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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如梦——by任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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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力本来想跟着别人出去,可是犹豫了一下,留了下来,不能丢下张华不理,江老师必竟是个女的,不能帮张华做点什么,而且自己和张华家里熟,如果张华要点什么,或者想回家都需要人帮忙。

  "严力,来帮忙穿衣服。"

  果然严力很快帮上手,女老师不好意思面对少年男学生的赤裸身体。

  在地上捡来张华的衣服,衬衫全破了,没法再穿,长裤和四角短裤扔在地上被大家踩过,严力举起拍干净灰,短裤太脏,不好再穿,也弄湿了,只帮张华套上长裤,然后用外衣包了,扶着坐起来。

  张华不管抱着自己的人是谁,蜷缩进怀里,不停地打抖,江婷伸手来摸他脸上划破的地方,他立刻小声惊叫一声,再复平静。

  "别怕,我是江老师,他是严力。"

  江婷柔声地安慰张华,听到是信赖的班主任,张华果然神情要缓和一些,没有抖得那么厉害,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倒在严力怀里,又惊慌得脸色更为惨白。

  把张华的手握进自己的掌心,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过度的惊吓令张华完全崩溃,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恢复,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对学生说:"没事了,没事了,刘健明已经被抓走,你现在安全了。"

  江婷劝了很久,张华只是象一只受惊地兔子,缩着不动,严力在一旁静静地等待,见他不肯面对现实,一狠心,用力将人挟进双臂,大吼:"张华,不要怕,安全了,刘谋会杀了他儿子的,你必须活过来,不然你家里人怎么办?"

  是严力的臂弯太紧箍痛了张华,还是严力的声音太大惊醒了张华,更或者是张华潜意识地怕严力,总之他立刻醒过来,不再颤抖,平静得如冰块,两眼也不再发直,对大家说:"我没事了。"

  江婷总觉得不对,张华太平静了,平静得异常,仿佛已经没有人气,变成了一块冰砌的人形,冷漠疏离,不是平时那个叫做张华的学生,完全不象受惊后复原的样子。

  不知道哪来的大力气,张华从严力地怀里挣出去,站起来不理人,直接向外走。

  严力过来扶他,只换来冷冷无情的一句:"别碰我,又没受伤。"

  伤不在身体,在心上,谁也看不着。

  江婷还坐在床上,呆望着张华的转变,从少女变成老师,女孩子没受过什么惊吓,对目前的情况毫无举措,只能站起来跟着张华走。
[自由自在]
  跟出屋子,张华转过身来对老师说:"江老师,不用跟着我了,我没事,一个人走走,静静。"

  江婷不放心,心脏象被人握紧了一样,不进血,又不敢公然反对张华,怕触到他的伤处,严力走到老师身旁向她使眼色说:"我会跟着他的。"老师才放心地点点头,一声不响回学校。

  月亮很亮,繁星点点,如一双双眼睛眨动不停。

  萤火虫在田野间飞舞,天气已经秋凉,四处散发出稻杆的气味和成熟果物的甜香。[自由自在]

  原本应该是个多么美好的晚上,走在微凉的轻风里,任风如轻纱拂过面孔,与月光捉迷藏,和星星对话,树林里的猫头鹰也会跟着歌唱。

  两条孤单地只影在田垅地头印下寂寞的痕迹,张华的尤为孤绝,脆弱得如池塘水中倒影,一触即散,而严力的背影散发出吓走小动力的浓浓悲哀气息和歉疚光影。

  月儿看不过眼,躲进云里,但不忍心不看,复又出来,如此来回,印得两个人心头明暗不定,谁也没有说半句话,流半颗泪。

  张华的眼泪流干了,原来眼泪是可以流干的,甚至幸福也随着泪水流干了,心里只剩下深渊般的空洞。

  严力一直跟在身后,张华很清楚,任由他跟着,友情在幸福的前面已经流尽,跟在后面的只是一道虚伪的影子,试图用愧疚的黑暗来弥补失去的光明,光与影真的可以置换吗?张华的心中不可以倒转。

  两个人,两条影,在黑色的夜河时晃荡了全程,及至启明星亮,见到远处的红霞隐隐,太阳从东方跳跃出来,光芒四射照耀大地,张华仿佛吸收了日月精华,化身成天地的使者,重新振作精神,踏上回学校的路。

  

  

  6

  江婷五点钟就醒了,坐在传达门卫那等,张华那孩子太懂事,懂事得吓人,尤其昨天的神情不象个真人,倒象是纸糊的灯笼影,有严力跟去也不放心,又不知道到哪里找,搅得门卫老伯也陪着早起,一齐坐在晨风黄叶里等。

  "张华--张华--"

  远远地一个男孩向校门口走来,穿着件廉价洗水蓝衬衫,深蓝色运动裤扎进洗得发灰的白球鞋,头发在风里很零乱,个头中等,一米七左右,比身后远远跟着的严力要矮半个头。

  男孩的神情映在初升阳光的金色里,如镀上一层金模,浑身散发出一层灿然的淡黄光晕,江婷看得呆了。

  太出乎女老师的意料之外,原以为一夜过去,张华会哭得双眼红肿,神情萎靡,或者软倒在地,由严力把他或拖或扛回来。

  "江老师。"[自由自在]

  张华走过来,象平时一样打招呼,看不出昨天发生过惨剧的痕迹,看门老伯昨天恰好不在,骂骂咧咧地说:"现在的学生怎么这样呀,夜不归校,搞得老师担心得要死,江老师跟教务处说说,给他记个大过。"

  江婷有些尴尬,见到严力站得远远地,扬手招呼:"严力,你怎么不过来,陪张华回宿舍,昨晚没休息好吧,今天别去上课了,好好睡一觉。"

  严力没动,习惯性地进袋里掏烟,可是掏了半天,摸到裤袋底了,什么也没掏出来,头低得很厉害,面对江婷的信任无颜以对。

  见到严力没反应,还以为张华昨天夜里把严力弄烦了,老师陪着笑脸过来,把严力推到张华的面前,好心地说:"快回去吧,我昨天叫同学帮你们打好了热水,回去洗个澡,睡一个好觉,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雨过天青的希望就象是初升红日般明朗,严力也几乎相信了老师的话。

  听到洗澡,张华突然侧过头,眼光里闪过一抹利光,把唯一看见的看门伯吓得退了一步,揉揉眼,还以为自己老眼晕花。

  严力的肩头已经被老师推得贴到了张华的臂膀。

  怕张华发作起来,严力拉起张华的衣袖就走。

  张华也不做声,任由严力拉着小步走。

  才到宿舍楼下,看宿舍的吴舍监迎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张华,昨天去哪了?别以为出了事,就当自己是特殊分子,夜不归宿一样要记小错,年底算到你的成绩里去。"

  吴阿婆是学生给他起的外号,全校出名的八公,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三长两短传到他耳朵里都可以添油加醋翻出新花样。
[自由自在]

  三十岁年纪青青的,堂堂的名校中文系毕业,分配来的时候学校刚好没位子,临时安排他看管新建好的宿舍楼两个月,他心里觉得冤气,整天跟学校领导过不去,说三道四的乱造谣,校方干脆不主动替他挪窝,准备让他沤烂在光荣的舍监岗位上。

  这回张华出了事,吴阿婆早就眉飞色舞地当上了新一代校园人肉广播。

  一直以来对新来的语文老师江婷可以幸运地得到班主任的职位,又带出年级头名的状元看不过眼,满腹毒气全吐在替人受难的张华身上。
[自由自在]
  "滚!"严力对吴阿婆可没好脸色,一声暴吼吓得他直打颤。

  见到严力扬起拳头,吴阿婆怕了,说起打架,十几年寒窗苦读,让他手无缚鸡之力,只怕江婷和张华都打不过。

  "怎么被人上的不是你?"严力小声地骂,吴阿婆和张华都听到了。

  吴阿婆咬牙切齿地想跟上去骂,张华的步子加快,吴阿婆追了两步磕在台阶上差点摔了一跤,手臂大空中乱抓,只抓到水泥门柱,搂着瞎喘。

  不肯再追,揉着撞疼脚尖大叫:"严力!张华!你们两个不要撞到我手里,要你们好看。"

  被吴阿婆一叫,全宿舍楼早起的学生都围过来,学校里人群聚集,消息早传得全校尽知,竟然有人大着胆子叫:"快过来看,那个就是张华--"

  张华的步子更猛,撞翻了迎面过来的女同学头也不回头,把头埋进胸前,直冲进宿舍。

  没过一会,宿舍门窗上围满了围观的同学,个个掰开人家把头往里面钻挤,好在窗户关着,有个小个子男生被挤得脸贴在玻璃上,就快变成人肉馅饼。

  舍友们对于张华回来表现得很惊讶,喝到口里的水都忘了吞下去,另外有一个正在做仰卧起坐的舍友摔了下来,"啪"地跌到地板上,撞上床前的桌子脚,发出巨响。

  "哎哟哟--"那人揉着头往门外走,门口却被几名大胆的高年级男生围住了。

  "让开,让开",摔到头的王同学拨不开人,火大了,吼一声:"操!"

  "你操什么操,操谁呢?"不肯让步的大个子拎起王同学的衣领,喷了他一脸唾沫星子。

  "我操你妈。"王同学也不是吃素的,话音没落,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眉骨差点被打暴,眼睛痛得睁不开。

  "我看该挨操的是你,看你这孬种相,把我们男人的脸都丢光了。"

  大个子骂的是王同学,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到张华的脸上,张华捏着拳头站在高低床旁,脸比白粉笔灰还白,严力真担心他会有什么事,但是张华什么也没说,脱下外衣光着膀子上了他的铺,扯开被子把自己一卷,从头到脚蒙了个严严实实,倒头便睡。

  相对于门外的熙熙攘攘,宿舍里很安静,其他四位舍友静呆了一会,觉得没趣,开始收拾被褥各干各的。

  严力拉了张凳子也不等人招呼自己坐在门口,就差没学关公端起大刀镇守。

  "哼!"大个子见张华躲起来了,扔下王同学,冷哼一声离去。

  其它人也觉得没趣,渐渐散开,有的来到没见人的,仍不肯放弃,向玻璃窗里多望几眼,被严力迎面一瞪,吓得兔子一样地走了。

  快到上课时间,整栋宿舍楼安安静静,只剩下张华和严力两个人。

  以为张华已经睡了,严力正准备打个盹,张华却突然揭开被子,头也不回,用后脑勺对严力说:"你也去上课吧,别管我了。"

  声音从粗糙的墙壁反射回来,带着嗡嗡的杂音。

  严力没回答他,翻开同学的抽屉开始找烟,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少有不抽烟的,严力很快找到了一包,也不理自己乱翻别人的东西是对是错。

  拿出一枝点着就抽,猛吸了几口,仿佛放松下来,瘫倒在张华对面的铺上,看着灰黑的蚊帐顶发呆。

  张华这算什么,还当自己是朋友吗?在关心我吗?我还配?

  读不读书都不重要了,张华的生活被亲手扼杀在自己的无知和胆怯上,毁了朋友的一生,可以拿什么来赔,自己赔得起吗?良心的不安,用钱能赎吗?

  少年人第一次思考人生的问题,沉重而且没有解释。

  原本轻狂的学生生活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

  严力很痛苦,觉得自己很弱小,没有力量从阴影里走出来,希望得到张华的帮助,可是张华已经被伤透了心,没有原谅他的意思。

  原来一个人犯错容易,解脱如此之难。

  不喜欢读书的严力脑海中冒出一断课本上读过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如今初识愁滋味,欲语还休......"

  整段背不全,就这两句,和着烟草的苦涩,一遍又一遍在口里回味,苦得入心入肺。

  严力感受到自己仍然被张华夹紧的锐痛,仿佛一直被他夹在体内,仿佛一直没有脱开过,仿佛一直行施着伤害的行为,仿佛成为天地间最大的罪人。
[自由自在]
  应该被拉去枪毙。

  枪毙是严力脑海中知道的最残忍的死法,"凌迟"、"腰斩"、"炮烙"这些名词只存在于书本上和故事中。

  张华卷在被子里,有些热,却在出冷汗。

  同学们的态度让人全身发冷,似乎在他们的眼里,张华不再是同学,再是阴沟里的污泥,恨不得每个人都多踩两脚,张华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脏过,用水也洗不清,不如不洗。

  刘健明的眼睛仿佛一直盯着自己,一双野兽的眼睛,凶残的光芒盛涨。

  接着是一对对老师的眼睛,同学的眼睛,张华意识到以后将在活在这一双双吃人的眼睛里,越想越怕,越想越冷,身体缩得更紧。

  听到抽烟的声音,使得眼睛暂时远去,解救了自己。

  他还没走吗?

  严力难道不可以放过自己一次吗?

  就算是他守在身边又怎么样?只能不断地提醒别人--张华很脏,张华被男人玩弄了。

  很想哭,但是一滴泪也没有留出来,被严力制造的烟雾薰得轻轻微咳,不久后烟就停了,有人去开窗,让带着桂花香的风吹进来,空气非常地干爽,身上却很湿腻,想跳进开水里高温消毒,杀灭细菌。

  宿舍位于三楼,正对的楼下花圃里种了几棵桂花树,常常有女同学过来偷桂花,每每得手后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如花般悦耳。

  张华仿佛又听到这些声音,但是很遥远,遥远得如海市蜃楼,遥远得象被风从远处带来,时有时无,时强时弱,飘渺虚浮,渐渐地远去,消失在耳里。

  想坐起来看一下窗外是否真有女生,一想到严力没走,张华的性子就懒懒,不想见到那个人,继续蒙头睡在床上,定耳细听,只听到风声和枯叶断落的响声,哪有女孩子的存在。

  中午的时候有人过来张望过,见到被包子,见不到人,悻悻而去。

  江婷也来过,看到两个人似乎疲倦地睡着了,没有吵醒他们,把亲自买来的饭放在窗台上,不安地离去。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谁都以为对方睡着了,一直拖到下午快要下课。

  张华从铺上爬起来,好象打了一场大战,手软脚软,头晕无力,本来想叠被子,抖了抖,觉得虚弱,摔坐到床上,拿出一件衣服换了往外走。

  "你去哪?"

  严力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跟在张华的身后,张华不理他,急得伸手去拉张华的手。

  "别碰我,让开,我回家。"

  张华要回家,严力不好拦着,不放心,一直跟着他,对张华说:"那--我也回家。"

  

  两个人一前一的地走,别说是校内,出了校门也有人不停地指指点点,张华的唇角微微地拉起来,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张华的冷笑令严力心怵怵的,从小玩大的朋友从来不会这么笑,笑得冷森森的,如鬼魂。

  两个人没有去上课,当然想不到今天刘谋拉着刘健明到学校,开了全校处分大分,充分显示出公安局机关快速反应、一心一意为民办事的优良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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