的事情。
在我自行判断身体已无大碍的两个月后,我向宇文毅开了口。
"不行。"他断然拒绝。
我掉头就走。
"静儿,你身上的毒还没解。"他挡住门,轻声道,"再等段日子,好不好。"
恒留原本就无药可解,等来等去也终归是一个结局。我不看他,伸手推门。
"静儿!"他揽住我。
我用力格开铁圈一般的胳膊,却听得他闷哼一声。
转过头一看,宇文毅额上几滴冷汗,左臂上渗出鲜红的血晕圈圈。

他何时受的伤?我怔在当场。
"...我知道你急着想见那个林家的遗孤。"他吐了一口气,"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我看着他笨手笨脚地撩开长袖,拿起我房中药箱里的绷带准备更换,用牙咬着一端,右手别扭地缠来缠去,
笨蛋。我暗骂。
终于看不下去,接过绷带和药,替他重新包扎好。
他身上的伤是利刃划的,没有毒。
永嵩师兄以前是直率开朗的一个人,全然不似我那日在青宫里见到的周身戾气。
在林家祖坟里看着那道道的剑痕时,我才知道他心里有多恨。
身为皇子品着亡国的悲哀;身为弟弟饮着丧兄的苦痛;身为弟子怨着师傅的背叛。
往昔平静幸福的日子陡然间一去不复返,没有人在最是痛苦的时日陪着他。
宇文毅一定没有告诉他真相,否则他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身行刺。
告诉了又能如何?他所有的爱恨终究是再也找不到寄托。
宇文毅仍是放过了他,不然层层护卫的深宫怎么会让皇上落下这样的伤。
我抬头,终于明白为何他阻止我现在去寻那个林家的后人。
"懂了?"他说,"永嵩不是我,不会因为你或是师傅的交代对那孩子留半分情面。"
我默然不语。


宇文毅成功地绑住了我极想迈出去寻人的步子。
于是我的日子又恢复沉闷到窒息的枯燥,整个萧寂的秋天就对着宫里珍藏的医术,偶然也看看议政诫君的史书,然而却不敢多碰,免被人落了话根。
倒是杨定谦的出现,让我原本了无生趣的禁锢生活,有了一丝可以期待的希冀。
他常常去到御书房言事,然后跟宇文毅一起来看我。偶尔同我提起以往他出访青国时遇见师傅和永寒殿下的事,偶尔也拿些朝廷之上争论不休的话题询问我的观点看法,然后一点一点指出可行或是不合理的地方。
像是很多年前,师傅浅笑着,为我分析条则利弊的耐心。
在他面前,我觉得很安心。那种很释然的安心。

楚凌时不时也会来调侃,身后跟着英姿焕发的卫军新统领。
杨雷依然对着军监大人指手画脚,而娇媚的狐狸懒洋洋的嫣然一笑,只需在他耳边嘀咕几句,便可以引得他颈项全红。
杨雷为人细心体贴亦不失大气,他每次都会探我脉门查看我身上的毒,见我情况好些时会很爽快地教我些排兵布阵之法。虽然能感觉到前来陪同我,是奉了别人的旨意,但这个纯洁坦荡的青年并不曾拿鄙夷的眼光看过我半分,他说他将我当成弟弟一般疼惜。
我喜欢杨家父子,他们身上有相同的气息,让人觉得平静。

有几回两拨人马一齐到的时候,总是上演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一人之下的丞相为了从狐狸的魔爪中抢回爱子,从断绝关系的出言威胁到几乎是可怜兮兮的嗔怨,全然没了平素沉稳威仪的形象。楚狐狸依然乐呵呵地揽着左右为难的孝子,满目得意。整个萧寂的冬天因为他们的开朗而沾染了几分生气。
他们的快乐我看在眼里,融进心里,酸涩无比。
我想起永寒殿下在湖边调侃端着一锅黑色焦物的师傅,一个难得的开怀大笑,一个难得的窘迫面赧。
他们也曾有过幸福。那时他们不用系着天下的负担,不用避讳着旁人的指点,不用在勾心斗角的宫里绞尽脑汁的算计,然后因为细碎的点滴而步上最终的猜疑。
他们不能像楚凌和杨雷一般,在安宁的统治下呵护着属于自己的幸福。
而最初毁了他们幸福的人,是在杯子中投下恒留的我。
面前温馨得近乎虚幻的氛围间,我心不在焉。宇文毅轻轻覆上我的眼,将我紧紧地抱住。
他说,已经够了,别再怪自己。。

那天之后我身上的毒再次汹涌地发作,彻骨的疼痛让我几乎掐进自己窒息的胸口。宇文毅掰开我几乎痉挛的手指,任我的指甲陷进他的掌心。冷汗将额前的刘海贴在脸上,把他苍白痛苦的面庞切割成不真实的两半。
......久之,五脏俱腐。外伤亦然。
师傅临死前半年多,身子便开始衰竭,不住的咳嗽,脸色日渐苍白。
我没有服过。那毒是自背后的伤口点滴渗进血脉骨髓,最后进驻到心头。
剩下的恒留我早已投进了湖里,如今压制身上毒性的药,时日一长,效力也越发减弱。
楚凌安慰说他正托人寻找往昔江湖上最善医毒的女子,近日应有下落。
使毒我亦算得半个专家,我淡然一笑算是答谢他的好心,却并不如宇文毅一般两眼发光。


冬天在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的沉默中悄然滑走。翻年春意上枝头时,我才发现这样近乎囚禁的颐养已有半年之久。
宇文毅依然忙碌,批不完的奏折,禀不完的大事,朝上依然有人鬼胎暗怀,永嵩师兄似乎也未曾停过执着的刺杀。据说还有不少自海路访来的他国使臣须得一一接见。
分管财政官检的丞相和手握兵权的军监也渐渐投身到各自的工作中去,陪着严重缺少睡眠的皇帝受苦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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