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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在天下——by白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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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陡然顿住,他看到聂熙摇摇晃晃,扶住了崖边一棵大树,正吃力地直起腰。他嘴角还带着紫黑色的血丝,脸色煞白,目光有些恍惚,听到聂暻的呼声,便慢慢抬头。
"我不过来了。"聂熙笑了笑。
聂暻大惊,嘶声道:"二弟,你是什么意思?"
聂熙却只是给他一个温和平静的微笑,隐隐约约,竟有告别之意。
"二弟!"聂暻情急之下,猛然大吼一声:"你......快过来......我......我求求你--我情愿把帝位让给你,再不和你争什么--"说到后来,声音忍不住痉挛发抖。
聂熙目光沉静,闪过一丝温和怜惜之意,苦笑一下:"可惜......我过不来了。哥哥,你好自为之。"
陡然间,聂暻明白了一切。
冰凉的体温,一直不绝的轻微咳嗽,呕出的黑血,一度的昏迷......聂熙早已经十分不妥了,他本来就不打算活着下山。刚才那点温柔,只是骗自己跃过悬崖而已......
聂暻身子剧烈发抖,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他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所以,聂暻对他的情分,他就用最后一点力气回报了。
是这样么? 是这样么?
聂暻嘶声道:"所以,刚才那些......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
聂熙目光恍惚了一下,微微一笑:"对。"
他静静看着聂暻,柔声道:"对不起,哥哥--我说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还有一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一直是......"
他看着聂暻惊痛的目光,眼神恍惚了一下,不再说下去,只是慢慢举起手。
聂暻猛然看清,他手上有一枚断裂的墨玉扳指,用银丝捆着,勉强套好--那是林原的东西。
聂暻心头一下子炸痛,整个人犹如四分五裂,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云气一过,对面崖边聂熙的脸便有些模糊,声音也是混沌不明。
"所以......你不用记着我,快些回京处置叛乱,还有西疆海失兰之事......"黑压压的永州铁骑越来越靠近山头,聂熙还在一句句说着,竟然对迫在眉睫的危机毫不介意。
聂暻眼看弓箭如雨射来,射程就要到达聂熙身边,急得一头冷汗冒出,一咬牙道:"也罢,你不肯过来,我就跳过去陪你。"
他一振臂,就待飞马驰出一段,再借着冲力跃回对面。明知道这样做几乎是没有生还机会的冒险,可聂熙在那里--
聂熙双眉一扬,喝道:"不要胡闹!"一喝之下,六军辟易,当真是威不可当。聂暻的战马吓得屁滚尿流,委顿在地,险些把聂暻掀下马来!永州铁骑也是一阵大乱,兵马冲突,自相践踏!
聂熙乘着略空,沉声对聂暻道:"别忘记,你是皇帝--你的一言一动,不只是你自己的。皇兄,既然你当年夺得帝位,你就要做到底。"
聂暻一阵发抖,厉声道:"聂熙!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行?你给我过来,否则--我便跳下去!"

就在这时,飕地一声,一枝铁箭射到。聂熙看也不看,一把抓住,反手一箭掷出,风声尖锐,就听铁骑兵中传出一串惨号,却是聂熙一箭之力连穿数人躯体,再把一匹战马硬生生钉到大树之上!众人大骇之下,一时不敢进逼。
聂暻看得满手冷汗,只怕言语让聂熙分心,竟不敢再出口威胁,双目通红,拳头握得格格作响。
聂熙倒是若无其事,随手擦去呕出的黑血,一笑道:"别担心,你快下山罢--我若能活出去--咱们也不用见面了。呵......哥哥--"
他一直平静温和的口气,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随即双眉一扬,大喝道:"聂暻,别忘了你是皇帝!聂家只有你了!"
随着这句话,他又夺下几根飞箭,势挟风雷掷出,惨叫厉起,顿时又有十余人了帐,被鱼贯穿心而死!
聂暻一阵心神荡摇,双目似要滴出血来,猛地一咬牙,奋力抽打骏马,那马儿痛吼一声,飞驰如电冲出。聂暻便头也不回,奔向远方。
狂风呼啸,血红的太阳挣扎跳动在层层乌云间,光线明灭不定。
聂熙拔出佩剑,剑光凛冽,陡然照亮一角天空。
铁箭如雨,到他身边却被乱雪般的剑光绞飞,他霍然转身,向着山腰千军万马杀去。
"聂熙在此,永州营谁来受死?"一字字犹如焦雷当空,声震群山万壑。
26
狂风刮面如刀,聂暻一口气纵马奔出十余里,听得远处的厮杀喊叫声渐渐弱了下去,也不知道聂熙到底如何了。
他大口大口喘息,拼命忍住回头的欲望,只怕自己一时心动,便使劲抽打骏马,不住前冲。狂奔中,忽然听到一声苍龙吟渊般的长啸扶摇而起,层层山峦为之响应,滚雷也似地在远方轰鸣不绝。
聂暻心下一颤,知道那是聂熙的声音。那么霸气逼人的啸声,全然不像一个身负极重内伤的人所发。听在聂暻耳中,却越发觉得不祥。
那啸声刚极强极,更像是崩龙之前的末世龙音,平生郁郁意气,半世英雄情怀,尽在其中。横扫千军万马,摧毁悍将强兵,却也毁灭了自身形骸。
天风一过,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人声,呐喊、呼啸、惨叫......杀气干云,更有某种奇特可怕的毕毕剥剥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碜人,夹杂着隐约的哭泣号叫,似乎虚空中有什么魔怪在吞噬着一切。
聂熙--到底如何了?
聂暻的心头好像有滚油在烧,痛得几乎控不住马,终于忍不住,匆匆一回头。
远方山头上,冲天火光映入他的眼帘。
他忽然想起了聂熙的话。
"今夜风大,我怕他们找不到人,放火烧山--咱们一定得赶紧出去!"
莫非是司马延拿不下聂熙,果然放火烧山?还是聂熙不肯被擒,自己引火与永州铁骑同归于尽?
山间满目血红的火,烧得半个天幕都在焦枯呻吟。可聂熙就在那山,聂熙就在受苦!
猛然一阵轰响,烈火熊熊的山间崩下一块又一块巨大的石头,龙吟般的长啸声陡然而灭。
聂暻闷哼一声,满腔心血刹那间炸开,眼前一黑,猛地摔下马。
他一只脚还套在马蹬上,昏昏沉沉被马儿拖着冲出一阵,那骏马甚是通人性,慢慢停下。
聂暻晕了一阵,渐渐醒过来,失神的眼睛看着远方燎天的火焰,竟不大觉得身子痛楚,只是什么都迷迷糊糊的,甚至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
他呆了半天,慢慢想起一切,聂熙......是了......聂熙。
聂熙死了。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呢?
聂暻茫然想着。出神一阵,又想起来,聂熙说了,他是皇帝,是聂家最后一人......
还有朱太傅和海失兰要处置,那么多雄心壮志要实现,风波艰险要应付。有没有聂熙,都该这样吧......皇帝都该这样的。
可为什么胸腔里面一片的空。
聂暻神志渐渐回来,便觉得遍体凌迟之痛--竟不能死去。
风中似乎有聂熙的叹息声。他说,哥哥好自为之......他说,我若能活出去,咱们也不必见面了。
聂暻仔细想着这句话的意思,黑沉沉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线指望。
聂熙是不败的军队之神,也许,他作出决定的时候,就想过脱身之策?他向来是胆大包天,善出奇计的人,不会这么活活烧死吧?
"二弟......"聂暻喃喃呼唤一声,轻轻一笑:"好自为之......你呢......你还在吗?"没有亲眼看到聂熙的尸身,便总不肯死心。更害怕自己在重逢之前死去,那就真的永不能再会。不能死,不敢死......
聂暻摇摇晃晃爬起来,吃力地翻身上马,半伏在马背上,驰向远方。

聂暻原本留了人手远远地跟随守护,只是他去了杜家庄这些天,不欲暴露身份,外加和聂熙在一起,十分不便,又不肯让人看到他和聂熙相处之状,侍从们便只得扮成一伙木材商人,远远地躲在数十里外的小镇华家集待命。可到了这时,聂暻也深悔自己为了一念痴情走火入魔,大违向来行事,反而害得聂熙深陷危局、生死未卜。想到痛切之处,当真是如痴如狂。
他毕竟是枭雄人物,自恨自责之余,很快清醒过来,到路上一处农家用手上玉扳指换了件衣物。只是聂熙留下的长袍却舍不得扔掉,仍然带在身边。如此改换装扮,匆匆赶往华家集和侍从会合。
暗中留守在华家集的人马是龙玮将军李风奇带队,他眼看皇帝单骑而来,形容憔悴惊人,不禁暗自骇然。李风奇知道聂暻脾气,只怕惹出麻烦,也不敢多说,只是赶紧迎上来侍奉。
聂暻不肯让臣下知道他的私事,心里再是焦灼苦楚,脸上还是若无其事。他知道司马延既然动用大军烧山,分明志在必得,事后一定还会搜拿,这一路务必不动声色火速回京。于是缓缓说起司马延追杀之事,却略过了和聂熙的纠葛不提。李风奇听了大惊,聂暻倒是镇定自若,在房中信步来回,边走边想,做了一番布置。李风奇也是精明人,震惊之后立刻不住思量,颇有献计。聂暻听得缓缓点头,十分赞赏。两人密密计议一番,越发周全其事。于是由李风奇等精锐人手护卫聂暻,依然扮作行商模样,即刻启程回京。其余人手由副将万锦勋带领,分成几队,配合埋伏在司马延处的奸细,不惜一切代价,暗杀司马延。
一轮安排妥当,聂暻已是筋疲力尽,倒在木椅上稍息。李风奇出去布置,忽然想起一事,心里觉得不妥,又匆匆回来请命。见聂暻神情疲惫,便有些犹豫,不大敢说话。
聂暻微微睁开眼睛,淡然道:"李将军还有事么?"
李风奇踌躇良久,一横心,硬着头皮道:"臣听细作说,吴王也在此地。如今国有动乱,吴王虽已残了,兵法见识还是一等一的好,颇可借重。他昔日虽有大罪,幽禁多年,当有将功赎罪之心。臣冒死请命,求陛下不记前嫌,起用吴......"
他的声音陡然顿住了--聂暻静静听着,忽然面色一白,呕了口血,身子猛然一倾,几乎倒下。
李风奇大骇,连忙跪地请罪。
聂暻定定神,撑起身子,淡淡一笑:"今日跑马太急,伤了气血,养一下就好。"
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又说下去:"李将军之言甚是。可惜,吴王......大概烧死在山中了,若不是他,朕今日活不出来。"
李风奇一震,明知定有缘故,哪里敢多问,不住磕头请罪。
聂暻看了,心下更是难当。他咬咬牙关,命令自己决计不要再想聂熙,就这么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挥手:"李将军,准备妥当了么?"
李风奇松了口气,忙点头道:"马上妥当。"
聂暻点点头,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于是君臣一行乔装改扮,乘着永州铁骑尚未来得及给司马延复命,火速离去。行前,聂暻想了又想,终于还是给留守的副将万锦勋下令,暗中寻找聂熙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其实不大敢确定聂熙的生死,很怕知道某个已经很清楚的结局,但毕竟不舍,不能放心,不肯甘心......
就这么,一路披星戴月地赶路,风尘颠簸,关山迢迢,聂暻内伤本就未曾大好,至此越发难当。他不肯让臣下看到虚弱之状,脸上还是若无其事,每日照样骑马。李风奇等人都不大觉得异样。他性格坚忍,倒也挺得过去,只是不敢想聂熙,每一思及,心绪便难以克制。如此急行数日,赶到皇城,聂暻已是惨淡憔悴之极。
他离宫之后,朝政都是委托内阁诸大臣处置,并以朱太傅为首,以坚其信。这时毫无征兆匆匆回京,众大臣都是大吃一惊。他回宫后,特意传召皇后,夫妻二人言语温存一番,虽然是虚情假意,面子上倒也十分谦和爱重。只是,聂暻总觉得朱若华眼中似有寒星流动,颇有不祥之感。这皇后聪明温柔,心计颇深,有时候让他也觉得难以猜测。
聂暻明知道朱太傅反志坚决,也不说破,当夜宴请内阁诸臣,以谢近日勤劳之功,又厚加赏赐。朱太傅本来颇有疑虑,见聂暻言笑自若,一时摸不透他到底想的什么,倒不好应对。只是他向来清楚聂暻为人,神色如此轻松,必有大事发生。于是暗中派遣使者去永州催促司马延加紧筹备。
这厢朱太傅运筹帷幄,聂暻看在眼中,隐忍不发。那边李风奇来报,永州方面万锦勋的消息也来了。
原来,他扮作画师给司马夫人画像,暗杀司马延不成,反而被困在永州大军中,因为司马延防范严密,难以下手,如今成了司马延帐下幕僚,等待机会。此外,万锦勋的手下暗中翻遍了那块出事的山地,没找着聂熙,倒是找到一件可疑之物,便托人星夜送回了京中。
聂暻接到李风奇线报之时,正在崇光殿调理琴弦,一听有可疑之物,心中不禁一阵狂跳。
李风奇献上那物事,聂暻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小的朱漆匣子,皱眉道:"甚么物事,弄得这么多花样。"还是打开了。
猛然手一颤,匣中之物滚到地上,顿时碎成几片。青盈盈的玉色散碎零落,散开的银丝带着幽微的光,倒像是一脉泪水。
--竟然是那个墨玉扳指,林原的墨玉扳指。
最后的生离死别之际,聂熙还戴在手指上的墨玉扳指。所以,聂熙该一直带着这墨玉扳指吧?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聂暻心跳一声急过一声,觉得几乎不能呼吸,勉强道:"这扳指是--怎么回事?"
李风奇见皇帝气色青白不定,惶然道:"有人认得这是铁翼军林元帅的物事,不知道怎么的,在山上一具焦尸的手上找到。这玉质可真好,烈火也不能损毁--"
聂暻身子轻轻一晃,默然一会,缓缓坐倒在紫檀络金交椅上,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李风奇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又磕了个头,茫然退下。
聂暻挥手示意众太监也都下去,然后慢慢跪倒在地,一块一块拾起那些碎玉,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
那枯骨--是聂熙罢。再不能骗自己了......
他有些头昏,迷迷糊糊地想,其实这墨玉扳指是他第一次临幸林原时候赏赐的东西。林原便带着它,直到死亡。想不到之后却是聂熙一直留着这物事。直到生命的最后,聂熙心里记着的,还是林原吧。
他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他也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不可转也......可为什么还为了一个他不爱的人拼出性命?
聂熙,看着聪明,其实真是很痴傻的人吧。
聂暻这才觉得,心里四下分崩。一阵又一阵的暗黑和窒息,有些缓不过气来。
"真蠢啊,二弟......"
他轻轻一笑,忽然感到喉咙刺痒,便用手按着嘴咳了几声--低头一看,满手的红。
聂暻紧紧抓着那些碎玉,枯木般倒了下去。
外面有人忽然一脚踹破大门冲了进来,一把扶起接近晕迷的聂暻,大声呼喝:"皇上病了,快传太医。"却是李风奇。他自从护送聂暻归京有功,官职升了两级,颇受聂暻器重,可以出入宫禁。不过这样破门而入,还是大违朝廷礼数。
聂暻不想还是被他看到如此情状,几乎是被李风奇小心翼翼抱到龙椅上,心下怒极,却是有气无力,只能淡淡道:"你......怎么还在?"
李风奇一看不对,明知道聂暻发怒起来谁都能杀,连忙跪禀:"臣见陛下气色不甚妥,不敢走远,听到响动就进来了。不是故意冒犯龙颜。"
他刚才一喝,外面宫监赶紧冲进来,顿时乱做一团,请太医的请太医,服侍皇帝的服侍皇帝,七手八脚把聂暻扶到软榻上躺着。
聂暻喘了口气,只觉昏眩一阵接着一阵,十分不对,顾不上责怪李风奇。自己也明白,这人甚是聪明干练,能够察言观色,如此违禁破门也是一片忠心,不可责难。他心里原本有事,便缓缓摇手阻止众宫监道:"行了......你们先下去。李将军,你留下。"
屏退左右,聂暻对李风奇密密吩咐一番,李风奇原本精干,听得神色大变,却忍着不说什么,也不多问,只是点头。他见聂暻说到后面气若游丝,惶恐起来,忍不住低声道:"皇上......你以后再说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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